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脅》
第6章
我們向山頂界沖去。我的胸膛里火辣辣的,快要容不下肺了,仿佛里面要融化,外面要撕裂。
就連這時候還能抽出心思走神,我真要感謝自己一無是處的身體。
要不然,我就會一門心思想著自己在巨墻外面的所見所聞所遇。
亞爾溫。
小時候,他偷來媽媽的木頭首飾送給我,因為覺得我戴上好看??墒堑诙?,他又對我開了過分的玩笑!他分橡子給我吃,我還以為是好意,因為橡子又香又脆,人人都愛吃。結(jié)果,他給我的是還沒脫澀的生橡子。雖然我只嘗一口就馬上吐出來,可是一整天嘴里都又苦又澀。
為什么明明是同一個人,卻一下對你好,一下對你壞呢?我被搞糊涂了。媽媽說,這是因為他喜歡我。這讓我肯定,媽媽比我還要糊涂。
可是現(xiàn)在,可憐的亞爾溫卻高高掛在樹上,被掏空了內(nèi)臟,就這樣死掉了。我從沒想過人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說不定亞爾溫沒有爬上樹捕獵?說不定有什么東西把他掛在那示眾,故意讓人看見。
故意讓我們看見。
雖然亞爾溫的慘狀歷歷在目,但是讓我更忘不掉的,卻是嗥叫之后的可怕聲響,樹木窸窣、鼻息呼哧,以及那快如閃電,穿越樹林,直逼而來的腳步聲。
我們成了獵物。
“他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p>
我這才回神。原來阿杜雷一直在對我說話。也不知道他講了多久,我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誰也不會怪我。好吧,說不定阿杜雷會怪我,那也是他不對。
“抱歉,哪樣的下場?”
“像個沒人要的稻草人,永遠掛在樹上。”
我知道亞爾溫不會永遠掛在那的。有許多因素會讓他從樹上掉下來,動物、昆蟲、風吹、雨打、雪壓,甚至殺害他的兇手。阿杜雷的說法有點夸張了,但是糾正他也沒用。
“我本該將他弄下來帶回山頂界交給他的家人,但我卻像個膽小鬼似的逃跑了?!?/p>
只有阿杜雷才會覺得,逃脫了巨墻外面的噩夢,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你救了我的命,不是很了不起嗎?”眼下,我還是先不提起是他害我陷入險境這茬兒吧。
“亞爾溫是個了不起的維里塔斯人。”
“山頂界最出色的一個?!蔽覜Q定再也不提苦橡子的事了,對誰也不提。
我的肺需要歇口氣。我開始想要喝水,尋思著我們剛才出門,怎么不隨身帶上水。即使回想起剛剛可怕的情形,我的思維居然還會回到這么原始基本的需求上來,真是令人驚訝。
“這事,我能對父母講嗎,艾瑟?”
我像不小心折到了腳趾似的又疼又驚。阿杜雷什么也不能說,我也一樣。亞爾溫遭遇了什么厄運,我們決不能承認知道。因為一旦承認,我們溜出巨墻的事就會敗露,說不定還會被驅(qū)逐出境。
我這么對阿杜雷說了。
“我和某個科格內(nèi)特人一樣逃跑,已經(jīng)夠糟糕了,你居然還要瞞著他的父母?他們擔心自己兒子,期望他回家的時候,你要我怎么辦?”
