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秘密》
第五章?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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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有幸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性事的男人而言,雪光耀眼的早晨像鮮花一樣綻放,那恣意噴射的燦爛正在不為人知地摧毀世人炮制的某些板結的邏輯。當時,順哥走出谷草堆,走到白雪覆蓋的禾場中央,抬眼遠望,以一泡長尿噓噓地親吻白凈的世界,深刻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意。從此,順哥確認了自己有生以來最佳的抒情方式:獨自站立在無人的曠野,面朝平原的大千,掏出那根健碩的東西,長長地噓出一泡尿來。雖然這樣的經歷和癖好使他一生都做不成形而下的雕章紳士,但那一刻,他真實地覺得人是可以雄偉的。
天地間最大的妙意原來是人本身呢!
一晃春天來了,萬物蘇生。由紅旗大隊通往五星區(qū)街上的公路兩旁,返綠的楊樹宛如少婦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兒來的風而搖曳;左右田野里麥苗青青,無際地延展而蕩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沒有空閑,早已開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黃燦燦地綴在麥浪的邊緣,讓金黃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藍的光暈。蝴蝶在路邊飛,鳥兒從天空劃過??諝庵袇R聚了許多香氣,仿佛四面都有消息傳來。
大清早,順哥去五星區(qū)街上買好了布頭、線卷、按扣、掛扣、松緊帶等材料,還不到吃午飯的時辰,已背著鼓圓的蛇皮袋,一歪一顛地往回趕。秋收說這幾天衛(wèi)生院忙,沒空來陪他,讓他忍忍。他禁不住笑了一下。清風隱約吹拂,他感到田野的香氣不單是往鼻子上灌,而且鉆進了衣服里,在周身奔跑和摩挲。他禁不住四下環(huán)顧,看見了道邊的一片菜花地,所有的花都朝著他歡笑呢。他便在路邊歇下蛇皮袋,以偉岸的姿態(tài)走進這片菜花地,端正地站立,一面仰起頭來傲然巡視,一面操作褲襠,待噓聲串響,吹起輕快的口哨。
突然,身后發(fā)出一串當當當?shù)拟徛暎岉樃缫活?,尿線猛地跳蕩,就趕緊剎閘。掉頭去看,原來是前年“私分公糧”被縣里抓走的大隊黨支書李四六!李四六單手扶著自行車,那張老式锨板臉在監(jiān)獄里蓄白了許多,正紋理清晰地微笑著。順哥的“雄偉”給驚飛了,連忙揪著襠口顛過去,由于慌張,竟然問了一句過于省略的話:您郎怎么提前回來了?李四六回道:狗日的,我坐牢是應該的呀?順哥馬上改口賠禮,李四六笑笑:說你們11隊的黃二五隊長過兩天也會放出來的。
順哥就歪在李四六面前,一個勁地歡迎李四六回來繼續(xù)領導紅旗大隊人民干社會主義。李四六說:那是當然,不讓老子當大隊黨支書,老子還不回來哩!順哥尚不習慣在領導面前收拾點頭哈腰,連說:那好那好,今后您郎有么事,只管吩咐。李四六伸出食指朝順哥甩甩:嗯,老子就欣賞你,前年要不是你唆使幾個老婆子煽風點火,老子還干不了那一票。順哥心里一虛,即刻道歉:對不起黨支書,都怪我讓您郎吃了大虧。李四六卻擺手:怪你什么,上邊發(fā)了話——那不叫“私分公糧”,叫“開倉救命”!順哥連忙又贊揚上級英明。
說話間,李四六目光一定,朝歇在路邊的蛇皮袋挑挑下巴:那是什么?順哥發(fā)現(xiàn)黨支書神色嚴峻,跟過去發(fā)現(xiàn)階級斗爭新動向時一樣警惕,心想盡管眼下的社會主義允許一條腿走資本主義,也不宜過于囂張,好比老公不應該當著外人日自己的老婆一樣,免得刺激了別人,就笑著撒謊:這個呀,是一件舊襖子,我家家爹爹(外公)死了,拿回去給我大穿的。李四六哦了一聲,這才指著順哥的褲襠笑道:走吧,坐我的車,快回去換條褲子。
順哥低頭看看,褲襠下濕了一片,連忙去撿起蛇皮袋。
