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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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二十三分,鄒銳找上樓來。
鄒銳是銀河公安局的年輕干警,剛來時在刑偵隊工作,表現(xiàn)出色,尤其是破了兩起兇殺案后,更是名聲大噪,被人傳為小福爾摩斯。榮譽面前,小伙子有點飄,好像真成了神探一樣。鐘好批評過他,也跟鄒銳有過幾次深談。鐘好惜才。作為銀河公安緝毒和刑偵雙科王牌,他不僅擁有一副怪脾氣,更有一副好心腸。這次成立專案組,鐘好本來是不想將鄒銳抽來的,他看不慣年紀輕輕就浮躁,更看不慣動不動就拿書本理論來指導實踐工作的。鄒銳便是這樣。小伙子畢業(yè)于公安大學,算是高才生,業(yè)余時間讀了不少書,對各類刑事犯罪也確有研究,講起來常常沒完沒了。但犯罪分子不是按教科書來犯罪的,犯罪時間、地點、環(huán)境,包括犯罪人瞬間的心境都對犯罪有實質(zhì)性影響。之前破獲的一起案子,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在外資企業(yè)已經(jīng)當了高管的優(yōu)質(zhì)男,候車時遇到一位氣質(zhì)美女,不知是美女一頭漂亮的黑發(fā)吸引了他,還是那天明媚的陽光感染了他,總之,他特別想跟美女認識。平日里極少跟女生說話的他,居然大大方方跟美女搭訕。還好,美女沒讓他難堪,兩人很快交流起來,互換了電話號碼,加了微信,這還不過癮,下車時他又告訴美女第二天同一時間仍然在站牌下見。這樣見了三次,美女不耐煩了,出現(xiàn)失約。優(yōu)質(zhì)男揣著無數(shù)夢想在站牌下等了三天,沒再見到美女,感覺受了欺騙。居然選擇一個夜晚,將氣質(zhì)美女約出來,什么也不說,直接勒死。
審訊過程中他說,那天打動他的并不是那頭烏黑的長發(fā),跟美女的氣質(zhì)也無關(guān)。原因在于美女戴的那副眼鏡!他一直想擁有那樣一副眼鏡,可這個城市找尋不到。他結(jié)識美女,就是想問清眼鏡來自何處。氣質(zhì)美女知道答案后很生氣,罵了他一句變態(tài)。就這兩個字,促使他起了殺心。
鄒銳說這叫瞬間犯罪。鐘好冷笑幾聲,告訴他不要玩新名詞,這不是在大學里講課,也不是寫小說。任何一次犯罪都有深厚的心理基礎(chǔ),不信你去查查這優(yōu)質(zhì)男。后來結(jié)果證明,鐘好是對的。優(yōu)質(zhì)男小時受過傷,一路帶著陰影走來,父親是一個露陽癖,典型的心理變態(tài),嚴打中被判流氓罪,槍斃了。
氣質(zhì)美女順口說出的兩個字,激發(fā)了他,內(nèi)心的犯罪種子猛地長高,脅迫他做出了愚蠢行為。
當然,現(xiàn)在鄒銳老實了。人總是要成長的,鐘好喜歡看年輕人成長,尤其喜歡看年輕人在跌跌撞撞摸爬滾打中經(jīng)受錘煉。公安這種地方,別的不敢說,栽個跟斗犯個錯誤,太容易了。鄒銳不久前剛剛栽了跟斗,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wù)時,場面驟然失控。本來他們是秘密抓捕一個網(wǎng)上逃犯,嫌犯都已鎖定在酒店,各種準備都已做好,就等嫌犯吃飽喝足走出酒店時,利落地緝拿。誰知就在嫌犯起身離開酒店的一瞬,外面突然有人打架,一男子因為車輛刮碰了一中年婦女,不但不道歉,反而破口大罵。中年婦女是擺小攤的,起先也沒想著怎么著,被男子罵狠了,突然就撲過去扭在了一起。男子見中年婦女撲他,一邊罵著臟話一邊拳腳相加。周圍擺攤的見狀,紛紛跑過來拔刀相助。原來男子喝了酒,仗著開的是寶馬,更加不把這些擺攤的放眼里,口出狂言要滅掉這些下層人。一句下層人又引起新的混亂,有老者上來跟男子理論,男子借著酒性一把推倒老者,狠狠地踹了老者幾腳。圍觀者更多,先前那中年婦女也是拼了,原來老者是她父親,婦女撲上去,跟男子扭在一起。結(jié)果男子兇狠地掏出刀,照準中年婦女胸脯就捅了幾刀。