何必這樣侮辱科格內(nèi)特人。我是在為他著想。其實,爸爸要是發(fā)現(xiàn)我溜到墻外(他信不信還是個問題呢),那還沒關(guān)系。我是為阿杜雷擔心。
“不是說我,阿杜。要是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下山,你的麻煩就大了?!?/p>
“還不只是亞爾溫父母的問題,艾瑟。份額怎么辦?人們總要知道亞爾溫的下落,這樣才能補充份額?!?/p>
份額。山頂界的水、食物和房屋只夠供養(yǎng)一百個人。祖祖輩輩的人受盡了疾病、災(zāi)荒、干渴和死亡,才得出這樣的經(jīng)驗教訓。
維里塔斯人分得六十四份資源;科格內(nèi)特分得三十六份資源。為了把人口剛好維持在一百,所有的出生人口都有限額和規(guī)劃。只有一個吉斯人死去,才有一個吉斯人出生。
“只要亞爾溫失蹤超過十日,政府部門就會進行正式調(diào)查,判定是否將其列入永久失蹤名單。一旦判斷成立,生育名單上的待育夫婦就能夠獲準生育。這樣一來,結(jié)果和我們坦白他死亡沒有兩樣?!?/p>
我援引了法典的規(guī)定。爛熟于心的法典,這會兒背出來,讓人莫名覺得安心?!鞍⒍牛@下沒話說了吧。你的想法太危險了?!?/p>
阿杜雷還在糾結(jié),好像還有什么辦法,只是一時沒想到似的。但是沒有其他辦法了。他撿起一塊石子,上下拋著?!罢嫦氚堰@些全部破除,但是不能這樣做?!?/p>
這場爭論是我贏了。每次阿杜雷提出異議,但是明知自己有錯的時候,就會說這句話。這是他爸爸傳給他的(山頂界的每個家庭都要有一套箴言、一個頭銜和一個身份)。阿杜雷或許討厭這句話,但至少他認同這份智慧。
“我也不想這樣,可事情就是這樣。”這是我家的箴言之一,爸爸從他的爸爸那里學到,傳給了我,就這樣代代相傳。
不知道阿杜雷是否會高興,但至少山頂界很快就要迎來一個維里塔斯寶寶。我們已經(jīng)至少有一年沒有新生寶寶了。
尼可拉斯也不想對艾克羅尼斯發(fā)火,畢竟人家一小時前還對他這樣友善義氣。但是他的維里塔斯族兒子把自己的科格內(nèi)特族女兒拐跑了,帶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成何體統(tǒng)?有何居心?簡直不能容忍。
“要是你敢包庇自己兒子,波拉修斯家族從此不再相信哈爾加德家族?!?/p>
艾克羅尼斯一副茫然的樣子,要是他真的明白尼可拉斯的意思,那可真是太會演戲了?!澳峥衫?,阿杜雷一早出門打獵,給山頂界補給食物去了。我發(fā)誓?!?/p>
尼可拉斯并不滿意?!耙俏业陌丈倭艘桓^發(fā),我會翻遍法典,然后用最叫人難受的手段來折磨阿杜雷、他的孩子,還有他孩子的孩子。”
艾克羅尼斯家的圓屋子里算是舒適宜人的,但和科格內(nèi)特族的實驗屋比,還是寒酸許多。此時,艾克羅尼斯家的門哐當被推開,艾瑟琳沖了進來,撞進她爸爸懷里?!昂鼙缸屇@樣擔心!我今天上南邊的樹林,給獵人送水去了?!卑⒍爬孜搽S而至,面無表情,但是像艾克羅尼斯這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已經(jīng)怒火沖天。艾克羅尼斯希望尼可拉斯別再招惹他。
尼可拉斯盤問阿杜雷?!鞍⒍爬?,艾瑟琳今天給獵人送水去了?”
“我們昨天起,就開始干這活兒了?!边@話其實沒說錯,艾瑟琳就是以此為由,才扯的謊。
查明真假,對于尼可拉斯而言輕而易舉?!澳鞘钦l在水資源申請單上簽的字?”
