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秘密》
第六章?賴子
1
半文考大學(xué)時,不了解大學(xué)專業(yè)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只覺得政治的名聲不好或許凈是凌空蹈虛的口號,而歷史不僅符合趣味且有可能更加豐富,所以他首選歷史。可是教育的行政不負(fù)責(zé)滿足個人志愿,他被調(diào)劑到了政治系。后來,他安心讀政治跟講授經(jīng)濟學(xué)的趙教授有關(guān)。趙教授40出頭,高瘦,長臉,黑框眼鏡,穿著帶有農(nóng)場泥跡的中山裝走進(jìn)教室,開口對同學(xué)們稱呼“諸位”。他說:諸位,我首先給你們“摘帽”——你們的專業(yè)不應(yīng)該戴著“政治”的帽子。他講了一些大膽但讓那些從“文革”中過來的青年能夠接受的觀點。譬如,政治是一個寬泛的沒有學(xué)理基礎(chǔ)的偽學(xué)科,常常在大帽子底下開小差,把本應(yīng)獨立探討的學(xué)科和學(xué)問給奸污掉;在政治泛濫或被政治強力管制的社會,人的生存是分裂的,一方面要在人前唱政治高調(diào),一方面還得躲開公眾尋覓和安頓個體的生活,全都過著小媳婦的日子;政治是操作術(shù),如果遇上品德高尚或尊重政治倫理的政治家,尚可得以清明,但突出政治的政治終將崩盤;現(xiàn)在的大學(xué)政治系不是真正的政治系,由于自身學(xué)理乖謬,居然把經(jīng)濟學(xué)、社會學(xué)、哲學(xué)、法律學(xué)一鍋燴,簡直是武斷而粗糙的政治遺產(chǎn),要是這樣,歷史系、中文系也可以收編,還談什么學(xué)科和學(xué)術(shù)?所以他說:你們以后沒有政治這頂帽子了,有的只是經(jīng)濟學(xué)、金融學(xué)、市場學(xué)以及政治學(xué)等自成體系自立門戶的學(xué)科,這樣,你們才可能掌握專業(yè)武器,在專業(yè)領(lǐng)域有所建樹!
趙教授在正式講授經(jīng)濟學(xué)之前,讓同學(xué)們先完成一項作業(yè)——去江城江正街任選一種商品,先理清其上游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再考察其消費去向以及銷售方式;在此基礎(chǔ)上,畫出其上游生產(chǎn)線路圖,標(biāo)注各環(huán)節(jié)商品的供應(yīng)價格,描述影響消費購買的因素,嘗試分析現(xiàn)行產(chǎn)業(yè)分工與協(xié)調(diào)機制的利弊。半文來到江正街,平生第一次見到了小商品的海洋。街面上人流涌動,大小店鋪擁擠得歪頭扭脖,服裝鞋帽針頭線腦皮革布匹釘子鐵絲之類,鍋盆碗盞筆墨紙硯糖果餅干以及香皂化妝品等等,但凡日常生活所需的用品應(yīng)有盡有,間或冒出一些打眼的新鮮款樣。店老板不需要英俊漂亮,也不必是中共黨員或勞動模范,只要認(rèn)識錢、數(shù)得清一二三,只要店中有貨,打貨的人就會像螞蟥一樣從四面八方向店里游來。因為生意火爆,貨品省了精致包裝,店面不必奢華裝飾,店小二也不用學(xué)習(xí)推介技巧,說話都是巷子里趕母豬——直來直去,一手收錢,一手把貨品丟過去。打貨的人多是二道販子,一個個獐頭鼠目,提帆布包背蛇皮袋扛扁擔(dān)推自行車踩邊三輪,一律不管“行人靠右”的規(guī)矩,拿江正街當(dāng)鄉(xiāng)下大禾場竄來竄去。也有來打零貨的,店老板接待了二道販子才顧得上搭理。半文因為順哥,選了服裝來應(yīng)對作業(yè)(他還不知道順哥的主業(yè)是胸罩呢)。
跟他結(jié)伴而行的是一位叫虹的女同學(xué)。他們在江正街跑過幾日,理清服裝生產(chǎn)的上游涉及布料、扣子、線卷以及裁縫工具等等,而這些還只是“線頭”,每個“線頭”又有上游,譬如布料,其上游是棉線、染料、織布機……透過一種商品,他們一下子看見了無數(shù)商品的網(wǎng)狀關(guān)系,事情因此變得復(fù)雜而有趣。當(dāng)他們回頭去考察消費環(huán)節(jié)時,又真切地感受到一切商品的生產(chǎn)取決于實際需求,需求則受到消費者購買能力的制約——商品與人的生活狀況密切聯(lián)系,其變數(shù)太值得關(guān)注和研究了!他們發(fā)現(xiàn),商品的價格不光是為了“賺”的主觀決定,受到多重因素制衡。某類商品的供需關(guān)系不是簡單的量上對稱,其需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其供也不是被動應(yīng)付和無所作為的。而社會產(chǎn)業(yè)的合理分工與良性協(xié)調(diào),是維持需、產(chǎn)、供、銷有序運行的根本機制和重要保障。于是赫然跳出一個問題:計劃經(jīng)濟做得到嗎?自由經(jīng)濟又怎么規(guī)避盲目性?他們覺察到,由于商品的生產(chǎn)環(huán)節(jié)縱橫相生,加之需求與消費跟所有人的生活和生存狀況緊密相關(guān),那么,無邊而強勢的政治事實上隨時隨處都可能作用商品經(jīng)濟的運行及樣態(tài)……在趙教授主持的作業(yè)討論會上,虹說出了她和半文共同的觀點:經(jīng)濟學(xué)可以批判和矯正政治。趙教授聞之異常興奮,當(dāng)即表示:這句話可拿到這次作業(yè)的最高分!并且戲謔地大贊: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2