沒過幾天,官復原職的李四六來到紅旗11隊隊屋的禾場上,著小隊長黃二五叫來順哥,當面安排順哥為紅旗大隊各小隊刷標語。李四六說,這不單是給你提供一個福利性的工作,也是對你在政治和書法兩方面的高度信任。依舊是恩威皇皇。順哥手頭正壓著開春后涌來的縫紉活,心里十分后悔那天見著李四六時口是心非,可畢竟心非而口是了,現(xiàn)在不僅得滿口應承,還應當為領導的厚愛表示感激。標語內容是“抓綱治國、以糧為綱”。順哥說這個標語蠻好的。李四六說:本來“抓綱治國”后面是“綱舉目張”,但老子聽報告時聽到一句“以糧為綱”,覺得更符合實際,就把它挪上去了,反正都是上邊的話。順哥心知刷標語的工程十分浩大,鼓起勇氣說:李支書,幾年前您郎讓我刷的“抓革命、促生產”還沒有完全褪色,如果由我先擦掉舊標語再刷新標語,怕是要費很長時間,不利于及時傳達黨的精神,我建議您郎吩咐各生產隊自己動手把墻上搞干凈,也讓他們對這次的標語引起重視。李四六是鄉(xiāng)村狐貍,聽得出順哥是跟他講價錢,不由皺起眉頭看順哥:你的意思是不洗鍋,只炒菜?順哥心中有自己的“綱”,而且已然“雄偉”過,就以沉穩(wěn)的微笑毫不退讓地與李四六對峙,李四六很不習慣地一笑:好吧,照你的辦。
不日,順哥跟從前一樣,左手石灰桶右手掃帚筆,一歪一顛地去刷標語,只是不見昔日的大俠風范,滿臉灰溜溜的馴服。走到一隊的灣子口,突然聽見葉春梅叫喚一聲周大順,沖過來問:怎么放下縫紉不做,刷么屁標語?順哥實情相告,葉春梅大罵狗日的李四六和野雞巴的上邊,卻奪過順哥手上的石灰桶,要陪他去。順哥不動,說這怎么行?葉春梅的兩條大眉一飛,諷刺道:喲,怕人家說我這個結了婚的女人占你便宜呀?順哥說不是,你有你的事情呢。葉春梅說今天碰見了就當回雷鋒嘛,以后雷鋒不碰見不就得了,便提著石灰桶動身先走。順哥跟在葉春梅身后,看著她的巴簍屁股一扭一扭,心想,要是秋收陪著,耽擱幾天縫紉活也不虧。就兀自一笑,轉而問葉春梅:能不能跟你家民兵連長說說,讓他跟黨支書講,多派幾個刷標語的人。葉春梅嗤道:跟他說頂個屁用,他現(xiàn)在是縮頭王八,乖得很,生怕李四六下他的課呢。順哥莫名地嘆息:多厚道的一個兄弟呀!就進了灣子。
順哥白天刷標語,晚上趕縫紉活,又忙又累。三天后,秋收來了,說這樣怎么行呢。順哥說這是政治,不行也得行,就涎皮賴臉要那個一盤。秋收擋住順哥,罵他不要命了,只讓親親摸摸地解饞。順哥還在秋收身上忙著,秋收說從明天起,我陪你去刷標語。順哥問你不上班啦?秋收說我早就不想在這個破衛(wèi)生院干了。順哥卻笑:這又不是栽秧割麥,你就是陪著我,你那一手字也不能幫我刷標語,還不是我一個人刷。秋收說:我?guī)湍銛囀宜?。順哥直擺手:這個更沒必要,我自己攪石灰水還可以換個姿勢歇口氣。秋收急了:要不,你干脆裝病待在家里!順哥越發(fā)不同意,因為病總得好,好了還得去刷;何況,他也覺得“以糧為綱”耽誤不起。當晚,秋收去媽爹床上過夜,媽爹表揚秋收“懂事”。
第二天早晨,秋收提著石灰桶送順哥出門,上路一會兒,兩人起了爭吵,原因是順哥讓秋收轉去,說灣子里的人看見她跟一個跛子在一起會可惜的。秋收就嚷:莫非你想讓我永遠做地下黨?順哥說:起碼現(xiàn)在是。秋收偏說:不,現(xiàn)在我就要纏著你!順哥伸手去奪石灰桶,秋收一防,石灰桶翻了半個跟頭,潑出一地石灰。兩人不由愣住,都笑了,就一同歇落石灰桶,蹲下身去捧石灰。捧完起身,秋收拍拍手,用手背去擦眼睛,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順哥見石灰進了秋收的眼眶,情急之下,雙手往身上一搓,捧住秋收的頭,用下巴頂開秋收的石灰手,將舌頭舔進秋收的眼窩。秋收的叫喚平息了,單是兩眼淚水漣漣。路邊有水溝,順哥又把秋收牽到溝邊蹲下,給她的眼睛上拂水,扯了衣襟擦干。秋收睜開眼,見順哥的右腿擩在水溝里,一把拉過順哥,嘴巴就杵上了順哥的石灰臉……
之后,順哥看著秋收以水亮的眼睛看自己,同意秋收送他一程。到達灣子口,順哥接過石灰桶,等秋收轉身走遠,往灣子里跛去。但秋收存心違約,在看不見順哥時殺了回馬槍。灣子中部的一間高屋有一面灰磚墻,順哥站在墻邊的方桌上刷標語,圍觀的人越聚越多。秋收已站在人群中。不一會兒,有人議論,說這個跛子的字真是一點都不跛呢,說字不跛可惜人跛了唦,說他的雞巴會不會也是跛的……秋收忍不住罵道:臭嘴!幾個漢子跟秋收嚷了起來。順哥聽到秋收的聲音,轉身大喝:不許欺負女人!就從桌上單腿跳下來,舉起掃帚筆隔在秋收和幾個漢子之間,鎮(zhèn)住了場面。有人問這丫頭是你什么人,順哥吼道:老子的親戚咧!
秋收從現(xiàn)場逃出來,直奔五星中學而去。她找到當年她和順哥的語文老師,自稱受周大順同學之托,請老師幫忙刷標語,每天付5塊錢勞酬。老師答應下來,但不肯要錢,說我一個月工資才46塊,每天拿這么多錢那不是犯錯誤?秋收就讓一步,說您先去幫忙吧,錢的事再說。當晚,順哥得知此事后嘆息:哎喲,你看這事,把老師都搭上了!秋收就用賬面道理勸解:你在家做一天裁縫,少說可賺25塊,即使付給老師5塊,還有20塊的收益哩。順哥搖頭,說這不成了雇工剝削?秋收說我們是為社會主義雇工呀?順哥說也是變相的剝削啊。第二天,老師來了,老師自然也是刷標語的高手,不僅字字刷得雄厚遒勁,而且干脆利落。