艾瑟琳后縮了一下。誰簽的單子?她怕阿杜雷一回答問題,就要說出那個名字,又要覺得傷心。于是搶著說:“是亞爾溫,爸爸。他簽的單子?!?/p>
阿杜雷還沒來得及向艾瑟琳使眼色,向她示意—這下不僅要假裝不知道亞爾溫的遭遇,瞞著他的父母,連我們的不在場證明也靠他來維系了。艾瑟琳就這么說了,然后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扯。“真的非常抱歉,爸爸。我本來還給林卡斯寫了一張便條,可是瞧我這笨腦子,給忘在自己口袋里了?!?/p>
尼可拉斯對女兒愛意深沉,足以掩蓋這份罪過。他對艾克羅尼斯點點頭:“請原諒我?!?/p>
艾瑟琳大松一口氣,是因為爸爸相信她;同時心里有愧,也是因為爸爸相信她。
艾克羅尼斯把右手搭在尼可拉斯的肩上,這是山頂界居民締結(jié)約定的動作。“每個愛女心切的爸爸都會像你這樣。”有時候,艾瑟琳不由得奇怪,艾克羅尼斯這樣忠厚老實的人,怎么會養(yǎng)出阿杜雷這樣疑神疑鬼的兒子,動不動就用惡意揣度尼可拉斯和科格內(nèi)特人,就連對她也不例外。
她知道,阿杜雷下次把手搭上自己肩膀的時候,嘴里肯定吐不出什么好話。他一定會發(fā)脾氣,又要開口侮辱科格內(nèi)特人。
尼可拉斯也對艾克羅尼斯點點頭,這個人大度慷慨,他一向心知肚明。“艾瑟琳的媽媽需要我們。”艾瑟琳還沒來得及確認阿杜雷的態(tài)度,就被爸爸拽出了哈爾加德的圓屋子。
返回波拉修斯的路上,艾瑟琳決定多表示表示,讓關(guān)系更融洽?!爸x謝您理解我,爸爸。下次不會這樣了?!?/p>
尼可拉斯牽住她的手,緊緊握住,表示安慰?!拔也皇粸槟泸湴??!?/p>
艾瑟琳畏縮了。她很慶幸沒讓爸爸生氣,但是他的稱贊,自己也配不上吧。
“爸爸,你這有點過頭了吧?!?/p>
尼可拉斯親密地靠著她?!澳阋詾樗退南乖捘懿m得過我?獵戶人家今天早上就來取過水了,不用別人送?!卑漳樇t了。白白扯了一個謊。
“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艾瑟琳?!?/p>
他怎么會知道?難不成被誰看到了?說不定是塔利紐斯家的人。他們總是千方百計地討好尼可拉斯,巴不得重新當上波拉修斯家族的仆人。
“請您理解,我從來沒想—”
“當爸的哪能不懂呢。別擔心,我不會告訴媽媽的。”
不告訴媽媽?這是為什么?
“你看,艾瑟,我曾經(jīng)也是個男孩子,那感覺并沒太久遠。阿杜雷肯定用盡了全力來追求你?!?/p>
上帝啊,爸爸居然以為阿杜要—
“老爸,拜托!”艾瑟琳想趕快截掉話頭,但是他不依不饒地說了下去。
“但是我一看阿杜雷那灰心喪氣的臉,就知道你拒絕了他的進犯。就像我和媽媽教你的那樣?!?/p>
爸爸還以為阿杜雷失戀了,好像這種事會發(fā)生似的。做爸爸的哪能不清楚?做爸爸的最糊涂了。
沒能為阿杜雷洗刷名譽,艾瑟琳很糟心?!澳强刹皇?。這種事當然沒發(fā)生。”
“好好守住自己,留給潘諾斯家的小伙子,你日后會感到慶幸的?!卑照嫦M麆e提起那條臭蟲。還要再過好幾年,她才會過上那種日
子呢。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但是他正在努力成長為一個出色的科格內(nèi)特人。媽媽為你做的主張總是對的?!?/p>
艾瑟琳有很多很多話想說。她想哭著向爸爸坦誠,自己看到的一切—可憐的亞爾溫和追逐他們的恐怖怪物。她還想問問,自己對阿杜雷感覺好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怎樣才能擺脫這些感覺。她還想求爸爸,讓媽媽重新考慮自己和特朗因·潘諾斯的婚事,因為她也不知道要過多久,自己提起他的名字才不會反胃。
大部分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像個小姑娘,事事求爸爸為自己做主,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
“你想得到,不意味著你該得到?!边@是波拉修斯家的另一句箴言,她記得滾瓜爛熟。艾瑟琳小時候,瑪加幾乎要把這句話寫在她的額頭上。
她盼著能早點去找阿杜雷。畢竟他剛剛痛失摯友。她把阿杜雷或許不想見她的想法丟到腦后。只要時間足夠,他一定會原諒自己的。
談話之余,爸爸似乎還有別的煩惱,又一層新的煩憂襲上了艾瑟琳的心頭。她簡直不想問出口。“爸爸,今天媽媽的情況如何?”