順哥來到江城,為了節(jié)省,去江南的H大學(xué)找半文落腳。半文自然高興,當(dāng)即跟同學(xué)商量,由高低床的上鋪換到下鋪來,讓順哥晚上跟自己擠一床被子。順哥跟半文交代,白天不用管他,各忙各的,晚上他來睡個覺就行了,等他在江正街租下店面就搬走。半文說行,幫順哥把兩個鼓囊的蛇皮袋挪到床底下。
城里的路不如平原鄉(xiāng)下的路那么簡明,抬頭望著目標(biāo)就可以奔過去,順哥由江南的H大學(xué)去江北的江正街有些啰唆,半文給他畫了一張路線圖:于校門口過街乘公交車,走5站,于江南碼頭下車,搭渡輪過江(約半小時),上江北碼頭,登岸左轉(zhuǎn),沿濱江大道步行25分鐘左右到達(dá)。順哥按圖索驥,還算順溜。真正的麻煩是尋租店面。江正街的貨品都碼到了店鋪外,街面已沒有空白;街道上人流熙攘成河,嗡聲一片。順哥在滔浪中跛來跛去,根本靠不著岸頭。到下午4點過后,人流稀疏了,順哥向一個歪在店門口歇息的小老頭打探店面出租信息,人家頭也不抬地甩一句“冇得”。順哥挨家去問,全都甩頭,不說“冇得”的就說“冇有”。次日,順哥再來,老遠(yuǎn)有人撇嘴一笑,說那個跛子又來了。等到走近,那人就模仿他的鄉(xiāng)巴佬口音跟他日白(注:指聊天取笑),問您郎咋個的還不回去跟老婆困覺,順哥也不生氣,希望讓人日白可以討得喜歡或同情……也算有了進(jìn)展。
而回到H大學(xué),順哥幾乎沒有睡成一宿安穩(wěn)覺。起初兩夜,寢室的燈一熄,順哥便睡著了,但不一會兒被此起彼伏的咳聲咳醒,他醒著,那些咳聲就“預(yù)備起”地停歇。他明白是自己的鼾聲擾人,不敢再睡。接下來,順哥只能搶一些“邊角余料”的時間囫圇迷糊一下,譬如晚上熄燈前同學(xué)們尚未落窩的時候,或者天剛亮同學(xué)們呼啦呼啦出去晨跑之后。半夜里不能睡著倒也無所謂,只是那么長時間在城里的床上眼睜睜地閑著,實在耽誤勞力。一天半夜,順哥摸索下床,去寢室的雜物架那邊,摟了散發(fā)著七八種汗臭的衣服,去到樓層盥洗間,一通哧啦哧啦地搓洗,然后晾掛到走廊的繩索上。第二天同學(xué)們望著走廊的衣服,像是看見了自己不夠體面的影子。晚上熄燈后,順哥照例不讓自己睡著,多半的同學(xué)也就睡不著了,兩方面都堅持,偶爾發(fā)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吱吱聲。順哥于心不忍,假裝起身去廁所,一去未回,一直蹲在走廊的角落,等待晨跑的時刻到來。
幾天后,順哥發(fā)現(xiàn)晨跑時刻睡覺誤事,因為江正街主要做外來打貨生意,每天上午10點前店鋪交易清淡,正是走訪打探的好時機。這天,順哥在走廊上沒有等到晨跑,趕早出發(fā)??墒?,他也太早了一點,街上的公交車還沒出勤,只能以跛代車。而一歪一顛“蛙泳”到江南碼頭,輪渡也沒開船。他終于不能“蛙泳”到長江那邊去,便一屁股落在售票大廳的墻旮旯,等到售票窗拉動時,居然小睡了一覺。當(dāng)日,他在江正街上繼續(xù)讓人日白,黃昏時又是無功而返,但走到江北碼頭的售票廳,忽然來了靈感,心想何不就地借住呢?便不再回江南去……
過了一天,江南的半文感到疑惑:順哥是租下了店面還是住進(jìn)了旅館?然而不對,順哥的兩個蛇皮袋還擱在床底下呢?早晨,半文放棄晨跑,乘車趕到江南碼頭,搭上第一趟駛往江北的渡輪。他必須去江正街見到順哥。輪船靠了埠頭,半文隨人流下船上岸,快走出坡道口,忽見對面售票廳門前有人圍觀,透過人縫,看清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在賣藝。那男孩柿餅?zāi)?,光頭,敞著臟污的白褂,一手舉起鴨蛋大小的鐵球,在身旁的鐵柱上敲出幾聲當(dāng)當(dāng)?shù)那屙懀院幽锨荒钪哼@玩意兒,啥玩意兒?鐵蛋子!另一只手在胸口拍打兩下,將鐵球送進(jìn)嘴里,頭一仰,眼一閉,喉頭一鼓,舉起空空的雙手來左右示人……圍觀的人一陣喝彩,開始朝小男孩腳下的搪瓷碗里丟硬幣。有一個人坐在墻根處,啪啪地鼓了幾下掌,就地爬過去,幫忙把一些濺到地上的硬幣撿到碗里——半文突然一驚:這不是順哥嗎?在他剛才靠墻而坐的那邊,還蹲著兩個蓬頭垢面嘻嘻發(fā)笑的精神失常者!半文正要叫喊,圍觀的人群陡然安靜,開始聚精會神地觀看小男孩嘔出鐵球的表演。他便快步出了道口,繞到入口那邊去,剛?cè)肴巳海∮鲂∧泻⑸貙㈣F球嘔出來。他停住,在眾人喝彩之際,覺得自己也不該白看小男孩的表演,就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幣,上前往搪瓷碗里放,這一刻,他的手與順哥的手相遇了!
半文一把扯起順哥,拉他逆著人流往外走。順哥哧哧地笑,問半文干什么唦?半文生著氣,說你說呢?順哥說勞逸結(jié)合,看看稀奇唄。半文不想揭露順哥跟兩個苕貨一起在碼頭售票廳夜宿的事,只管嘚嘚嘚地往前奔。順哥就自言自語:其實碼頭上也不冷,在這里過夜節(jié)省時間,節(jié)約旅店費,還可以撩兩個苕貨玩玩。半文忍不住甩開順哥的膀子,不理順哥。順哥疾顛兩步,偏要伸手搭住半文的肩。半文還想擺脫順哥,卻端著肩放慢腳步……
快到江正街,路邊有個早點鋪。半文說我餓了,順哥說我也沒有過早,兩人就過去點了兩碗熱干面、兩碗糊米酒、四個歡喜坨,在街面的一張條桌前坐下。吃到一半,半文說:順哥,江城不是五星區(qū),江正街不是紅旗大隊,這里的人不是跛區(qū)長、黨支書李四六、隊長黃二五和平原上的廣大貧下中農(nóng),你想在江城闖蕩,得換個姿勢!順哥停住喝糊米酒,翻起白眼反問:怎么,城里還不讓跛子行走???半文搖頭嗤道:看看,怎么還是一個老初中生的水平?我這是打比方,希望你改變方式呢。順哥一笑:哦,明白了。半文發(fā)現(xiàn)順哥逗他,請順哥嚴(yán)肅一點,接著說:要改變方式,首先得搞懂打交道的對象,江城人有江城人的特點。雖然,過去幾十年里經(jīng)過社會主義改造和“文化大革命”洗心革面,中國大陸的十多億人差不多都變成了一個德行、一副脾氣,但有些特性像基因一樣是難以完全變異的。江城位于長江漢水之畔,過去稱這里的文化叫碼頭文化,我發(fā)現(xiàn)這里的碼頭文化無論怎么社會主義化,有一點還在,就是碼頭文化中的水性風(fēng)格——因為長江漢水比社會主義更有耐心更能持久地影響江城人。什么是水性風(fēng)格?就是凡事講個順暢,就是先有氣順、理順、情順、面子順,再有心暢、理暢、話暢、事兒暢。順哥聽到這兒,忽然眨巴眼皮:哎哎,你在大學(xué)學(xué)些什么?半文說:政治呀!順哥皺起眉頭:政治是干什么的?半文明知順哥不正經(jīng),也逗他:政治嘛,就是盤你們這種人。