但兩天后,李四六騎著自行車到了現(xiàn)場,把順哥叫到一邊,說紅旗大隊的標語只能由你一個人刷。順哥想解釋,被李四六抬手止住。他是一個信奉馬列的人,不相信馬列主義之外再有科學,刷標語也是如此。然后,李四六不辭勞苦,親自用自行車把順哥的老師送走……
2
“抓綱治國、以糧為綱”,8個大字白光四射,紅旗大隊到處洋溢著石灰氣息。黨支書李四六來到11隊,以身骨高大的態(tài)勢對矮小枯干的黃二五說:大順刷了10天標語,給他記20個工分吧。黃二五很是吃驚,顯出期艾的樣子,心想一天當兩天算,這待遇也太離譜了,再說,大順也不一定稀罕,他一天的縫紉活起碼能抵100個工分哩!但黃二五不會這么說,這么說等于揭發(fā)大順——現(xiàn)在還在“抓綱”呢,而大順當年照看西瓜時,每天夜里都給自己的老婆送一個西瓜的……就暗自決定再一次喪失黨性。李四六見黃二五態(tài)度含糊,相信他是舍不得工分,鄙夷道:你這個人啦,沒文化,不知道那么大的標語,字字刷得周正靈醒,很不容易的。而且,這20個工分又不是你11隊承擔,還不是下次從水利工程上扣下來?黃二五就急忙把手舉到眉毛上給大隊長打躬敬禮,一邊說:我的意見是少了,不如干脆給他30個工分。李四六一揮手:就這樣吧。黃二五也不知道這樣是怎樣。
夏天,黃二五去大隊部開過會,一路小跑回來,直奔順哥家,氣呼呼地喊:大順,好消息好消息,李支書讓你去大隊報到!順哥從南拖宅顛到堂屋來,問報到做什么?黃二五說當大隊會計呀!又眨眼笑笑,討好道:我可從來沒在大隊長面前提你做縫紉的事咧。但黃二五還在看老皇歷,不知道順哥聽了這個好消息,比幾年前抓他去蹲號子還驚慌。順哥暫且弄出一臉激動的癡笑,故作誠惶誠恐地說:太感謝黨支書和二五叔了,就怕這個這個,我的水平不夠,又不靈光,這個這個,可能做不好,也做不長久。黃二五便高瞻遠矚地教導:大順啊,你搞反了——大隊會計是公干,只要李支書喜歡你,哪有做不長久的?倒是你那個地下縫紉加工靠不住,哪天都可能拿一把剪子來,咔嚓一聲,把這個資本主義尾巴剪掉!順哥聽得屁股溝上瑟縮一下,但想到那條看不見的“尾巴”讓自己喝慣了蛋花湯,嘴上就咂巴:這個呀,二五叔,你讓我先想想。黃二五無奈地搖頭,掃興而去。
這回順哥得跟秋收好好商量對策了。兩人經過合計,先兵分兩路做準備:順哥在家趕制一件褂子;秋收去五星街上買禮品。等到天黑,第一仗打黃二五。順哥將一個紙包夾在腋下,從灣子后面的小道上繞進黃隊長的家。堂屋里燈光昏暗,黃隊長病蔫蔫的老婆像幽靈一樣坐在方桌邊,順哥把紙包塞到她手里,說嬸娘,我是大順,這是給二五叔做的一件夏天穿的的確良褂子。黃隊長老婆尖著嗓門客套,一邊撐扶方桌站起,往豬圈去。一會兒,黃二五拍打著手上的豬草過來,問順哥想好沒有,順哥說:想好了,不去當這個大隊會計,就在11隊接受二五叔的照顧。黃二五沉默良久,問大隊長那里怎么交代?順哥說辦法總是有的。
接著,順哥和秋收一起出門打第二仗?!芭趶棥庇汕锸樟嘣谑稚希且恢痪W袋裝著兩瓶梨子罐頭。黨支書李四六家住9隊,到了9隊灣子口,順哥接過網袋,讓秋收原地等他。半圓的月亮懸在天上,秋收看著順哥在月光中一歪一顛地消失在灣子里。順哥上了支書家的臺坡,站在關閉的大門口深吸一口氣,舉手敲門。大門嘎吱一聲打開,開門的女人手里端著一盞煤油燈。順哥大幅跨過門檻,扇熄油燈的火苗,隨之撲通一聲倒下。里屋傳出李四六的喝問:怎么了?就沖出來,劃燃火柴點燈。燈光下,只見順哥仰在地上,一手高高舉起裝有兩瓶罐頭的網袋,雖然痛得咬牙皺眉,臉上卻幸福地笑著——就像樣板戲里英勇赴死的革命者。李四六驚呼:大順你沒傷著吧?跨過去摟住順哥,但試了幾下,怎么也挪不動。順哥說:李支書,您郎先把東西拿著,我自己來。李四六接過網袋,順哥轉身兩手著地,弓著屁股爬到門邊,扶了門框一把一把地把身子拉起來。李四六已被感動,抖著手里的兩瓶罐頭責備道:你看你,講這個禮行做什么?以后好好工作就是了。但順哥沒接應,訕訕笑著,說:李支書,是這樣的,今天我來,一是謝謝您郎的關懷,二是向您郎說明情況——這個這個,我下學十多年了,過去的一點文化都丟了,怕是擔當不了大隊會計的重任;而且,您郎看我這個樣子,自己不方便事小,但不能折了您郎的人呀;我就待在11隊,您郎方便時吩咐黃二五隊長給點照顧!李四六聽了,竟是哈哈大笑,笑完后說:你沒文化誰有文化?整個紅旗大隊我就看得起三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劉半文,一個是別齙牙;劉半文走了,別齙牙的老子是造反派不好用;至于方不方便、折不折人,讓你做大隊會計,就是要照顧你,就是體現(xiàn)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社會主義不折人!順哥感到李四六黨支書太強大,恐怕一時搞不定,便退一步央求:請您郎千萬再考慮考慮吧。一邊扶了門框,單腿跳出門檻。李四六急忙朝著順哥背后喊:哎,你也再考慮考慮嘛!
