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脅》
第5章
“阿杜……你……在哪兒……阿杜!”我話都說不利索了,“阿杜!阿杜!”
阿杜雷跑了,我嚇得腦袋發(fā)木,恐懼和憤怒席卷而來,轉(zhuǎn)瞬將我吞沒。我的眼前一片血紅,滿耳轟鳴欲聾,鼻端灌滿泥土味道。
他怎么能把我拐下山,帶到這個(gè)噩夢般的境地里來,然后拋下我就走呢?我整個(gè)人都要被恐懼壓垮了。終于—我的身體能動(dòng)彈了。
但我卻邁向了錯(cuò)誤的方向,朝著巨墻和阿杜雷的方向走去。
我沿著阿杜雷的腳印,爬到了殘破的巨墻前面。橫倒的樹干和銹蝕的鐵索構(gòu)成了一座階梯?!叭绻@墻真是用來阻擋什么東西的,你不覺得應(yīng)該會有人維護(hù)嗎?”阿杜的話再一次閃過我的腦海。比起屏障,這堵墻確實(shí)更像是一個(gè)象征。
如果它連我都攔不住,又能攔得住誰,或者是什么呢?
我在巨墻頂端,偷看到阿杜雷追著什么東西,急奔過樹林。
“阿杜雷·哈爾加德!”
他對我咧嘴一笑:“艾瑟!你好厲害!我從來沒想過你還能做獵人,但是如果你這么想嘗試的話,我一定等著你?!?/p>
“你個(gè)大壞蛋!我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想和你待在這兒了??旎貋?,我們一起回山頂界!”
阿杜雷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他今天真是逼近了我們友誼的底線。我在巨墻頂上小心翼翼地踱著步子。
“阿杜雷,求你了。雖然不想承認(rèn)……但是我真的好害怕,我要走了。我要你陪我一塊走?!本尤槐莆艺f出這么丟臉的話,回頭一定不會輕饒他。但眼下實(shí)在害怕,又不想獨(dú)自待著,也只好先把面子撇到一旁。
這話似乎奏效了。阿杜雷向我走來,我看到他眼中泛出同情。
“哎呀,艾瑟,你都那樣說了,我怎能拒絕呢?”
我向他挪去。然而樹干早已千瘡百孔,腐朽不堪,被我一踏,一下子垮下來。
短短一瞬間,我就跌落了三十英尺,心里拔涼拔涼的。這下我死定了,害爸媽不明不白地傷心。他們一定會奇怪,我到這里來,到底要干什么?他們的家教出了什么問題?這個(gè)悲劇會對爸爸的首領(lǐng)身份造成什么影響?我想要留下遺言,告訴他們這一切只是個(gè)錯(cuò)誤,千萬不要以為,我這么死了是因?yàn)閷λ麄兊酿B(yǎng)育之恩不滿。
我努力整理思緒,阿杜雷肯定也會難過,但可能不會太在意,反正他一定經(jīng)常自由自在地在墻外面跑來跳去。但是他會想我的。他會非常寂寞,一輩子都慚愧內(nèi)疚??蓱z的阿杜雷。他肯定會在余生之年不斷悔恨,恨不得和我一起摔下,一起死去。我不怪他,只希望我死了會讓他醒悟,知道要成為一個(gè)有所作為的吉斯人。
我努力回想,還有誰會想念我的。特朗因·潘諾斯一定會大松一口氣,他個(gè)廢物。天知道我媽究竟是看上了他,還是他那心思齷齪的家人?哦,我親愛的老師貝魯巴斯,我是他畢生的心血,他最大的投入,他會一蹶不振的。
我跌入一大叢厚厚的荊棘里。雖然被刺得不輕,但是得到了緩沖,真是萬幸。
我命大沒死,只是有點(diǎn)擦傷。
“天哪,艾瑟!真對不起。應(yīng)我一聲。受傷了吧?天哪,快應(yīng)我一聲?!卑⒍爬壮腋┫律?,眼角都濕潤了,“我從沒想過會這樣,我都來過一千次了。我發(fā)誓這里原本很安全的。應(yīng)我一聲吧,求你了。你還流血了!”