順哥把最后一個歡喜坨放進(jìn)嘴里,一邊咬著:看來,大學(xué)的政治是個空頭雞巴。半文嘿嘿地笑:我還沒說完呢,你知道江城人民的氣是什么,理是什么,情是什么,面子是什么嗎?江城人的氣是狗毛,得順毛摸。理不是公理,是自己的理,別(讀第四聲)不得,得先順著再牽引。情是女人情,在乎情好動情,給他一分情還你兩分情。面子是要當(dāng)大城市人,是我是你師傅,是老子比你能耐,是咱們比你們鄉(xiāng)巴佬文明得多,如果你給他面子他一定給你里子!停了停,笑問:這個理論可以指導(dǎo)實踐了吧?順哥不服,說:殺豬殺屁眼,各有各的殺法。就讓半文待著不動,起身往旁邊的雜貨店去。一會兒轉(zhuǎn)來,手里拿了四包紅雙喜香煙,分給半文兩包,交代說:這是高級煙,帶過濾嘴的,區(qū)級以上干部才抽得起,今天你陪我去談事,一包煙打開零散地敬,如果遇到有眉目的就整包丟過去。
走著,順哥還在回味江城人的水性品格,問半文:你說,要是我把江城人弄順了,男的會不會把褲子脫了給我穿?女的會不會把衣服脫了給我看?半文說:又來了,這種話就是鄉(xiāng)巴佬不文明的東西。順哥笑:城里人怎么文明?半文說:城里用回饋或回報的說法。順哥仍笑:實質(zhì)一樣。半文說懶得跟你扯。進(jìn)了江正街,街面的店鋪都開了門,兩人沿街往前走。順哥說,這樣走沒用的,我都薅過幾遍了。突然,半文抬手向街對面指,說:那不是有一個歇著的門面?順哥掉頭去看,是一扇三尺寬的舊木門,關(guān)著,門前堆了半人高的鋁鍋,左右兩邊的店鋪都是賣鋁制品的。就笑道:早問過了,左邊的老板是個母夜叉,右邊的額上有塊疤,都說這門面冇得人管。半文讓順哥等著,就過街去問,轉(zhuǎn)來,順哥說我沒說錯吧,半文說錯了,有人管,但不租。順哥不信,半文說我是以學(xué)生調(diào)查市場名義問的,人家愿意跟我講實話,你去,別人擔(dān)心這門面租出后自己的鋁鍋少了地方擺放。順哥就罵狗日的碼頭文化,因問:門面的戶主為啥不出租?半文說:戶主是一名干部,不想沾染小商小販。順哥不由苦笑:城里人也怕資本主義?半文說:思想還不解放唄。順哥便憤詈:操,等他的思想解放,老子的褲襠里都長虱子了!
又走,過了蔡家巷口子,是一家皮鞋店。店門口,一個胖漢將一個滿滿的布袋甩上肩,扭頭跟一個叼煙的瘦猴嘮叨。瘦猴打著江城腔,說曉得曉得,按時來拿貨就是了,便坐到馬扎上去吐煙圈。順哥上前招呼:老板好,皮鞋零賣嗎?猴子斜來一眼,吐了煙圈,丟一句:自己挑。順哥朝半文使眼色,讓他進(jìn)店。到了貨架前,順哥裝模作樣地看,半文拿手指戳順哥,順哥不理,大聲自語:嗯,這家店的鞋不錯,做工好,款樣新。一面取下一雙咖啡色人造革仿真皮鞋,遞給半文,說試試看。半文接了皮鞋去穿。順哥就晃到猴子那邊,撕開紅雙喜煙盒,彈出參差的過濾嘴,奉上,說老板抽煙。猴子見是過濾嘴的,搛出一支,一面起身應(yīng)酬:聽口音,你們是漢江縣的。順哥連連點頭,稱贊老板真行,卻說:不過,我這個弟弟現(xiàn)在是H大學(xué)的學(xué)生,也算混成了半個江城人。猴子點著煙,淡然一笑,說不要這么講,哪里人都一樣的,又“真行”地指出:你這個弟弟是老表吧?順哥就笑,說不是老表,是妹婿呢。那邊試鞋的半文聽說自己是妹婿,連忙看過來,正要糾正,被順哥的目光逼退,改口說:老板,我哥也不錯的,跟你算半個同行,在家鄉(xiāng)開了一間服裝廠呢。猴子就有些驚異,問順哥怎么不來江正街?jǐn)[個門店,半文準(zhǔn)備搶話,順哥催他快些試鞋,謙虛地笑道:也想過,但江正街沒有朋友幫忙,看以后吧。
說話間,半文換上咖啡色仿真皮鞋過來,順哥說不錯,就照貨架上的價簽數(shù)出10塊3毛,一把遞給猴子,猴子接過去點了數(shù),找回3毛,齜牙咬著過濾嘴,笑笑,說零頭抹了。順哥抬手去擋,說不可,都是做生意的,圖個薄利,千萬別客氣。猴子只好收手,去拿塑料袋裝鞋,順哥見猴子嘴上的煙快要燒完,接過袋子,趕緊朝煙盒屁股上彈幾下,再次奉上,猴子點頭取煙,一面說:兄弟,要是真想來江正街開店,我?guī)湍懔粢庖幌碌昝妗m樃缧睦锔吲d,就報自己姓周名大順,且問猴子怎么稱呼,猴子笑了:你看我像什么人?順哥覺得猴子像電影里的叛徒和漢奸,卻說:老板要是在部隊上,一定是做參謀長的。猴子越發(fā)笑:沒錯,我姓刁,長得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參謀長,街坊鄰里卻叫我刁小三。便問順哥貴庚,順哥說免貴生于1949年6月1日。猴子一笑:是個新中國兒童呢,我大你三天,叫我刁哥吧。順哥說應(yīng)該叫刁老板的,就說:刁老板,過兩天我來找您討信。
順哥和半文離店而去,沒走多遠(yuǎn),半文掉頭往回跑,等他轉(zhuǎn)來,順哥問做什么,半文說記了刁老板的門牌號,順便丟下一盒紅雙喜。順哥搖頭而笑,說記門牌號是對的,丟煙就畫蛇添足了。半文辯道:不是你教我這樣做的嗎?順哥進(jìn)一步教導(dǎo):凡事不能砍倒樹捉八哥,要相機而為——你明明看見我不僅給了老刁面子,還給他上了兩根過濾嘴紅雙喜,買了他一雙鞋,推掉了他找回的3毛錢,已經(jīng)把他搞得“順暢”得不得了,你又丟一包煙,豈不是在花褲子上再套一條花褲子?這樣,會把幫忙的人慣壞的。半文覺得有理,卻尋碴兒說:但你以后不能再說我是你的妹婿呀!順哥嗤道:那不是借你抬抬我的身份嗎?又一本正經(jīng)地反問:妹婿怎么了?我家妹妹又不是妖怪?三美雖說是個鄉(xiāng)下丫頭,小美可是金枝玉葉,你想打她的主意當(dāng)妹婿,也不一定那么容易呢。見半文要解釋,接著說:你不是也撒謊了,我家就兩臺縫紉機,哪算開了一家服裝廠呀?半文覺得自己的“半”受了損傷,羞怒道:還不是受你吹牛的影響!就把手里拎著的皮鞋塞給順哥:這是你的,給!順哥故意一詫:你用你的腳試的鞋,咋的給我???半文說:你不能害得我背債。順哥便笑,把皮鞋推給半文,說:這是一雙工作鞋,不用還錢的,你要給錢,那我還得付你住宿費呢。一路上,兩人像一對土狗子相互咬扯沒完。
