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批評的文學方式》
《天香》里的“蓮”
——王安憶小說的起與收,時間和歷史
一
王安憶寫小說,還抱持著一種樸素的責任感:來龍去脈,不能馬虎,不能討巧省力,必得有可靠的起點,有環(huán)環(huán)相扣、經(jīng)得起推敲的過程,有讓人信得過的結局。自從現(xiàn)代主義文學興起之后,這樣本分的態(tài)度和老實的寫法,就常常不免被視為不合時宜了。
《天香》〔注:王安憶:《天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本文引用依據(jù)此版本,在文中標出頁碼?!车臄⑹觯彩侨绱?。
先從起點說起。現(xiàn)代小說的敘述起點,常常是突然放在你面前的,為什么會有這個起點,往往略而不談,也常常無從追問。像宇宙大爆炸似的,一切從這里開始,那么這里就是起點。王安憶小說的起點,卻通常并不是敘述最開始的那個點,而是在敘述中才慢慢形成那個起點。也就是說,起點也有個來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短煜恪返闹行氖恰疤煜銏@繡”,要寫“天香園繡”,先寫“天香園”,寫“天香園”如何從無到有,所以小說第一卷是“造園”。上一輩造園,下一輩長成,娶妻納妾,女性閨閣傷心寂寞,以繡活遣懷寄情,才逐漸產(chǎn)生了“天香園繡”?!疤煜銏@繡”的起點是在閔女兒和小綢拿起繡針的時刻,但她們聚在繡閣、支起花繃、拿起繡針,并不是無緣無故的。
有了這個起點再往后,這一路漫長,從第一代小綢和閔女兒的開創(chuàng)之功,到第二代希昭的繡畫新境,再到第三代蕙蘭的外傳流布,上出下潛,波折變化,是小說的主體,也就是那個一步一步往前推進的過程。
寫到哪里為止呢?小說最后一段文字是:
康熙六年,繡幔中出品一幅繡字,《董其昌行書晝錦堂記》。其自蕙蘭始,漸成規(guī)矩,每學成后,便繡數(shù)字,代代相接,終繡成全文;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蓮,蓮開遍地。(第407頁)
這好像只是以交代收尾,其實卻不能看成只是交代?!白肿秩缟彙笔且粚右庀?,“蓮開遍地”是更上一層的意象,八個字,兩層意象,兩重境界。全書的力量最終匯聚于此,集中迸發(fā)出“蓮開遍地”的光輝:深蘊,闊大,落實,而生機盎然。
以此收尾,既是收,也是放,收得住,又放得開,而境界全出。但其來路,也即歷史,卻也是從無到有,一步一步走來,步步有落腳處,步步有向上心,見出有情生命的莊嚴。
二
從最后的“蓮”往回追溯,我們來看看“蓮”這個詞是怎么一步一步演化的,怎么從物象變成意象,又怎么從普通的意象變成托境界而出的中心意象。小說很多地方寫“蓮”,王安憶下筆之時,未必前思后想,有意處處照應,倘若那樣,也就刻板了;但也絕不是信筆涂鴉,寫于當寫之處,至于此處和彼處的關系,即使不做設計,也會自然生成。作者也許無意,讀者卻不妨有心。
小說開篇寫“造園”,園成之時,已過栽蓮季節(jié),年輕的柯海荒唐使性,從四方車載人拉,造出“一夜蓮花”的奇聞。這樣的蓮花,不過就是蓮花而已;柯海的父親夜宴賓客,先自制蠟燭,燭內(nèi)嵌入花蕊,放置在荷花芯子里,點亮蓮池內(nèi)一朵朵荷花,立時香云繚繞,是為“香云?!??!跋阍坪!彼坪醣取耙灰股徎ā鄙掀?,但其實還是柯海妻子小綢說得透徹,不過是靠銀子堆砌。如果聯(lián)系到上面說的起點問題,這里的敘述就還在“天香園繡”的起點之前,起點之前有“蓮”,但這個詞也就是一個普通意義上指物的詞。
待到起點,“蓮”再次出現(xiàn),此時,敘述的筆調(diào)就不一樣了。閔女兒嫁給柯海為妾,新來乍到,斂聲息氣,一個人孤單的時候多,就拿出娘家?guī)淼睦C花的家什:挑出一張睡蓮圖,覆上綾子,用炭筆描下來花瓣葉條,再針繡。娘家是蘇州世代織工,繡活自小就會,但此時此刻,情境與在娘家做女兒時當然大大不同:
這一幅睡蓮圖是漫天地撒開,閔女兒好像看見了自家庭院里那幾口大缸里的花,停在水面……那浮蓮的淡香便滲透盈滿。身上,發(fā)上,拈針的手指尖上都是,人就像花心中的一株蕊。漸漸地,缸里的睡蓮移到了面前的綾上,沒有顏色,只有炭筆的黑和綾面的白,很像睡蓮在月色中的影?!昧耍彽挠颁仢M白綾,從花樣上揭起,雙手張開,對光看,不是影,是花魂。簡直要對閔女兒說話了,說的是花語,惟女兒家才懂,就像閨閣里的私心話。(第61頁)
睡蓮圖,娘家庭院大缸里的浮蓮,描在白綾上的蓮圖,還有即將用針繡出的淺粉的紅的蓮花;現(xiàn)實,回憶,花影,花魂,花語,寂寞女兒心?!吧彙痹谶@里,在“天香園繡”的起點上,交織了如此重重疊疊的內(nèi)容。此時的“蓮”,不再是一個單純指物的詞,它變成了一個意象,而這個意象的內(nèi)涵也絕不是單一的。