我細(xì)細(xì)回味著這一刻,真是太美好了??粗⒍爬走@樣拼命地關(guān)照我、擔(dān)心我,真想狠狠心多躺一會兒。
他對我這樣呵護(hù)溫柔,我的怒氣早就消散了。
“我還沒死呢?!?/p>
他神色一松,緊緊攥住我的手?!拔揖筒履愕纳眢w比預(yù)料得要結(jié)實(shí)?!?/p>
“多虧有這厚厚的灌木叢墊著?!?/p>
他細(xì)細(xì)檢查我的前臂,上面早已橫七豎八地劃滿了口子,不斷滲著血?!斑@里要包扎一下?!?/p>
我坐起來,身子沒有預(yù)想的疼。雖然現(xiàn)在沒事,誰知道等一下會怎么樣呢。
我落到巨墻外面了。
“特蘭頓會治好我的,拜托了,我們回山頂界吧?!?/p>
“特蘭頓一定會追問,你是怎么傷到的。你爸也是。兩百碼外就有蕨草,能用來療傷。”
我拽住阿杜雷,怕他又丟下我?!拔覍幵噶鞲闪搜膊灰粋€(gè)人被丟在這兒?!崩碇歉嬖V我,這樣口沒遮攔,回頭肯定要后悔。但是在這種流血受傷的場合,開口隨意些,似乎也沒什么不對。
阿杜雷把我扶了起來:“我們一起去?!?/p>
“但是……這可是墻外面?!?/p>
“好幾年前,我就在這捕獵了。所有的年輕獵手都這樣。山頂界范圍內(nèi)的超獅獸和超熊獸越來越少。我知道這里沒什么可怕的?!?/p>
我喜歡阿杜雷誠懇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這樣,感覺好可靠。
我在他身旁,一瘸一拐地向蕨草走去?!耙巧降變传F在附近,你覺得我會讓你這樣毫無防備地跑到這來嗎?”
我也覺得他不會,但是之前那幾下,真的讓我心存疑慮。
“艾瑟琳,有時(shí)候我覺得,你真是一點(diǎn)都不了解我。”
到了蕨草叢,阿杜雷幫我處理傷口。我看著他用強(qiáng)健的手臂拽斷蕨草莖,擠出療傷的汁液,敷在我的傷口上。他小心翼翼地用葉子上下拍打著我的皮膚?!叭绻幌氡桓改竼栐挘院蠖家浀么╅L袖?!?/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疼痛平息之后,我才意識到自己傷得多重。
“你真到這里來打獵?!”阿杜點(diǎn)點(diǎn)頭?!敖?jīng)常嗎?到墻外邊來?你爸爸知道嗎?”
“當(dāng)然不知道啦!他也是主張老一套的死腦筋,總是相信山底有兇獸。他不會明白的?!彼@么說,顯得我會明白似的。但是我也不明白,不明白為什么相信存在山底兇獸會是老一套。看來我自己也不過是個(gè)死腦筋,只是渾然不知罷了。
“即使這樣,我想你也該停下,別再往前了。說不定之前沒事,只是因?yàn)樽哌\(yùn)呢?!?/p>
“林子里有什么,獵人總是一清二楚,艾瑟。潛伏在這一帶最可怕的生物,莫過于超獅獸和超熊獸—我找的就是它們?!彼錆M信心地用手一按,擦好了藥?!昂美?,搞定!感覺如何?”
“好多了,謝謝你?!闭媸怯X得好多了。從來不知道,阿杜雷還有這手。他明明手腳強(qiáng)健,醫(yī)術(shù)精湛,以前卻都沒對我做過這么好的事。
我們回頭,向巨墻走去?!鞍⒍爬住蔽彝掏掏峦碌卣f,絞盡腦汁地編排語句。
“怎么啦?”
“以后別再來了。你不該來這兒的,這里就算安全,也是禁地。”
“我聽見了,艾瑟琳。”
他答得真是莫名其妙。管他聽見不聽見,我是叫他別再來攀墻了,要他照我說的做?!耙馑际牵銜瘴艺f的做了?”
“意思是我聽見你說的話了?!?/p>
“但是我又沒要你聽見我的話,我—”
“你要我照你說的做。我知道。”
“這不公平。好像我不是你老媽,你也不是熊孩子似的?!?/p>
“可不是嘛。我很高興你這樣說。所以眼下我只能說聽見了。你說的話,我要好好琢磨琢磨?!?/p>
他注意到了什么?!班?,亞爾溫!是亞爾溫!”
