《好人宋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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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扎進云團,天地暗下來。上頭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燈,跟針刺似的,刺出一點一點的亮。榔頭腳高腳低,走幾步,定住。耳郭一顫,聽見人、貓、狗、雞、豬玀。還有嗡嗡不明的響動,猶如水在煤球爐上,持續(xù)作聲。
少時,月亮又出來。密麻麻的棚戶,小丘似的垃圾堆,一洼洼的臭水坑,盡皆覆上一層藍灰色。榔頭瞪視良久。連日吊著的氣力,泄空下來。面頰隱約作癢,一摸一手淚。他胸膛憋悶,必須張口震聲,“娘為兒歷經(jīng)辛酸容顏改,娘為兒早生白發(fā)人已衰,娘為兒節(jié)衣縮食挑野菜,娘為兒望穿秋水盼成才,看今朝兒凱旋把烏紗戴,歸心似箭回雙槐,重見慈顏將娘拜,樂敘天倫笑顏開……”
這段淮劇《席棚會》,是跟唱香火戲的二伯學的。二伯跟他最親,夸他聰明,說他會有出息。二伯五十五歲上,鐃鈸一扔,光著腳,滿村跑,“閻王討命來嘍,做虧心事的別鎖門哦?!眱?/p>
個堂哥說他撞了邪,將他綁在豬圈里。榔頭的母親不忍,時常偷偷送吃的。
榔頭一念至此,唱聲哽咽。一條狗聽得不耐煩,扯起嗓門,粗暴回應他。他腦勺一悶,栽在地里,糊了滿臉泥穢。突襲他的人,乘勢往他背上踩兩腳。一時數(shù)人齊上,拳砸,掌摑,腳踢。榔頭蜷了身子,雙臂夾護腦袋。有人掏他衣兜。“我日死你個婊生的,只只口袋空的。”轉(zhuǎn)手剝他衣褲。
遠處起了呼嘯。流氓們?nèi)酉滤?。榔頭等一晌,確定他們跑遠了,這才偏過臉,讓鼻孔裸在空氣里。呼吸之間,嗆了臟水,咳幾聲。喉嚨痛,氣管痛,繼而渾身痛起來。有那么一刻,他巴望永遠躺倒。
夜風里裹了歌聲,“吃水不清,點燈不明,走路不平,出門不太平?!彼肫鸫笈畠?,也有這么清的嗓子。二女兒眉眼長得好,嘴巴靈巧。兒子十二歲,被全家慣著,霸得像個小渾蛋。男孩就該渾蛋一些,好在渾蛋的世上討生活。還有宋沒用,尚不會說話走路,似一塊小肉疙瘩,但他已經(jīng)不討厭她。
他把兒女想了個遍,慢慢支起赤膊身子,一步一陷,往回走。光影混沌處,影影綽綽有人。是他的妻兒,早已下了船,站成一排等他。大丫頭遲疑道:“爸?爸!”二丫頭和宋大福跟著喊起來。其間一絲細嫩之聲,“爸?!蹦鞘撬螞]用,生平第一次呼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