順哥在村口跟秋收碰了頭,秋收問怎樣,順哥說看來苦肉計小了不頂用。
于是采取下一招:摔傷右腿,住院治療。當晚就直奔五星區(qū)衛(wèi)生院,在一個醫(yī)生朋友的配合下上演詐傷。一連幾天,順哥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蹺著打了石膏繃帶的右腿。但詐傷是有代價的,除了住院費,縫紉活的損失更大,順哥則嘆息在醫(yī)院里把愛情的事也耽誤了。秋收就開導,說八年抗戰(zhàn),中國的犧牲多大啊。終于,黨支書李四六親自來衛(wèi)生院看望順哥了。順哥閉目仰躺,不停地呻吟。李四六站在病床前,結果什么話都說不上,只好難過地離去。秋收出門見黨支書走遠,回來對順哥說:看樣子差不多了。順哥連忙擺手:不,還得磨,磨到大隊會計有人頂上了再說。兩人就嘻哈地笑,在病房里做一些性侵犯的打鬧……
葉春梅穿著同一件水粉色的新褂子來看過順哥兩次。第一次來提著一盒餅干,那盒子方方正正,洋鐵皮做的,漆著大紅,印有圖文;這號盒裝餅干順哥在供銷社貨架頂端見過的,價錢不菲,估計葉春梅花了大半個月攬胸罩業(yè)務的跑腿費。葉春梅進病房時,秋收正在給順哥扣褲帶,葉春梅一看就明白兩人到了什么程度,沖秋收笑道:哎喲,見我一來,就把“門”關上啦?秋收臉頰躥紅,說:誰稀罕唦。葉春梅隨口道:真的嗎?秋收紅著臉,不應答,拿起床頭柜上的開水瓶,低頭一笑:我打水去了,你問他吧。秋收走后,順哥對葉春梅說:謝謝你!葉春梅愣了一瞬:不單是因為我來看你吧?眼神里隱約閃過一縷陰郁。
第二次,葉春梅來了,跟順哥打過招呼,勾上秋收的胳膊就走,秋收也不問上哪兒,由著葉春梅往外面帶。出了衛(wèi)生院大門,順著墻院邊的林蔭道前行。葉春梅說骨折不打緊,過些時就好了。秋收點頭,說知道的。走了一會兒,葉春梅問:定下來了?秋收就笑:還是地下黨呢。葉春梅也笑一下。突然,街對面有個姑娘叫喚秋收,向她招手,秋收脫開葉春梅過去,那姑娘迎到秋收面前,朝遠處的葉春梅努努嘴:那是你姆媽吧,好年輕的。秋收一擺手:你什么眼水!就丟下那姑娘轉來,對葉春梅說這丫頭是衛(wèi)生院的同事,一面主動挽了她的膀子。葉春梅帶秋收來到衛(wèi)生院后面的河邊,河上有座石拱橋,橋頭近處有一條下河的磚石坡道,葉春梅跟秋收手牽手,沿坡道下去。時值午后,太陽偏西,橋面遮出一片陰,正好落在臨水的兩塊石頭上,兩人過去坐下。這條河就是紅旗大隊北邊的西流河,五星街雖然在紅旗大隊的西面,因河水西流,這頭卻是西流河的下游。夏季漲水,渾黃的河水流得很急。河面上小風悠悠,送來清新的涼意;河岸的樹上發(fā)出陣陣蟬聲,竟是單純的,讓河邊和世界顯得格外寧靜?;腥婚g,平原上的烈日、農田、莊稼、灣子、農事以及墻頭的標語口號全都遠去了。葉春梅偏過頭來朝秋收一笑:嗨,初中畢業(yè)之后,我還是第一次這么逍遙咧。秋收看著葉春梅,見她臉上的笑瞬刻褪去,剩下淡淡的雀斑,額上留有一道常年戴斗笠的白印,下巴明顯肥大起來,真的是一個顯年紀的村婦了,不由感到一陣心疼。但葉春梅卻不是來控訴歲月的,即刻對秋收說:我想同你說說周大順,這幾年跟周大順接觸,我發(fā)現(xiàn),在五星區(qū),人好,明白,有骨氣,活得像人的人,周大順是唯一的一個。于是壞壞地一笑:我要是還有從前的本錢,一定會跟你搶的。秋收歡喜地回道:鬼叫你等不得,那么早就嫁人了。葉春梅說:但是,我要問你一句,你跟周大順好,不是因為你大吧?秋收連忙搖頭:怎么會呢?雖然他們都是跛子,我還不至于為了同情把自己給到一個男人。葉春梅似乎不經意地點點頭,變得嚴肅地說:做女人頂頂重要的是圖一份真情,不是嫁雞隨雞,而是愛雞才嫁雞,嫁雞就疼雞,永遠不離不棄,不要耍人。何況周大順也不是雞,是鳳凰咧!秋收聽著,雖然這些話也是自己的心聲,但經葉春梅這么帶著勸勉的意味說出來,讓人心里很受安慰,倒是暗自感激她了。蟬聲吱吱地鳴響著。葉春梅接著說:你能同周大順好,我真心為你們高興。你們不用擔心,只要心齊,地下黨遲早會成為共產黨的。秋收便咯咯地笑。葉春梅看著秋收笑完,自個兒又突兀地未語先笑,說:我看周大順那么壯實,你可不能讓他餓著呀。秋收不懂,問:什么意思?葉春梅撇撇嘴:你裝吧,我就不信你們還沒上床!秋收羞得臉紅,推搡葉春梅一把,回問:你跟你老公一定蠻恩愛的?不料,葉春梅陡然默了臉色,嗤道:恩愛個屁,前年我病了一段時間,病好后他也不跟我做那事,我以為他那方面不行了,結果發(fā)現(xiàn)他跟一個大姑娘在棉花林里困覺……唉,不說我的事,你就拿它當個反面教材是了。秋收心里很為葉春梅不平,一時卻不知如何表達。葉春梅轉而開朗地笑笑:我們唱個歌吧?秋收問:唱什么呢?葉春梅默了一下,起頭哼起“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秋收也跟著哼唱,歌聲就伴了吱吱的蟬聲,隨著河水西去。哼完了歌,葉春梅說:回去吧,周大順快餓了,我也得回家給兒子燒飯呢。兩人起身上岸去。分手時,秋收看著葉春梅的巴簍屁股一扭一扭地遠去,淚水莫名地奔涌,轉身倚著一棵柳樹嗚嗚地哭泣……
秋收回到病房時紅著眼圈,順哥見了心里忐忑,慌張地問:怎么?秋收緩緩走到床邊,說:我跟春梅一直坐在衛(wèi)生院墻外的河邊說話呢。順哥便不敢深問。突然,秋收撲到順哥懷里,使勁摟著順哥,開始講述葉春梅在河邊說的那些話……原來葉春梅并沒有揭露順哥的那場“單干”!順哥的心口突突地跳,暗暗決定:老子日后一定拿這兩個女人當姆媽一樣看待!