這年頭,還有誰沒在巨墻外閑逛過嗎?亞爾溫也是維里塔斯人,是除了我還有卡特蘭蒂(真是倒霉)之外,阿杜雷最好的朋友。如果他真在這兒的話,那么沒把法典當(dāng)回事的獵手,他也算一個(gè)。
阿杜雷放低了聲音:“他沒有回應(yīng),也沒有行動(dòng),一定在追蹤著什么。跟我來?!蔽遗ο胍辞灏⒍爬渍f的東西,但是除了茂密的樹林,什么也沒看到。
阿杜雷游刃有余地在灌木中潛行,動(dòng)作之敏捷優(yōu)雅,令我望塵莫及。而我一路磕磕絆絆的,動(dòng)靜不小,到了這個(gè)分上,要是亞爾溫還沒停下追蹤,那可真是奇了怪了。
等我終于追上了阿杜雷,卻看出有些不對勁。
“怎么了,阿杜?”
他的聲音沒了底氣:“你該走了,艾瑟琳??斓纛^,回家吧?!彼踔?,不讓我看什么東西。
我循著阿杜雷不安的視線,朝一棵樹上望去,在那里我看到了亞爾溫。他的身體用皮繩固定著,骨制長矛落在一邊,腦袋垂垂掛下,似乎睡著了。
“上帝啊?!钡任铱辞迨鞘裁磭槈牧税⒍爬缀?,又一句老迷信脫口而出。
亞爾溫不是睡著了。
我蒙住了,這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一幕。
他的胸膛,或者原本是胸膛的部分,被整個(gè)兒掏空了。就像維里塔斯婦女做豐收餡餅,掏空一個(gè)葫蘆似的。他的內(nèi)臟被吃光了,肋骨都露了出來,泛著森森寒光,像是被打磨漂白過。
亞爾溫的慘狀讓我魂飛魄散,直到被阿杜雷拽住,這才回過神來。剛剛他怎么喊我、拉我,想要把我拽到身后,我都死死盯著亞爾溫,轉(zhuǎn)也轉(zhuǎn)不開眼。
“我們快走!跟著我跑!”他氣竭聲嘶地喊。
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話。我全力飛奔,盡量不要他放慢腳步來拉我。
這下,我也聽到了。
林子里有什么,獵人總是一清二楚,艾瑟。
這就是讓他害怕的東西?阿杜雷知道那些在灌木叢里呼哧喘氣,步步逼近的東西嗎?難道說,這是他第一次在林子里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那可就糟糕了。
亞爾溫很可能在樹林里遇上了這東西。
不管這是什么,它在追逐我們。
我們跑到巨墻前,謝天謝地,從這面爬就和從對面爬一樣容易。阿杜雷把我向前推,確保我先爬到墻頂。鼻息呼哧呼哧,灌木稀里唰啦,樹枝窸窸窣窣,所有可怕的聲響匯在一起,步步緊逼而來,令人心魂俱寒。
一陣怪異的嗥叫傳來。我從來沒聽過類似的聲音,一心祈禱著讓它快停,然而叫聲停止后,我的心卻又懸起來,害怕再次響起。只要能讓我忘掉這個(gè)聲音,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是什么?阿杜?是什么?”
“噓。”他讓我安靜。
尖叫聲撕裂為兩個(gè)調(diào)子,高嘯低號,爭鋒相斗,讓我全身不安。這怪叫仿佛活活劈進(jìn)了我的身體,在被心防阻隔之前,勾起了心中埋藏最深的恐懼。響尾蛇的沙沙警告,超獅獸的沉聲低吼,和這相比,都只不過是舒緩的搖籃曲罷了。
阿杜怎么了?怎么還不到墻頂上來。只見他回頭凝望亞爾溫,仿佛還能幫得上自己的伙伴似的。
“阿杜雷,快爬!”如果要眼睜睜看著阿杜雷像亞爾溫一樣被活活掏空,要我好好待在上面又有什么意思?我寧愿和他一起去死。
阿杜雷看起來很心痛,但還是聽了我的話。他幾下攀上墻來,我們七手八腳地翻下墻,一路上坡,朝著山頂界狂奔而去。
嗥叫變成了更響亮刺耳的尖嚎,似乎非常痛苦。轟然一聲巨響后,四周陷入了沉寂。接著,沉重的巨響漸行漸遠(yuǎn),像是什么東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阿杜雷,阿杜……那是什么?”我氣喘吁吁地問。
阿杜雷沒有放緩步子,似乎像我一樣迫切地返回山頂界。
“我也不知道,艾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