鄒銳不能不管,可是他一管,這邊嫌犯驚醒了。身著便服的鄒銳為了制服醉酒男子,竟然喊了一聲:“我是警察?!薄安臁弊诌€未落地,這邊嫌犯拔腿就跑,因是晚飯時間,街上人很多。嫌犯跑出酒店,幾張可疑的面孔立刻讓他明白遭遇了什么,一邊奮力往人群中跑,一邊扯上嗓子大喊:“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边@年頭,喊搶劫或許沒人管,一喊警察打人,好事者立馬圍過來。本來還有秩序的街道頃刻大亂。最終結(jié)果是,鄒銳制服了酒駕男,120拉走了中年婦女,嫌犯卻跑了。
這是大忌。事后鄒銳背了處分,關(guān)禁閉三天。鄒銳不服,面對惡性傷人怎能不管?鐘好罵他扯淡,你是干什么去的,明知外面一有響動就會驚動里面,你還敢暴露自己?那咋辦,眼看著他把婦女捅死?鄒銳一臉的不服氣。鐘好嘿嘿一笑,說這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執(zhí)行特殊任務(wù),不是派你去當交警。
“其實你也沒有答案,這是個死結(jié),我懂的?!编u銳辯解幾句,丟下這句話走了。
鐘好想半天,的確,有些事有些時候就是死結(jié)。
說歸說,鐘好還是安慰了鄒銳,畢竟人家關(guān)禁閉了嘛。再說那段日子鄒銳心情不好,失戀了。
男人能經(jīng)得起槍傷刀傷,卻獨獨經(jīng)不起情挫。失戀這種事,要說發(fā)瘋發(fā)癲的應(yīng)該是女孩,可現(xiàn)在喝悶酒說瘋話長時間走不出來的,一大半竟是男人。物種變異。這個時代的男人越來越矯情,越來越受不得傷,女漢子倒是滿天飛。
“有點出息吧,別整天跟沒了娘似的?!辩姾弥涣R過鄒銳這么一句,便不再戳他的痛,其實是懶得理他。不過他發(fā)現(xiàn),最近鄒銳走了出來,又有點像神探了。
將鄒銳抽到專案組,還有一個隱秘的理由,對銀河形勢的判斷,鄒銳跟他想到了一起,不是案難破,再難的案,到了他們手里,也有云開日出那一天。難的是有人不想讓蓋子揭開,想死死地捂著!
“情況正常吧?”見鄒銳過來,鐘好掐滅煙頭問。
“還算正常?!编u銳說。
“什么叫還算正常?”
鐘好最煩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干警察,容不得這些。
鄒銳知道又犯了戒,到鐘好面前坐下,掏出煙。這小子居然也學會抽煙了。鄒銳點上,吐了一口,心有所慮地說:“我擔心里面,畢竟有好多孩子,還有那些跳舞的老頭。”
他沒說老太,因為舞廳是他負責摸底的,摸回來他說:“什么健身場所,純粹藏污納垢,一個個老得都站不住了,摟起女人來,一個比一個歡?!?/p>
“別嫉妒,那也是人家的權(quán)利。”當時鐘好扔他這么一句,鄒銳不屑地嗤一聲,又道,“都什么人啊,有這閑工夫干點小生意,賺點家用多好?!?/p>
“想多了不是?”
想多其實是一件好事,尤其干他們這行的,想多是必須的。
“應(yīng)該沒問題,對方交易時間晚,到時學生應(yīng)該能出來,至于那些跳舞的,就看我們動作利落不利落?!辩姾媚X子里閃出一些畫面,他知道會出現(xiàn)閃失,可哪有那么十拿九穩(wěn)的。他們這行,就是刀尖上行走,火坑里舞蹈。
“舞廳不會有問題,我還是擔心學生,都是小孩,萬一……”
“怎么,要不再去看看?”