當(dāng)日,順哥為方便跟老刁聯(lián)系,去老刁鞋店附近找了一間旅館住下。半文提議再寫一些求租店面的啟事貼出去,順哥覺得很好。下午,順哥用顏氏楷體寫了幾十份啟事,聯(lián)系地址都用江正街1979號老刁鞋店。半文把啟事卷成筒,夾上胳肢窩,拿了糨糊瓶出門,回頭對順哥笑:走了,你一個人好生打呼嚕吧。
3
沒幾天,店面選定在緊鄰江正街的蔡家巷1號,是一間獨門小兩層。老刁做成好事后把好事講得很好。老刁說:為什么選這家?一是蔡家巷雖是巷子,但這間店面在巷子口,江正街上來去的人都瞄得到,跟在江正街冇得差別。二是便宜,月租金不到250,得了樓上樓下兩層,要是在江正街街面少說也要一千。三是巷子口附近都是女裝店——你不是說你要做胸罩嗎——來這里打貨的人可以順便去你店里。四是店面離我的鞋店近,不到兩百米,有個么事我可以替你照應(yīng)一下。五是房子脈氣好——房東的先生是江城舊社會有名的蔡老板,這一帶幾條街都是他家的產(chǎn)業(yè),這間小兩層就是他起家的老屋。新中國成立前夕,蔡老板攜二房三房的家小去了香港,留下會講英文的裹腳大房和一個躺在煙館忘了回家的兒子,后來一直住在這里。去年形勢一轉(zhuǎn),裹腳大房跟外邊取得聯(lián)系,舉家移民,跑到資本主義那里去會合,落下這間房子,房證和鑰匙擱在一個遠(yuǎn)房表妹手上……這表妹是國營商場的黨員積極分子,原本不愿讓人知道她替資產(chǎn)階級看家護(hù)院的,更莫說租房賺錢。我去勸,說您郎每月才領(lǐng)社會主義的38塊半,可這間資產(chǎn)階級的房子一個月就可以貢獻(xiàn)半年工資。她聽得啊呀一聲,我就拿煙盒紙寫協(xié)議,按她工資的六倍作價,抹去一塊,每月整230元……老刁說完,將一把黃銅鑰匙拍在順哥手里。
順哥馬上清理房間。半文替順哥把那兩個蛇皮袋送過來,正好搭幫手。兩人先把一樓騰空,打掃干凈,換上一管日光燈;再上二樓歸整,能堆碼的盡著堆碼,擴成庫房兼臥房兼縫紉車間。次日,順哥去江正街賣回貨架和柜臺,將一樓擺出店鋪的格局。然后回了一趟紅旗大隊11小隊,運來五個鼓圓鼓圓的蛇皮袋。隔日,店鋪門楣上方掛出一塊“秋收胸罩店”的大牌子,嘩啦一聲,卷閘門拉起,店內(nèi)貨架上的各款各色胸罩一派五彩繽紛。
這是江城第一家胸罩專賣店,門前路過的人都好奇地朝里瞄,年輕女子會慢下腳步來。順哥換上一套嶄新的藍(lán)卡其布中山服,單腿筆挺地站在店門口,起初有些怕羞,見人舔舌頭,吞涎,把嘴邊那聲招呼也吞了回去。第一天,有個江西九江的白面小伙進(jìn)店,繞場一圈,選出幾款各買兩件。第二天,第三天,情形稍好,一天多一筆生意,但要量仍然少,各款頂多不超過四件。
生意似乎很淡。一日傍晚,順哥忘了打烊,站在樓梯拐角的柜臺前盤算,發(fā)覺這樣下去,一月的買賣刨去工本,連房租也敷衍不住,心頭一陣撲通亂跳。街面亮燈時,老刁過到店里來,一聲大順,叫得順哥激靈一下。老刁見狀,皺起眉頭問生意么樣,順哥干笑,說馬虎相吧。老刁問馬虎相是么相,順哥說就是一天兩三單買賣。不料老刁卻驚呼:哎呀,不得了,下月你就要當(dāng)萬元戶了!順哥懵懂,仍是干笑,說刁哥你就別笑話老弟了。老刁解釋:我沒笑話你,江正街是做批發(fā)的,開始打新貨都是采樣,回去試試行情,憑你店里這幾天采樣的苗頭,最多半個月,生意肯定好得招架不住,我們這里有句行話——三天不開張,開張就賣光。
果然,老刁的吉言一點波折都沒有地如期應(yīng)驗了……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順哥幫最后一位客戶把裝滿貨品的蛇皮袋托上肩,送出店門,忽然看見半文站在巷子對面,正仰觀店招,就大聲招呼:哎,你不在學(xué)校好生念書,跑到這里來晃什么?半文落下頭來笑,向店里走,一邊問:你轉(zhuǎn)行了?倒是一點兒不為他的胸罩業(yè)務(wù)而沮喪。順哥因為近日生意火爆很興奮,笑道:這是我的秘密武器呢,過去一直在探索,沒告訴你的。半文又問:為什么叫秋收胸罩店?順哥曉得半文還不清楚秋收的事,就哄他:秋收是打個比方——胸罩做什么用?還不是因為果實太大,果實大了就是秋收嘛!半文聽得糊里糊涂,卻不跟順哥討論“果實”問題,進(jìn)了店,也不好意思去觀摩貨架上那些過于寫實的圖形。
說到店鋪生意,順哥大贊老刁的吉言,便拉著半文一起去找老刁下館子。老刁聽說下館子,猴臉立時放光,趕緊拉門關(guān)店,提議隨他去一個地方,就領(lǐng)頭往蔡家巷深處走。巷子另一端的出口接著一條橫街,街邊有一家小餐館,爐灶倚門,門內(nèi)的小廳里只有兩三張小桌,倒是門外的路肩拉了高高的帆布篷,擺出一溜低矮的木桌木椅。正是吃飯高峰,廳內(nèi)已滿,篷下坐了七八成的客人,一派嗡嗡的紛亂。三人在遠(yuǎn)端的空桌邊停下,老刁仰頭朝店門口叫喚:二姐,來幾個菜!那邊回一聲曉得了,卻不知是誰的答應(yīng)。片刻,門口爐灶前炒鍋的女人盛完一盤菜,掉頭朝這邊望來一眼。順哥看見這女人,轉(zhuǎn)眼去看老刁,老刁笑笑,說:不是真的二姐,她比我小,你小我三天,她小你四天。