略去中間多處寫蓮的地方不述,小說末卷,蕙蘭喪夫之后,繡素不繡艷,于是繡字,繡的是《晝錦堂記》?!稌冨\堂記》是歐陽修的名文,書法名家筆墨相就,代不乏人,董其昌行書是其中之一。開“天香園繡”繡畫新境的嬸嬸希昭,曾得董其昌的指點,臨過董其昌行書。蕙蘭繡希昭所臨的字,“那數(shù)百個字,每一字有多少筆,每一筆又需多少針,每一針在其中只可說是滄海一粟。蕙蘭卻覺著一股喜悅,好像無盡的歲月都變成有形,可一日一日收進懷中,于是,滿心踏實”。(第327頁)
后來蕙蘭設帳授徒,跟她學的兩個女孩子看繡字,“只當這是草葉花瓣,絲練瓔珞,或是燈影燭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寫的是什么,只覺得出神入化!”(397頁)一派天真率性,卻無意中得了書畫相通的體會。成品后“字字如蓮”,自不是憑空說起。而說的是“如蓮”,即是以意生象,以象達意,而不必真有蓮了。
但我還要說,緊接著的“蓮開遍地”的“蓮”是更上一層的意象和境界,“字字如蓮”還有“字”和“蓮”的對應,“蓮開遍地”的“蓮”卻是有這個對應而又大大超出了這個對應,升華幻化,充盈彌散,而又凝聚結晶一般的實實在在。三十多萬字的行文連綿逶迤,至此而止,告成大功。
所以,如《董其昌行書晝錦堂記屏》這樣的繡品,是時日所積、人文所化、有情所寄等等綜合多種因素逐漸形成,這當中包含了多少內(nèi)容,需要文學想象去發(fā)現(xiàn),去闡明,去體會于心、形之于文。
我因好奇,對照了用作《天香》封面背景圖的顧繡董書晝錦堂記和董其昌的行書,感覺還是不一樣。這就對了,繡品里面有董其昌,更必然有希昭,有蕙蘭,有代代相接的慧心巧手,有繡品自身的意趣和格調(diào),此物既出,已然自成。
三
從起點之前的“一夜蓮花”,到起點上的睡蓮意象,再到收尾處的“字字如蓮,蓮開遍地”,“天香園繡”的歷史脈絡的節(jié)點標記清晰。當然,從偌大的作品中只取一“蓮”的演化來立說,一定沒有述及其豐富的、具體的內(nèi)容;但就是這小小的線索,也隱含了重要的歷史感受和觀念,那就是,人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情感和智慧所結晶的各種形式的文化——包括以物質(zhì)形式體現(xiàn)的文化,才是與世長存的,才是歷史中價值不滅的?,F(xiàn)實里的蓮花時有殘敗,天香園的蓮池也早已費毀,連天香園也沒有了,連明朝也滅亡了,可是“如蓮”的繡品仍在,而且“蓮開遍地”。“一些生死兩寂寞的人”,以文字、以工藝、以器物保留下來的東西,成為“連接歷史溝通人我的工具。因之歷史如相連續(xù),為時空所阻隔的感情,千載之下百世之后還如相晤對”〔注:沈從文:《致張兆和》(1952年1月24日),《沈從文全集》第19卷,第311頁,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四
我曾經(jīng)寫《一物之通,生機處處》〔注:張新穎:《一物之通,生機處處》,《當代作家評論》2011年第4期?!秤懻摗疤煜銏@繡”的通性格人心、關時運氣數(shù)、法天地造化,由此而論《天香》的幾個層次,談的是小說的空間氣象;但小說也是時間的藝術,《天香》寫的又是一種女性繡品的歷史,時間脈絡自然是重要的事情。時間脈絡在空間氣象中逐步推移,由頭到尾,起承轉(zhuǎn)合,敘述才完整起來。借“蓮”說事,說的就是《天香》的時間脈絡,以及小說的敘述在這時間的推移和變化中完成了什么。
回頭再說小說的起點和收尾。前面說王安憶小說的起點是慢慢形成的,是有來路的,那么,就還可以再往前追溯:小說從“造園”寫起,那么為什么在這個時代興起了造園的風氣?這種能量是從哪里、怎么積聚起來的?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能量?如此等等,不同的人會問出不同的問題吧,不同的問題也能把往前追溯的距離帶到不同遠近的地方。這就是有來路的起點的好處。前面還說小說的收尾,既是收,也是放,收得住,又放得開,也就是說,沒有收死。那么這個結尾,在讀者那里,也就還可以再往后延展。小說本身的敘述,有頭有尾,已經(jīng)完整;但完整并不是封閉的意思,它的時間脈絡,既向前,也向后開放。“天香園繡”的歷史,在歷史長河中有它的前因后果;造就“天香園繡”的能量,在歷史能量的流轉(zhuǎn)中也有它的前接后續(xù)。這不是孤立的歷史,不是只封閉在一段時空里的能量?!短煜恪芬砸晃镏d切入上海早期的一段歷史,倘若把這段歷史和這種能量,放在上海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中來感受和觀察,可能會更明白小說這樣的起點和收尾所暗含的開闊眼光。
二〇一一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