幾天后,三美來醫(yī)院報告,紅旗大隊的大隊會計有人當上了,是“造反派”老別的兒子別齙牙。順哥為別齙牙的運氣一詫,畢竟高興,馬上吩咐收拾東西出院。
順哥還得為自己的戲結一個尾。當晚,他佯裝什么都不知道,帶上葉春梅的那盒高級餅干,去向黨支書李四六“報到”。李四六在自家堂屋里接待了順哥。兩人隔著方桌相向而坐,餅干盒兀立于桌上,半遮彼此。起初,都說寒暄的話,說得過多,都干巴巴地笑。順哥且不急,一心等著討對方的一個歉疚。后來,李四六不得不沮喪地點題:這個,上次你來我家,摔傷了,你看,這大隊會計也不能老空缺著,只好暫時讓齙牙齒接了。順哥假裝恍然失落地哦一聲,顯出尷尬,勉強地笑道:沒事,我本來就怕折您郎的人呢。李四六以為順哥話外有音,锨板臉上躲躲閃閃地笑,難過地解釋:你知道的,齙牙父子倆我并不喜歡,但搞工作嘛,也得放下個人情緒……而且,老別倒了灶,從學習班出來后又打回原籍,去木工廠當鋸工,一下子蔫不拉唧的。他來我家為兒子說情,一把鼻涕一把淚,怪可憐咧……老別那些年像瘋狗咬了不少人,但仔細想,他也是響應上邊,他揪斗的那些人,也不見得人人屁股都干凈……就說區(qū)長吧,那是多么為人民服務的人,可他守著那么漂亮的老婆,還跟別的女人打皮絆……而且,老別雖然鬧得兇,其實沒有弄出血案,有時也通人情,他跟區(qū)長既有斗爭也有團結。順哥聽到這兒,朝目臉上使勁搓一把,對李四六說:李支書,您郎不說了,我理解。李四六的臉上略有起色,就點頭說:好的,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以后吧!順哥也說:還是那句話,您郎今后有事只管吩咐,我一定盡力而為;如果我有困難和麻煩,您郎就像我的長輩,我會找您郎的,您郎關心我的機會多哩。這樣,順哥就篡改了原先的話,在“只管吩咐”后面加上“盡力而為”,留有余地,并且還為“困難和麻煩”埋下了伏筆。
3
順哥的“地下”縫紉活又回到了正常:攬活的攬活,裁縫的裁縫,收雞蛋的收雞蛋,但凡主動上門送活的都去屋山頭敲窗戶。順哥把秋收、葉春梅和媽爹召集到南拖宅開會,做出兩項決定:一、調整加工費收取方式,各類衣物在原價基礎上必須有最低的現(xiàn)金支付——胸兜每件6毛、胸罩每件1塊(賣成品每件3塊)、褂子每件1塊2、褲子每件1塊、棉襖每件2塊2、棉褲每件2塊……其余的錢可用雞蛋充抵(但大米和灰面不再收了),如不用雞蛋充抵則優(yōu)惠全價的5%。二、調整跑腿費,取消2毛、3毛的提成辦法,一律按攬活業(yè)務的總額計提20%;同時對攬活區(qū)域進行分配,秋收負責五星區(qū)街上和自家所在的村子,五星區(qū)其他所有生產隊為葉春梅的陣地,如果兩個區(qū)域內有自動上門的業(yè)務,分別記入各人的名下,按10%計提前期“耕種”費。對于第一項決定,大家都說好,省得收了太多雞蛋還要再去搞資本主義的販賣。第二項決定媽爹是同意的,但秋收和葉春梅難以接受,說這樣計算把我們都算成了外人,而且跑腿費提得也太多。秋收沖順哥嘟噥:我是你什么人?順哥先對葉春梅講公理:親兄弟明算賬,兄弟才做得長久。再回應秋收:你是我的人,跑腿費是你的零花錢嘛。一切就定了。兩項決定執(zhí)行后,業(yè)務越發(fā)洶涌。順哥去五星區(qū)街上又扛回一臺縫紉機,擱在三美房里,讓三美白天出工,晚上學縫紉。時間一晃就在兩臺縫紉機此起彼伏的嗒嗒聲中過去了大半年。
但順哥是一只鴕鳥,那屁股越撅越高,越來越打眼,終于惹了是非。起初,人們單是羨慕,頂多感嘆假如自己是個跛子就好了。漸漸地,有人的“屁股”跟著動彈起來。到1978年春天,紅旗大隊和五星區(qū)到處都露出“屁股”來:三隊的憨坨子養(yǎng)了50只麻鴨,四隊的劁豬佬買回7頭豬崽,五隊的缺嘴婆孵出108只小雞,六隊的別家嫂子每天夜里紡線織布,七隊的隊長干脆帶人把一塊低洼田挖成了魚塘……五星區(qū)街上更加活躍,有張聾子大肆販魚,馬回回上街甩拉面,眨巴眼擺攤挑雞眼,垮涎寶租屋開小炒館,齆鼻子帶班子打家具……街上和各村最多的“屁股”自然是做縫紉的,供銷社已賣出123臺縫紉機,其中一臺是“造反派”老別扛走的,老別回木工廠后臉上掛不住,決定買臺縫紉機在家里踩……而問題不是這些“屁股”多么丑陋,是這些丑陋的“屁股”下面有一個公開的秘密:只要“屁股”撅幾下,總比工分或工資來得快、掙得多!秘密的力量是無窮的。農田和車間每天都吹著小道消息的陰風,奇談怪論多起來,打哈欠的多起來,不遵守勞動紀律的多起來……廣大干部群眾再一次深刻認識到:“屁股”下的那個秘密多么反動?。?/p>
區(qū)里緊急召開了大隊黨支書會議。根據當時輿論的風向,會議沒有采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說法,而是以消除社會不良影響、維護和促進工農業(yè)生產正常進行為主題。主席臺上有人說了一句粗話:屁股下的秘密就是雞巴,你不割掉它,它總是要翹起來的。大家都笑。跛區(qū)長也笑,但笑著擺擺手,說割掉也不對,人還要繁衍后代,還得有點樂趣的嘛。他的意見是“抓綱治國按屁股”。紅旗大隊黨支書李四六覺得這個意見偏右,舉手發(fā)言說:我建議把“按”字改為“拍”字。跛區(qū)長又笑:拍可以,不要把別人的東西拍殘了!