半文也朝爐灶那邊看去,覺得這女人長得像電影《流浪者》里的麗達(dá),有一種超凡的好看,心里不知何故,竟是為她在街頭炒菜而暗自惋惜。可他收回目光時,卻見順哥仍然愣巴巴地望著這女人,老刁則機敏而詫異地看著順哥,順哥察覺到被人發(fā)現(xiàn),連忙回頭,沖老刁訕訕一笑。
這時,一位戴渾黃眼鏡的白發(fā)老者端著盤子過來,往桌上擺一碟醋溜花生米和一盤切成瓣兒的鹵雞蛋。老刁對老者說:江叔,三個人的菜二姐會安排的,您郎先跟我們來一打“五洋”(一種啤酒)。老者藹然微笑,點點頭,幾縷白發(fā)飄在寬額上,轉(zhuǎn)身去了。老刁告訴順哥和半文:老人家是二姐的老爺子,從前是大學(xué)教授,講一口很特別的福建普通話,“文革”中不知怎么就啞了。半文甚為驚詫,說啞了還可以看書做學(xué)問呀?老刁就笑:人家早把書看完了,自己寫的書差不多可以碼一個書架,還有什么學(xué)問可做?正說著,老者用塑料桶提著“五洋”轉(zhuǎn)來,順便端了一盤青椒炒肉絲。半文單是盯著老者看。順哥不曉得“五洋”也不曉得啤酒,一見這么多這么大的酒瓶,不由咋呼:哎喲我的天,這不是灌貓尿呀!老刁說:這個比白的好,便宜,有酒,又不傷人。就齜牙咬開三瓶,咚咚咚地豎在各人面前。
執(zhí)箸舉瓶后,老刁接著講二姐。二姐跟老刁中學(xué)同學(xué),二姐當(dāng)班長,老刁是班上的差生;“文革”初,老刁加入二姐當(dāng)頭的紅衛(wèi)兵組織,二姐率紅衛(wèi)兵在江城聲援部隊捉拿“文革”大員王力,驚動過毛主席和周總理;兩年后,二姐帶著三妹下放農(nóng)村,老刁跟她們在一個知青點;二姐家有三姊妹,二姐排行老二,是三妹的二姐;二姐不單漂亮有才華,而且人品好有威信,點上的知青都隨三妹叫她二姐;二姐在知青點談過一個男朋友,為他打過胎,那家伙是高干子弟,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后把二姐吹了,老刁為二姐抱不平,跑到大學(xué)去打掉他的一顆門牙,帶回鄉(xiāng)下丟在二姐的腳跟前;1974年,三妹被瘋狗咬傷,得狂犬病死了,埋在一條小河的堤外;1975年,點上的知青只剩下二姐和老刁;大隊黨支書一直想霸占二姐,一天夜里闖進(jìn)二姐的房間,老刁聽到動靜,沖過去踢壞黨支書的卵子(指睪丸);當(dāng)夜,老刁抓著二姐的胳膊,把她帶回城里;1976年,老刁結(jié)婚,二姐賣血送他30塊錢的大禮;1977年,二姐考上大學(xué),政審沒過關(guān),那段日子,老刁被派出所抓去辦學(xué)習(xí)班,二姐每天替老刁照看他的大肚子老婆;再后來,二姐為了謀生,開了這家路邊餐館……而今,二姐和老刁都沒有城里的身份,戶口還在H省遙遠(yuǎn)縣紅光公社豐收大隊!老刁講完這些,抓起啤酒瓶,仰頭咕咕地一飲而盡。
然后,老刁又接連咬開三瓶,拿起一瓶遞給順哥,鼓著眼珠說:兄弟,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什么鄉(xiāng)下人了,我跟你一個屌樣。順哥明白老刁的意思,卻連連擺手:終歸不一樣呢,您郎是從城里下到鄉(xiāng)下去的,我是從鄉(xiāng)下躥到城里來的,品種不同。老刁急了,一把抓住順哥的手腕,沖出頭去問:喂,你是不是要跟我爭唦?好,我就陪你爭一爭——我到鄉(xiāng)下去是走下坡路,你到城里來是走上坡路,你說哪個比哪個強?順哥一時應(yīng)變不過來,支吾道:反正您郎比我強,沒有您郎,我在江正街門戶都摸不著。老刁搡一把順哥:不對,這算個,我只是對江正街一帶熟悉一點,要是在鄉(xiāng)下,你不知比我熟到哪里去。順哥還沒有醉,絕不會讓自己比老刁“強”的,就嘻嘻地笑:一個是城里,一個是鄉(xiāng)下,城里本來就比鄉(xiāng)下強一百倍呢。老刁連忙哎哎兩聲:伙計,你又錯了唦——我也是鄉(xiāng)下人!說著,拿了酒瓶在順哥面前的桌上碰出咯噔一響,指著順哥喊:罰你,一口干!順哥不敢伸手,苦著臉央求老刁讓他慢慢喝,老刁不依,又喊:你要是拿我老刁當(dāng)兄弟,這瓶酒哪怕是毒藥,也得一口悶掉。順哥抬起手瑟瑟地伸出一半,半文趕緊打圓場,說:老刁哥,順哥在鄉(xiāng)下沒喝過這東西,我替他吧!就伸手去拿酒瓶。老刁喝令:別動,不關(guān)你這個小屁伢的事!一巴掌打開半文的手。順哥舒一口氣,下定決心拿住酒瓶。老刁鼓勵地催促:喝,你喝我陪一個。就拿起自己的酒瓶,往順哥的瓶頸一靠,仰頭大口大口地咕隆,斜眼瞄著順哥。順哥心里一橫,照著老刁的樣子舉起酒瓶。
兩只酒瓶落下,空空地立在桌上。順哥連打了幾個嗝兒,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酒瓶呆住。白發(fā)老者過來,將幾碗菜擺到桌上。老刁抓了一只雞腿,放到順哥的盤中。順哥直著目光,沒有反應(yīng)。老刁干脆又拿起雞腿,往順哥手里塞,順哥接住,卻依然目光定定地看著酒瓶里的空洞。老刁和半文都看著順哥。
片刻,順哥突兀一笑:你們知道我剛才為什么盯著二姐嗎?
半老刁問:為什么?
我的對象長得像二姐呢!順哥的笑閃爍著。
半文大吃一驚。老刁卻為順哥歡呼:像二姐?那是美女呀!
可順哥的笑凄然滑落,搖搖頭:黃了。
老刁一頓:怎么呢?
順哥不語,拿起雞腿敲敲自己干癟的左腿。
半文和老刁不由張皇地互相看著……
時間凝固了。帆布篷下的電燈倏然一亮,照耀著三個人腫脹而血紅的面龐。順哥的額頭凸起一道道青筋,像一些仍在掙扎的蚯蚓。半文心里很沉,想問,卻不知可以問些什么;想說,又覺得說什么也不管用。老刁的目光從順哥的面上掠過,因了剛才對順哥的處罰,喉頭一鼓一鼓的,像是自言自語地自責(zé)。旁邊餐桌的食客漸漸離去,讓三個人的這邊突然冷落在明暗無序的夜色中……
白發(fā)老者又送來一道菜,依舊藹然微笑,做了一個菜上齊了的手勢,轉(zhuǎn)身離開,也不過問桌上的寂靜。
誰的坐凳嘎吱一下,老刁獨自舉起酒瓶,一口干掉,用力將瓶子擱到桌上,聲音沙啞地嘆息:大順兄弟啊,老刁我跟你是一命呢!