“她不太好?!?/p>
艾瑟琳彎下身看著媽媽,媽媽迷迷糊糊的,總是睡不踏實,看來情況更糟了。“勺根怎么會不管用呢?難道應(yīng)該試試接骨木果?”
先人非常擅長用藥,厲害到艾瑟琳懷疑那是傳說。每種病都有對癥的藥丸。先不說肺部堵塞和發(fā)燒虛汗,就連心緒不寧和心臟不適,對于山頂界的消費水平而言,都是不治之癥。
現(xiàn)在他們還到灌木叢里搜尋草藥,希望能緩解媽媽的病情。真是進步!
艾瑟琳奇怪,科格內(nèi)特人上山幾乎已經(jīng)三百年了,為什么還沒掌握先人藥丸、香膏、療法的秘密。那些借口她都懂。山頂界的資源有限,只有巨墻內(nèi)的原料可用,先人卻能夠走遍世界。但是,要是科格內(nèi)特人真的像自我標榜的一樣杰出智慧,恐怕早就擁有了更多科學技術(shù),況且,上山逃難時,人們還帶著大量附有藍圖的書籍。
“特蘭頓已經(jīng)盡力了,艾瑟琳。我相信他?!蹦峥衫固嵝阉?,聽來像是責備。
說人人就到。特蘭頓走進屋來。
“艾瑟琳,看到你回來真好。你在水泵站干得如何?”特蘭頓怪腔怪調(diào)地問,艾瑟琳懷疑他知道自己缺崗。讓自己不自在的人,才不要讓他好過。
“不太順利。”艾瑟琳停了一會,然后說,“那說說看,你負責照顧我媽媽,她卻病得越來越重,你滿意嗎?”
“艾瑟琳!”尼可拉斯責備道。在山頂界,直接提問是不恰當?shù)男袨?。特蘭頓是科格內(nèi)特的高官,不該遭到這樣的冒犯?!摆s快道歉。”
特蘭頓緊閉嘴唇,對尼可拉斯的命令一笑而過?!安挥貌挥谩K曰顫?,不該加以限制。這個問題,艾瑟琳本就該問?!毕裢R粯?。沒人知道特蘭頓說這話是出于真心還是假意。
艾瑟琳覺得他虛偽。
尼可拉斯堅持?!安唬?。要是讓維里塔斯人在家里干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少了東西,或者淘氣的孩子玩得太晚,不肯上床睡覺,我們可以對他們這么說。但是絕不能對科格內(nèi)特人這樣講話,要是首席醫(yī)術(shù)師,那就更不對了?!?/p>
因為我既沒看到醫(yī),也沒看到術(shù),所以才一時忘掉了他的職位,請多原諒;或者說,我很抱歉,我還以為,這位偉大的科格內(nèi)特人不會計較小孩子說的話呢—雖然反駁的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但是艾瑟琳認為這場嘴仗不值得一打,何苦呢?
“請忘掉我的話,特蘭頓,是我忘了規(guī)矩,唐突你了?!?/p>
特蘭頓微微欠了欠身,表示接受道歉。“其實,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瑪加的病因,印證了我最糟糕的猜測。這不僅對瑪加,甚至于對每一個吉斯人和整個山頂界,都是個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