這樣,順哥就待在南拖宅,時刻豎著耳朵聽候窗外“拍屁股”的動靜。
不過,社會主義就是好,雖然各地的“屁股”幾乎都是順哥引發(fā)的,而“拍屁股”的行動依舊沒有拍到順哥頭上。葉春梅從民兵連長口里得到的情報是:李四六講了,紅旗大隊要做社會主義的紅旗大隊,必須跟老子“以糧為綱”,全力以赴種田打糧。那些搞副業(yè)弄雜活的,老子不說你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但你只要一動,老子即使不剁你,也要拍得你疼、拍得你叫爹喊娘、拍得你流膿滴血……你說你搞了這些,哪里還有心情和精力搞集體生產?你賺了點小錢就在社員們面前發(fā)泡,影響極壞,你泡個么逼唦,你再泡也是個資本主義的狗雞巴嘛!今后,無論是憨坨缺嘴聾子還是垮涎寶齆鼻子眨巴眼,無論是劁豬的挑雞眼的甩拉面的還是木匠瓦匠裁縫,只要手腳兩全的,一律跟老子下田勞動,沒有大隊的批準,一樁雜活都不能搞!全大隊只有像周大順同志這樣的殘疾人可以放開,這是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別的人想搞可以,用別連長的話說,你先把你的腿子弄殘,弄殘了再來向老子申請!葉春梅說,有一點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把搞副業(yè)和雜活的說成是屁股?秋收說:社會主義是臉,那些不就是屁股呀!三個人都呵呵地笑。
又觀察了幾天,事情并無波變,順哥問秋收:我們是不是要答謝一下社會主義?秋收問怎么答謝,順哥說請全體大隊干部喝一頓酒。秋收說萬萬使不得,搞那么大陣仗,那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于是,順哥穿上一件兩袖打補丁的灰褂子,用黃布挎包背上半斤糖果,一歪一顛地來到大隊部。大隊部的門陰開著。順哥老遠就高喊李支書李支書,推門差點撲倒在李四六的懷里。李四六問大順你怎么來了,順哥說:吃水不忘打井人,我做縫紉換了不少油鹽錢,無比感激大隊的關懷,今天特意買了一些糖果送來,請大隊全體干部代表社會主義接受我的心意!說話間,有人已圍攏來,順哥就抓了糖果,歪一步往一個人手里塞幾顆。黨支書李四六很高興,揮手贊道:看看,一滴水可見太陽的光芒??!眾人正開心地吃糖果,一個人在走廊深處探了一下頭,閃回房里。順哥估計那人便是大隊會計別齙牙,就疾歪疾顛地過去,到了門口,見別齙牙正假裝正經地打算盤,大喊一聲別會計,讓他激靈過來,一邊走到面前,抓了糖果往桌上放,謝謝別會計。別齙牙趕緊起身,向順哥點頭哈腰說:不不,應該謝謝周老師!順哥想說我早已不是老師了,但見別齙牙從前的齙牙被他打掉后,新長的門牙竟然一點也不齙了,便詫然一愣,喜悅地笑笑。順哥離開大隊部時,料定背后有人看著自己,就歪顛得更兇,而且用一只手摟著左腿幫忙甩動,像是不假手力,那條腿根本挪不到前面去。李四六等人望著順哥,發(fā)現(xiàn)順哥比過去跛得越發(fā)厲害,無不怍然。
令順哥沒想到的是,“拍屁股”行動不僅沒有拍打他,反而還幫到了他。因為“拍屁股”,所有全乎人的“屁股”一律翹不起來,這樣就為順哥的縫紉業(yè)務掃蕩了強有力的競爭對手,而那些還能跟隨順哥的跛子或其他殘疾人的“屁股”,簡直就不是“屁股”,根本形成不了沖擊力,順哥差不多就是獨家經營。面對大好形勢,順哥頭腦清醒,提醒自己不要發(fā)泡。他又開了一次會,強調低調。秋收說,就是不搞大張旗鼓嘛;葉春梅說,就是繼續(xù)暗度陳倉;媽爹的說法是把肉捂在飯下面吃……會后順哥穿過屋后的竹林,去田野里站立,用老方式噓了一泡尿!
4
8月,小美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越到小美臨近離家,全家人越是高興,可小美臉上捎色,顯得悶煩。順哥最知小妹,悄悄去了一趟2隊,結果半文全家已遷走。小美走的那天,家人聚在堂屋里,小美挨個兒摟抱,最后輪到哥,卻抱著呃呃地哭泣。順哥拍打小美的肩,一手將一沓錢塞進她的口袋,小美感覺到了,即刻抓住哥的手,脫開身,淚眼婆娑地說:哥,你留著,以后周轉。順哥就捏著小美的口袋不松手,沖小美嘻嘻地笑:傻妹子,哥手上的錢離1萬只差300塊了,還不算家里的七籮筐雞蛋呢。你三姐出嫁的錢,你上大學穿花衣服談戀愛的錢,哥都跟你們準備好了!小美就破涕為笑,拿手擦眼淚,一邊說:哥,你不要太辛苦!
然后順哥推著小美快快出門,三美背起小美的行李跟上。兄妹仨下了臺坡,在大、姆媽和媽爹眷眷的目送下,朝五星區(qū)街上的方向去。路上,小美老是要攙順哥的胳膊,總被順哥揚手打開。小美說:哥,形勢會越來越好,今年高考復習時,政治老師就講今后國家要大力發(fā)展經濟。順哥對形勢沒有把握,但曉得小美寬他的心,就反過來讓小美放心,說:哥現(xiàn)在做點小生意蠻好的,以后也不會有人對哥怎么樣,我的事就是趕快給大娶個兒媳婦。小美連忙告訴順哥:媽爹原來喜歡春梅姐不喜秋收姐的,現(xiàn)在轉變了,說秋收姐越看越舒服,是個美人坯子,也是個下得感情的人,讓你抓住。順哥便笑,說:那我就聽媽爹的,請她做你嫂子唄。后來,順哥和小美讓三美走到前面去,說起三美的事。小美說,三姐自從在堤上打柴出事后,把自己封閉了,姆媽一提相親的事,她就瞎發(fā)脾氣。順哥嘆息一聲,說我們都得理解三美,她本來清清白白,長得不比誰差,她是心有不甘。等過幾個月,你在學校里安定了,我讓她去看你,你陪她逛逛大上海,開導開導她,告訴她,那事其實算不得什么。到了五星區(qū)街上,車站就在公路邊。順哥和三美把小美送上一輛紅客車,下車來,站在車窗外看著小美。車一動,小美喊哥和三姐,眼眶又紅了。順哥揮手說:等半文回來看我,我會告訴他,你考取了上海的大學。小美趕緊抹眼淚,補上一句:哥,是上海F大學經濟系78級!