于是,就亮出自己的底子——
他原來雖然也瘦,但并不是現(xiàn)在的猴相,像個漢奸刁德一;他瘦得精干而靈醒,演過樣板戲里的英雄郭建光。他初三就搞戀愛,那女孩同班,演女兵甲,后來去部隊當(dāng)了文藝兵,今年他還在黑白電視里見過她唱歌。但那女孩當(dāng)年去部隊不久就沒再理他了,因為他家發(fā)生了變故。他父親是一個國營廠的廠長,與廠里的女會計相好,跟他母親離婚,娶了女會計,他母親也改了嫁。他在父親這邊,女會計后媽給他白眼,他去母親那邊,后爸瞪著牛眼看他。他恨不得要殺人,但終于沒殺。他在學(xué)校里變成了差生,在社會上變成了壞孩子。他參加“文革”不是為了革命,是為了打砸搶。有一年,那女孩回江城探親,去他家找他,女會計說,你要找他就換了軍裝去探監(jiān)吧。當(dāng)時他因為聚眾斗毆被關(guān)在江城郊區(qū)的看守所。從那以后,他就跟整個社會斗爭,看不讓看的黃書,唱不讓唱的黃歌,說反動話,穿喇叭褲,留長發(fā),喝酒打架,把廠里的電纜弄出去賣錢,在公交車上撞大姑娘的奶子……下放后,他老是回不了城。他私自回城后生活無著,就跟現(xiàn)在的老婆結(jié)了婚,因為老丈人愿意把積攢二十幾年的630塊錢拿出來,讓他在江正街謀點小買賣……
順哥聽著,覺得老刁的命跟自己的并不一樣,倒像是苦盡甘來的好命??衫系髥玖艘宦暣箜樞值埽e起酒瓶咕隆一口,問:你知道我的老婆是個什么人嗎?
順哥看著老刁,等他說出來。
老刁嘿嘿一笑:她是一個聾子!
場面頓然墮入死一般的寂靜……
什么時候,一個聲音伴著一陣腳步傳來:其實,我和刁小三才是更加嚴(yán)重的殘疾者。桌邊的三人扭頭看去,二姐已站在面前,便不約而同地邀二姐入座。二姐也不拒絕,走到空位上坐下。老刁趕緊給二姐咬酒瓶蓋,一邊應(yīng)和二姐剛才的話:可能我們跟江正街的所有小老板一樣,從來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賤貨,連殘疾人都不如,是一群蒼蠅,現(xiàn)在有了江正街這個資本主義茅坑,才一起聚到這里來。二姐卻笑,擺手說:這樣講也不對,蒼蠅跟殘疾人是兩個性質(zhì)不同的概念。老刁把酒瓶遞給二姐,又說:不是蒼蠅就是江城麻將中的賴子,社會主義的賴子,過去需要反面典型,我們隨時頂上,現(xiàn)在試驗商品經(jīng)濟,別人都有崗位,我們又有了找口飯吃的機會。社會主義少不了我們這些賴子,我們也得賴在社會主義身上。二姐拿著酒瓶微笑,聽老刁說完,表情忽然凝重,聲音低沉地講道:在非常年代,之所以心靈和人格比身體更為殘疾,是因為社會機制和價值觀已經(jīng)殘疾不堪。好在我們厭惡死亡,我們還不至于確定有比死亡更令我們厭惡的東西,我們得努力活著——而且,我們這個被論證被習(xí)慣被認(rèn)為無比健康的社會,開始在真實的殘疾中發(fā)生積極變異,對于我們這些被排斥在大眾之外的各類殘疾人來說,正好得以在變異之際,相對便利和自由地獲取生存與發(fā)展的先機——這是人類固有的原發(fā)的自然之光。不要菲薄江正街,江正街是對社會殘疾的一種批判!順哥和老刁或許并沒有聽懂二姐所說的全部含意,卻為二姐富有含意的書面式表述激動不已,一起拿起酒瓶給二姐敬酒。半文為二姐的話震蕩,想起他和虹的“經(jīng)濟學(xué)可以批判和矯正政治”,忽然發(fā)現(xiàn)有力的批判原來是這樣簡明而現(xiàn)實!然而,二姐飲了一口酒,又說:真正深刻的批判是絕大多數(shù)的健全人居然還不能像我們這樣自由生存與發(fā)展。
后來,順哥喝得酩酊大醉,抓著二姐的手,不停地號著秋收啊秋收。
二姐不明其意,也不掙脫自己的手,只是吩咐老刁和半文上去幫忙,把順哥送回秋收胸罩店。
4
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貨品供不應(yīng)求,連貨架上的胸罩樣品也常常被一掃而光。有時新貨剛到,候在店門口的人搶了,像捉拿犯人一樣按在地上,捆綁打包,一邊喊過兩天再來的。晚幾步?jīng)]拿到貨的人賴在店里,男的抽煙,女的打哈欠。順哥手頭沒貨,又不好丟下客戶上樓去,只得陪著說話。如果他歇一口氣,又要講話,面前一個張嘴打了一半的哈欠就會收回去。挨到天黑,客戶們都去找食宿,順哥才拉下卷閘門,掛出“明日下午到貨”的小木牌,連夜趕回鄉(xiāng)下去。
順哥每次到家,都是大端著一盞油燈拉開大門,全家人影影綽綽地候在堂屋里。一碗蛋花湯溫在灶房的鐵鍋中,候著的,媽爹急顛顛地去端來。順哥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嗖嗖地喝湯,油燈擱在方桌中央,火苗悠悠地擺。一家老少散在一旁看著順哥,一面跟順哥說話,歡喜像賊蟲一樣在心頭活躍。順哥說過一些事,喝完了湯,三美已經(jīng)打好一盆洗澡水端去南拖宅。順哥摸摸嘴,去洗澡,各人都回房里去。順哥洗完澡,端著水盆出來,大還守在堂屋,接過水盆,去臺坡上潑掉。順哥看著大潑了水回屋,想跟大說點感謝的話,但自己確實有些疲,明天一大早還要帶貨回江城,就喊一聲大,說我去睡了,轉(zhuǎn)身進(jìn)南拖宅。
5月的一次,順哥坐一輛三輪機動麻木回到蔡家巷1號,被守在店鋪門口的六個男女客戶截住,人還沒下來,兩只蛇皮袋已被亂七八糟的手搶去。順哥趕緊跳下麻木,一手抓一只蛇皮袋,生生地拽了回來,一并騎在胯下,大呼:不要搶不要搶,警察看見,還以為是打劫呢!但“打劫”的人都笑,不肯松手。一個年輕女子被擠脫了胸扣,現(xiàn)出奶子的一半,白嫩嫩的,讓順哥盯了一眼,那女子連忙騰一只手捂胸,另一只手仍抓著蛇皮袋不放。順哥生氣地喊:要是你們還這樣搶,我都不給了,河南洛陽的朋友早訂了貨的!眾人立時安靜,所有手歇在蛇皮袋上,不再拉扯。順哥直起身,從褲帶上取下鑰匙,朝剛才現(xiàn)出奶子的女子說:你肯定會有,煩麻你先幫我開開門。那女子臉上猛地躥紅,接過鑰匙。
進(jìn)了店,順哥讓所有人都在門口等著,再邀那女子協(xié)助分貨。貨按人頭平分成六堆,多出一件順哥拿在手里。六個人過來各取一堆,裝了包,起身眼巴巴望著順哥手上那件。順哥二話不說,將手上的一件遞給了那女子,那女子臉上就又紅了一遍。然后結(jié)賬,預(yù)訂下次的要貨量和提貨時間。順哥統(tǒng)一交代:只是預(yù)訂,不能保證,盡量不讓各位老板跑空趟。有人建議順哥裝一部電話,有人要求順哥加一個幫手,有人希望順哥擴大生產(chǎn),順哥一一點頭,表示都在考慮之中。等眾人離去,順哥看著抽屜里的一堆錢,沒力氣點數(shù),心想是該調(diào)整經(jīng)營了。
最大的調(diào)整是調(diào)整自己,讓自己這個裁縫主力軍更多地回到生產(chǎn)第一線。于是,順哥最后一次回鄉(xiāng)下拿貨時,把今后送貨的工作交給了大。他知道大的文化水平能認(rèn)出蔡家巷1號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已然顧不了這些。三美提到葉春梅還在照常攬活,秋收也來過一次,等著順哥應(yīng)話,順哥落下目光,沉默一會兒,說你看著辦吧?;亟呛螅樃缭诘昝嫱獾拈T柱上貼出一張告示:本店貨緊,敬請新老客戶雙日下午惠顧。其他的時間,他就拉下卷閘門,上二樓去踩縫紉機,有時也匆匆去江正街買成捆的布料和輔料回來。
那時,順哥是一部鐵打的機器,只需吃碗飯,喝口水,半夜迷糊一下,就可以整天轟隆轟隆地轉(zhuǎn)。那轟隆聲中盡是票子在嘩嘩地翻動。票子本是用來換取生活的,但對于沒有票子窮苦過的人,或者得到票子快活過的人,賺取票子本身就是快樂和幸福生活了。這是那些永遠(yuǎn)按部就班地向社會主義領(lǐng)取票子的人無法體驗的,也是被他們永遠(yuǎn)恬不知恥地鄙視的。順哥想,若是能添加人手,辦個廠子,再裝一部電話,那該是多么美妙的資本主義啊!可惜,順哥和全中國人民一樣,認(rèn)識到嫌棄資本主義很傻逼而很快陷入真正傻逼的資本主義已是許多年之后的事情了。順哥當(dāng)時的態(tài)度是:形勢已經(jīng)很好,就這么跛著干吧。
半夜里,順哥上床躺下,鐵機器變成肉身,胯下偶爾有些舉動。這時,他會想起以前的秋收。但他立刻不讓自己想,再想便起床干活去。對付內(nèi)心的混亂,順哥的方式是不停地踏踩縫紉機。老刁時常來拍順哥的卷閘門,跟他日白,拉他去二姐的街邊餐館喝酒。順哥要趕活,又怕喝酒,就謊稱剛剛吃過,等老刁走了,一個人貓出去提六七個菜包子回來。間或也得應(yīng)酬,去二姐餐館的帆布篷下,閉上一只眼咬開啤酒瓶蓋子,咕一口,皺起眉頭,發(fā)出嗖的長音,一副裝死賣活的樣子。喝到燈泡亮了,篷子下只剩老刁和他兩人,二姐也會過來坐一會兒,有時走一個,有時含笑地看著。順哥沒有再次醉過,不能誤了晚上趕活。有一次,老刁又來邀約,順哥推了,老刁轉(zhuǎn)身離去,他喊回老刁,從貨架上取下四件胸罩,塞給老刁,說兩件粉色的送嫂子,兩件米黃的送二姐。一面嘻嘻地笑。
鄉(xiāng)下的貨大定期送來。大第一次來就認(rèn)出了店招上的“秋收”二字,但大憂傷地落下目光,不敢觸碰兒子心里的痛處。大走的時候,順哥拿出幾扎用橡皮筋綁著的錢,讓大帶回家,大就轉(zhuǎn)身到門角落去解褲帶,把錢放進(jìn)褲襠的口袋里。大正在塞錢時,順哥在柜臺那邊說:大,錢有油,防老鼠呢。大說:放心,都用罐子裝著,封了口的。順哥說:也要防人。大就笑,說我把罐子放在大拖宅的防空洞里,上面壓著黃桶,就是黃二五也沒辦法搞走咧。順哥吃了一驚:你知道二五叔有這個毛病呀?大說:都幾十歲了,誰身上的氣味都是明的。
8月上旬的一天早晨,大送貨到店里,說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跟來了。順哥問人呢,大朝門楣上方揚揚下巴,說我叫他在江邊2號碼頭等著。順哥明白大是不想讓人知道“秋收”二字,也沒說什么,一個人去江邊會李四六黨支書。李四六告訴順哥,別齙牙考取了大學(xué),大隊會計又空著,特來問他還想不想要這個職位,并無強求之意。順哥突然得悉高考已發(fā)榜,也不知秋收的結(jié)果如何,心頭慌慌的,就胡亂笑笑,謝謝黨支書關(guān)心。李四六見順哥態(tài)度不明,又說如果你喜歡搞服裝,大隊可以辦一個廠,由你兼任廠長。順哥這時便搖頭,說我一個人野慣了呢。李四六表示:也是,現(xiàn)在形勢在變,還不知道公家和私人哪個更穩(wěn)妥、更長久咧,我只是給你一個信,你覺得怎么適合就怎么的吧。
后來,順哥覺得李四六黨支書這般開明,又真心惦著自己,就帶他去了蔡家巷1號。李四六望著“秋收胸罩店”的招牌念過一遍,并不知道“秋收”這個名字,只說,大順還想著家鄉(xiāng)秋天的收成呀。
中午,順哥領(lǐng)大和李四六黨支書去二姐那里下館子,吃完,送他們?nèi)ラL途汽車站。等大和李四六上車走后,順哥也搭下一趟車回了鄉(xiāng)下。
順哥沒有回家,一歪一顛地向光明3隊奔。無論如何,他得去秋收家一趟,曉得秋收高考的結(jié)果。到了灣子口,一陣鞭炮喇叭聲傳來,順哥不由停住。路上有人騎車經(jīng)過,他問:喂,村里辦什么好事呀?那人甩出一句:是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xué)呢。8月的太陽頓時黑下來,所有光陰糾結(jié)在一起旋轉(zhuǎn)。他有些站不穩(wěn),拼命歪顛著離去……回到江城,街面已亮起狼藉的燈光,經(jīng)過二姐的街邊餐館,帆布篷下還沒有收攤,他便歪一步,落座在一張空桌邊。他很累,趴下睡著了。他看見秋收扎著圍裙,在倚門的灶臺前炒菜,一縷發(fā)絲耷在臉旁,額上冒出細(xì)碎的汗珠,突然回頭,那樣親切地微笑著……可是他醒了,抬頭時,看見二姐端端地坐在他的對面。二姐問:有事?他說:家里的事,沒事。卻笑得很短。二姐頓了頓,又問:是吃點東西,還是回去睡覺?他支著桌子起身,謝謝二姐,趔趄一下,走了。
從此,鄉(xiāng)下的鞭炮喇叭聲整天在耳邊回響,順哥用一只腳把縫紉機踏踩得更猛,像是拼命逃跑。而生意越來越火,生產(chǎn)量沒止境地增加。有一回,老刁來店里,把一只紙盒丟到面前,批評他已經(jīng)變成一個只知道賺錢的牲口。老刁走后,順哥打開紙盒,是一雙有網(wǎng)眼的淺黃色皮鞋,挺時髦,夏天穿的,而且老刁用了心,知道他的左腳不宜暴露,沒送涼鞋,特意拿一雙可以隱瞞的網(wǎng)眼鞋。于是,順哥穿上網(wǎng)眼的淺黃皮鞋,邀老刁去二姐那里下館子,笑說:不是答謝,也不是接受了你的批評呢。老刁搖搖頭,以為順哥沒治。
順哥是有心去見二姐。已經(jīng)有好幾個傍晚,順哥獨自來到街邊的帆布篷下,坐在遠(yuǎn)處的方桌邊,點一盤菜要一瓶啤酒,慢慢消磨一個多小時。他舉起酒瓶,向灶臺那邊望去,目光穿過晃動的食客,可以看見二姐炒菜的身影和搭在臉龐的頭發(fā),那一刻別有滋味。但他不會待到餐館打烊,等二姐過來跟他說話;倒不是急著回去趕活,而是就這樣已經(jīng)蠻好,免得擾了二姐。而且,回去時還有300米蔡家巷,可以在昏暗的燈光中慢些歪顛,任由腦子里交替晃蕩秋收和二姐的影子,任由它們此消彼現(xiàn),直至相消相生合二為一,定格成一張清秀的瓜子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對堅挺的奶子、一束柔細(xì)的腰肢、一副圓滿的屁股,連氣息也能習(xí)習(xí)聞到!他便狠狠地判定:秋收的樣子二姐有,秋收的身子二姐也有;二姐雖然年齡大些,但秋收沒有城里的風(fēng)韻;二姐雖然沒跟自己那樣過,但秋收跟自己那樣過卻輕易舍棄;二姐雖然是個炒菜的,但秋收上了大學(xué)也不一定比二姐更有學(xué)識……與此同時,我是跛子,二姐說她也是殘疾者;我是鄉(xiāng)下人,二姐的戶口還在插隊的隊上;我戀愛失身,二姐也戀愛打過胎;我做胸罩生意不那么體面,二姐開街邊餐館也強不到哪里去……未來有什么不可以?