不料,小美走后沒幾天,順哥跟秋收分手了。
那日,秋收喜鵲似的飛進南拖宅,拉開人造革提包,一樣一樣地取出布料和加工單,忽然拿起幾本書遞給順哥,興奮地說:給你的!順哥接到手里,看見書封上印著“高考復習資料”,不由瞪眼愣住。秋收誤會了順哥的表情,仍是得意著:哎,咋的,怕了?憑你我的老底子,抱抱佛腳,準考得上!順哥耷下頭,歪一步,把書放到縫紉機臺面上,嘟噥道:你考吧,我就算了。秋收不由詫然:為什么?順哥搖頭苦笑:我一個跛子,有個裁縫手藝混飯吃就是天福了,別人若是瞧不起,我也顧不得。秋收狠勁推搡順哥一把,嚷道:說什么屁話唦!瞧得起瞧不起跟做裁縫有什么關系?只是我們現(xiàn)在做裁縫像是走鋼絲,總覺得不靠牢。再說,水朝低處流,人往高處走,我約你一起參加高考,還不是為了我們更好!順哥越發(fā)鉆牛角尖:這么說,不就是不滿意我是一個裁縫佬嗎?秋收覺得道理不頂用,就撲到順哥身上,嘴巴對著順哥的耳門一笑:不滿意有么法子呢,人都被你搞了!說著,將順哥扳倒在床上,身子壓上去,胡亂地親吻和噬咬,一邊解自己的褲帶……可就在這一刻,順哥對一個真心求歡的女人犯下了不可寬宥的罪過——他直挺著身體一動不動,并且伸手去護住秋收的褲帶,冷冷地說:算了,免得又懷上了,影響你去當大學生。秋收遭了雷擊一樣僵住,好半天才猛地跳下床,抓起提包,朝仰在床上的順哥吼道:周大順,你給我記住今天!就蓬著頭發(fā)沖出了房門……
順哥即刻醒悟,陡然坐起身來,可是人已走,只得蔫蔫地垂頭。他不是沒有想過考大學,他甚至默誦過從前那首π詩,從“一世一孤走”到“麒麟留吃酒”一字未漏,他相信他還有做華羅庚的可能……但他已經28了,好不容易有了一樁養(yǎng)活家人的手藝,而且事實上跟秋收過著“地下”夫妻生活,遲早有一天會成為執(zhí)政黨……他也知道,毛主席在世時曉得農村窮苦,所以才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號召,但毛主席不曉得農村人對他的號召陽奉陰違,一心向往城市的馬路和皮鞋……只是他的大、姆媽、媽爹都在五星區(qū)紅旗11隊,他們老的已經很老、不老的也快老了,他雖然只有一條腿,可他是家中唯一的頂梁柱,小美在讀書,三美要嫁人……往實惠里講,他今后每年掙個一萬兩萬不成問題,一萬塊相當于一個區(qū)干部兩年的薪資,即使讀了大學,收入還不一定能夠達到一個區(qū)干部的薪資水平……可是,秋收又有什么錯?她才25歲,碰上了恢復“高考”,這是她改變命運的最大機會!她不過是向往城市的馬路、樓房、公車、皮鞋、辦公室、電燈、電話、禮拜天和節(jié)假日,這有什么錯?何況她是希望在城里跟你周大順手拉著手呢!……
兩天后,順哥大清早提著兩瓶白酒去秋收家。秋收家在光明大隊3小隊,順哥夜里送秋收回家到過臺坡下。現(xiàn)在是白天,他得辨認門戶,也不曉得秋收的父母對他是什么看法,心里不免忐忑。順哥在灣子前歪歪停停,上了一戶臺坡,走到大門口問:這是葉秋收家嗎?堂屋里果然回應一聲是啊,一個精干的小老頭一步一歪地跛出來,從五官上能辨出秋收的輪廓。順哥就招呼:您郎是葉叔吧,我是紅旗大隊的周大順,秋收的……同學。葉叔是熱情厚道人,連忙應和曉得曉得,一面邀順哥進屋。順哥把兩瓶白酒放到堂屋的方桌上,跟葉叔跛腿對跛腿地坐下,色色地看著葉叔。但是,葉叔其實什么也不知道,單是夸贊順哥,說秋收回家經常講到他,講他的π詩,講他帶秋收去韶山,講他如何做了裁縫并且自學成才……又說:我們都支持秋收和春梅幫你攬活呢,你還給她提了那么多跑腿費,反倒是我們應當感謝你。順哥聽得心頭一陣接一陣地冰涼:原來秋收在家里還只是唱了“過門”!他一時慌亂,只問:秋收她人呢?葉叔說:秋收已經辭掉衛(wèi)生院的工作,去五星中學參加高考補習了。順哥便含糊地告辭,一手扯起左腿,趕快逃離葉家。
順哥不知往哪兒去,卻莫名地走到了五星中學附近。一條筆直的土沙路正對著校門,順哥遠遠地在路邊停下。他的身旁是一棵上了年紀的歪脖子柳樹。11年前,他離開這所學校,在這兒跟秋收和葉春梅她們分手,那時這棵樹還沒有顯出如此歪斜的癥狀。校門口有學生出來,在順哥眼里,都是一些跟他當年一樣的小孩子。他斂了目光,歪著身子去摳柳樹的枯皮。忽然,他感到有人站在近處,掉頭去看,是一個女生,酷似11年前的秋收,讓他差一點就要叫喚出來。那女生看著他,大方地問:你是來找我姐的吧?他吃了一驚,問:你是誰?女生說:我叫葉秋芳,是葉秋收的妹妹。他判定秋收一定跟妹妹描述過他,他相信自己除了腿跛,也算一個高大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說:我路過這兒,隨便站站咧。葉秋芳就跟他揮手再見。
正是順哥心情最為煩亂的時候,半文回來了。聽到南拖宅門外的一聲叫喚,順哥丟下縫紉機轉身去迎,半文抓住他的雙手大幅搖擺,讓他喜不自禁。半文去縣城吃了幾年飯,而今變得膚潤、牙白、五官清晰,更加俊朗;身材也躥高了一截,跟右腿身高一米八的順哥都平視了;尤其是氣象不俗,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激昂與豁達的勁頭。順哥不會讓自己的心情傳染半文,抽出一只手扶著半文,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端詳,跟半文一起呵呵地笑。半文報告:順哥,我考取大學了!順哥越發(fā)興奮,忙問:哪兒的大學?半文說:江城H大學。順哥哦了一聲,告訴他小美也考上了大學。半文為小美高興,問小美人呢?順哥說,她考的是上海的大學,路遠,已經走了好幾天。半文為未能見到小美表示遺憾,順哥就把F大學、經濟系、78級等信息轉達給半文。半文說:好啊,說不定我會給小美寫信的。順哥搖頭:不,不是說不定,是一定得抽空給她寫信,她小,你是大哥,多多引導她。一面就起身走到門口,大聲喊:媽爹,半文來了,加兩樣菜!