那天,順哥和老刁到了二姐的館子,像往日一樣在遠(yuǎn)處的方桌邊坐下,順哥沖老刁一笑: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個賺錢的牲口?
一個單日的下午,順哥照例關(guān)在店鋪二樓忙活,樓下有人叫喚周大順,順哥聽出是二姐的聲音,趕緊回應(yīng)。下了樓,拉開卷閘門,迎二姐進(jìn)店,領(lǐng)到燈光明亮的樓上。二姐靜靜地微笑,環(huán)顧車間、臥室、倉庫混用的房間,將手里拿著的一本洋文雜志交給順哥,說內(nèi)面有些圖案,你可以參考的。順哥隨手翻開,看到外國女人躺在海濱沙灘的“三點”照,心頭猛然一熱,但知道二姐是讓他了解新鮮胸罩和女人的乳房,就合了雜志,向二姐表示感謝,一面把縫紉機前的凳子挪給二姐。二姐坐下后說:我看過一份英文資料,外國胸罩不單是為了勒住乳房的,還有兩個功能,一是呵護(hù),不讓它過早地變形走樣,一是充分凸顯乳房的美,或者使它變得更美。在中國,乳房一直是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可其實男人和女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拿它當(dāng)寶貝。我建議,你現(xiàn)在一邊按行市生產(chǎn)可以銷售的胸罩,一邊按乳房應(yīng)有的健美標(biāo)準(zhǔn)調(diào)整罩杯——不要壓迫它、限制它、阻止它,而是照顧它、呵護(hù)它、釋放它——只有這樣,才能贏得未來。因為,中國的生活正在變化。順哥從來沒有聽到一個女人如此坦然地談及乳房,而且如此明確地褒揚胸罩,他感到房間的明亮在擴大,帶著微笑的二姐霎時變成了一個超凡而圣潔的幻影!
但二姐卻是實在的。她穿著一件白襯衣,透出胸部的一片米黃色。順哥瞟過一眼,知道那是他托老刁帶給二姐的胸罩。但他還做不到像二姐那樣坦然交流,鼓足了勇氣才期期艾艾地問:上次的,那個,合身嗎?二姐微笑著,說:作為傳統(tǒng)產(chǎn)品,應(yīng)該算是很不錯了。不過,罩杯應(yīng)該調(diào)一調(diào)。順哥是第二次聽到“罩杯”這個詞,已顧名思義地明白罩杯指什么,而二姐既然提出“應(yīng)該調(diào)一調(diào)”,或許是表達(dá)了開放的意思。忽然間,順哥想到過去先后給葉春梅和秋收測量胸脯的情景……一股熱流隨之涌遍全身!
二姐,我替你調(diào)一副新的吧。順哥慌亂地轉(zhuǎn)身去取皮尺。
二姐且微笑著。她是理性的,知道在什么時刻及時阻止男人,等順哥的皮尺拿過來,就隨意抬抬手,平靜地說:大順,調(diào)胸罩也不用單個量尺寸的。
順哥舉著皮尺愣怔了,但血液仍在燃燒,心跳出了胸腔,禁不住大口地喘息。大約僵持了漫長的三秒,順哥咚的一聲跪下,抱住二姐,連聲呼喊:二姐!二姐!我沒別的意思呢!
那一刻,二姐不知是因為感動還是憐憫,一動未動,直到順哥的喊聲衰弱下來,方才單手落在他的頭頂,以姆媽一樣的聲調(diào)說:起來吧,大順,好好開店——我要去餐館了,等你調(diào)出了新的樣子,我替你試,好嗎?
順哥松開二姐,二姐轉(zhuǎn)身下樓去。
之后,順哥不敢再去二姐的街邊餐館了。有一次,半文來看順哥,見他神情恍惚,想問出點什么,順哥勉強地笑,說反正不關(guān)你的政治經(jīng)濟學(xué)。半文相信順哥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又過一些日子,老刁來了,把一封信交給順哥,說二姐寫的。順哥連忙問二姐呢,老刁說二姐走了,去美國洛杉磯讀大學(xué)去了,是他送二姐去的機場,本來要約他一起去的,但二姐說不要耽誤大順的生意,就寫了這封信。
順哥趕緊拆開信,信上寫道:
……大順吾兄,相識是緣,認(rèn)識你很高興。你是一個強者,你的奮斗和業(yè)績令我敬佩,給我很大激勵。我這次能爭取到去美國洛杉磯加州大學(xué)求學(xué),跟學(xué)習(xí)你的精神有關(guān)。真的謝謝你!胸罩生意是個好項目,市場大,前景好,你要堅持下去。上次,我們討論過胸罩罩杯的問題,希望你關(guān)注消費取向和趨勢,始終把握市場先機。未能等到為你試用調(diào)出的新品,有點遺憾。我去美國后,如果得到對你有幫助的信息,一定及時告知。我會銘記你和刁小三對我的友情,相信你們也不會忘掉我。祝事業(yè)成功、生活幸福!……
順哥的鼻腔突然匐了一聲,老刁有些吃醋,忍不住伸出手來奪信,順哥連忙遞給他,一邊喊:輕點輕點,莫弄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