中午,順哥和半文喝過一些酒,兩人面色泛紅,微醺地出門去。上了西流河堤,順哥向南而立,眺望平原的灣子和田野。半文隨順哥一起望去,心中忽然萌動依戀的親切。突然,順哥轉過頭來問:哎,你說我可不可以考大學?半文愣了一下,恍然道:對呀,你完全有能力考大學嘛!但順哥倏忽一笑,遲遲地搖頭:你沒明白我的意思呢。半文連忙說:我看過報上的消息,你這樣的情況,有些大學和專業(yè)是可以錄取的。順哥便說:我的意思是為了什么去考大學?半文以為順哥迂腐,反問:你不是有過當華羅庚的理想嗎?順哥復又一笑:那些已經過去,我現(xiàn)在有了新的理想,正在實施咧。半文問:是做裁縫嗎?又說:如果你喜歡,我也支持的。順哥沉默一會兒,告訴半文,他要用裁縫這樁事做兩項試驗:一是做裁縫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歡的女人?二是社會主義到底有沒有機會讓跛子的裁縫業(yè)務做大?半文還是一個單純青年,腦子里只有四季枯榮,感受不到順哥這兩項試驗的分量,單是詫異地看著順哥。順哥便爽朗一笑,說我們去河邊坐坐吧。
8月的小河退了潮,細水歇在兩岸的樹蔭下。河水清嫩,水面平靜;近岸冒起一串小小的水泡,一寸一寸地離開一株躥出水面的青草,讓河水見出流淌。順哥和半文坐在岸邊的草坡上,靜靜地看那串水泡移走。后來,順哥向河里擲去一塊土圪瘩,河心咕咚一聲,漾出一圈圈擴散的水紋。順哥自言自語地提出一些問題:為什么搞副業(yè)弄雜活就是資本主義?為什么資本主義是個壞東西可人人都想搞資本主義?為什么一個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過得滋潤?為什么我過得滋潤不但自己不能公開滋潤,而且別人除了同情實際上瞧不起我?為什么天下人都被牽著拽著嚇唬著向一個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氣壯汗流浹背?……難道照顧了人欲天下就會大亂?可壓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這樣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亂子?……順哥的語氣是平和的,所提問題也不需要給予回答。半文聽著,莫名地感到被一股強烈的思潮震蕩,又覺得順哥心里一定有很多的苦悶,卻一時不知如何安慰。
順哥說完了,撿起兩塊土圪瘩,分一塊給半文,自己先擲出,半文跟著擲了出去,河面上咚、咚兩聲,一朵水花套上另一朵水花。
回去時,順哥抬手搭著半文的肩,讓他帶上堤坡。半坡上,順哥冷不丁地問:這條河為什么向西流呢?半文不由一詫:是啊,我們一直住在西流河邊,怎么從來沒意識到這個問題?順哥就笑:這條河就是我呢。半文也笑了,問什么意思?順哥說:全國人民都向東流,只有我一人跟你們反著,不就是西流河嗎?
上了堤,半文喚一聲順哥,看著他問:你最近遇上了什么不順心的事?
順哥笑著連連擺手:有事有事。
半文走的那天,順哥執(zhí)意送他去五星區(qū)街上搭車。紅客車啟動,半文探出車窗,向順哥搖手,催他快些回去;順哥站在原地招手,一直等到看不見那片紅影子。車站空蕩了,順哥仍不肯離去,他在想著:明年秋收走的時候,能來送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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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拖宅的縫紉機照例嗒嗒嗒地運轉,卻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像一頭野獸無拘地奔跑和呼嘯。家里沒人曉得順哥出了事,只有媽爹察覺到秋收多日沒來,而且順哥看看消瘦。媽爹問過順哥,順哥謊稱秋收最近身體不好。但媽爹也只察覺了一半,另一半恰恰是秋收每天仍然在“來”——那些拿著布料結伴來、站在屋山頭敲窗戶的鎮(zhèn)上人都說,是葉姑娘介紹的呢!順哥便難過地搖頭,倒是為秋收的備考著急,心里嘀咕:考就考唄,心無二用!
不久,葉春梅也一連幾天不來了。三美出工回來告訴順哥,聽說春梅姐跟鄰灣的一個大姑娘打架受了傷。順哥想起葉春梅在衛(wèi)生院墻外的河邊跟秋收談過的那些話,有些明白,就去街上買了兩瓶水果罐頭,匆匆向紅旗三隊歪去。到了葉春梅家,葉春梅的婆婆朝房門口挑嘴,順哥進到房里。葉春梅頭上纏著白紗布,斜躺在大木床上;她的男人大隊民兵連長別必才蔫坐在床邊,黑圓黑圓的,一副認罪態(tài)度良好的樣子。葉春梅見到順哥眼睛一亮,說我就知道老同學會來的。別連長跟順哥點頭,出門去倒水。順哥這時便問:贏了還是輸了?葉春梅笑著使眼色,小聲說:贏了!又敲敲額頭:假的,只有一點抓印呢。順哥也笑,向門外指了指。葉春梅說:這回寫了悔過書,應該是誠懇的。別連長端著一杯水進來,遞給順哥,順哥接過杯子,笑說:別連長,是誰敢欺負您郎的夫人?要是您郎不便出面,我可以替您郎走一趟的——您郎不要小看我,三個小伙子不拿槍,也不一定是我的對手。別連長稀開田字臉來笑笑,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從葉春梅家回來的路上,順哥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今后秋收上了大學,就剩葉春梅一根攬活的獨苗,萬一哪天葉春梅真有個災病,業(yè)務怎么接上?
1979年的春節(jié)過完了,秋收還沒有到順哥家來,家里人誰都不敢提及“秋收”二字。不久,順哥收到半文的來信,談到省會江城的小商品市場,說他親自考察過,的確如報上所講的“對外開放看深圳,對內搞活看江正街”——外面的市場真大,望順哥速往江城看看!順哥去了一趟回來,在堂屋里召開家庭會議宣布:他將去江城江正街開店,兩臺縫紉機他帶去一臺,留一臺在家里。家里暫時不對外接活,三美稱病不再出工,專門在家按統(tǒng)一的規(guī)格、型號做胸罩,做好了,分類打包,寫上型號和數(shù)量,等他回家來取。一家人望著順哥,聽他交代,覺得他是要上山打游擊。媽爹坐在磨架上,呃呃地哭起來。
第二天,大和三美送順哥去車站,順哥不要他們陪著等車,催他們趕快去供銷社買布料。車還沒有來,順哥向五星中學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