鄒銳一說,鐘好心里也敲起鼓來。不管怎樣,得讓學生百分之百地安全。
難度就在不能提前通知,否則,對方會嗅到氣息。
“我剛從三角樓下來,好幾個輔導班還在上課呢?!?/p>
“扯淡,誰讓你進去的,萬一……”
后面的話鐘好沒講,人都已經(jīng)回來了,應(yīng)該沒出問題。不過還是狠狠剜了鄒銳一眼。
“沒事,我扮成女人進去的,我的化裝術(shù),老大你還是放心吧?!编u銳說完得意地一笑。
鐘好差點沒笑出來,怪不得鄒銳臉上看起來怪怪的,原來剛做完女人。
鄒銳長得細皮白肉,一臉的文靜,扮女人真像。不過鐘好覺得這有點惡心,煙抽一半,掐了,“走,下去看看?!?/p>
鄒銳跟著鐘好下樓,剛出了賓館,就見一群孩子走出來,嘰嘰喳喳地要穿過馬路。一位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老師護送他們。女老師個子高挑,身材頎長,一頭長發(fā)安靜地垂在腦后。她叫葉文霽,警員沈克俠的新婚妻子。美術(shù)老師,大學畢業(yè)至今,一直在三角樓跟一位名叫元輝的女畫家合作辦班,帶出的孩子有好幾撥了。說是合作辦班,其實就是給元輝當助手。當然,這對一個大學畢業(yè)沒幾年的女孩子來說,也是輕易逮不著的機會。元輝在畫界,可是很有名呢。跟她一同辦班的是文化館一位退休的老師,據(jù)說文霽當初能考上美術(shù)學院,關(guān)鍵得益于這位老師。
沈克俠跟她認識,還歸功于這個美術(shù)班。那位叫元輝的畫家雖然是個性格怪癖的老姑娘,但卻對大俠的婚姻起了關(guān)鍵作用。
鐘好遠遠地看著葉文霽,心里一陣輕松。他的緊張,多半也是因為葉文霽在樓上,文霽今天提前下課,讓他松了一口氣。
鐘好往西拐拐步子,把自己隱在黑暗中,他不想讓文霽看到。布防時再三強調(diào),今晚見到任何熟人都不能打招呼,免得對方也有眼線。包括沈克俠,也不能讓新婚妻子發(fā)現(xiàn)。
綠燈亮起,一排車停在馬路上。孩子們開始上天橋。有兩個調(diào)皮的男孩亂跑,文霽追過去,邊喝止邊警告式的在兩個孩子屁股上拍打幾下。她的聲音被汽車輾碎,一陣汽油味吹來,鐘好皺了皺鼻子。天橋另一頭,兩個熟悉的影子在動,那是鐘好布在那里的哨。
孩子們都走上天橋時,發(fā)生了點意外,本來文霽的腳步也該隨孩子們一道走上天橋,誰知上了幾個臺階,她忽然側(cè)過了身子,朝得勝小區(qū)那邊的巷子望去。鐘好還在疑惑,就見文霽忽然掉過頭來,腳步噔噔噔地往巷子那邊去。
糟糕!鐘好心里緊了一下,文霽一定是發(fā)現(xiàn)什么了。正詫異間,就見天橋下面非機動車道上,有個騎自行車的老人摔倒了,違章行駛在非機動車道上的小客車擦身而過,卻不停下來。老者一定摔得很重,圍觀者多了起來,但沒一人去扶。
不該扶的。鐘好心里暗自說。他要文霽馬上離開現(xiàn)場,多一個熟人在場,就多一份羈絆。萬一文霽認出他們,打起招呼,那就麻煩大了。但文霽已經(jīng)走了下去,很快到老者面前。她伸出了手,想把老者拉起來。誰知老者一把拽住了她,馬路那邊立刻混亂。鐘好心里咯噔一聲,莫非又遇到訛人的?
恰在這時,遠處一輛摩托車風掣而來,街上旋即響過一片野蠻的刺耳聲。一個頭戴鋼盔全身武裝了的年輕人斜跨在一輛改裝后的摩托車上,斜刺里沖天橋撲過來。還在很遠處,摩托尖厲的叫聲已經(jīng)嚇得圍觀者四散逃去,遠遠看去,那邊道上只剩了文霽和老者。老者似乎在跟文霽理論什么,文霽想掙脫開,老者死死地拉著文霽的手不丟,那輛摩托卻像惡作劇一般直撲文霽而來。
危險!鐘好猛叫一聲,步子下意識地就往馬路那邊去。跟在身后的鄒銳也看見了那一幕。
“扯淡!”他大叫一聲,先鐘好拔開了步子。
可是他們離那邊還遠,鄒銳還沒到馬路中間,摩托車已經(jīng)撲向文霽,只聽得馬路那邊連著發(fā)出幾聲喊,摩托車手像是成心炫耀自己的車技,車子快要接近文霽他們那一瞬,突然一個急轉(zhuǎn),更猛的刺耳聲中,意外發(fā)生了,先是響出劇烈的一聲,摩托車連著打出幾個彎后重重撞在了天橋上,一股濃煙騰起,緊跟著,就有凄厲的聲音傳過來。
幾乎同時,三角樓西邊,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出現(xiàn),一人手提一黑色箱子,另一個空著雙手,兩人走得很急,到三角樓正門,沖摩托車手那邊望了望,突然轉(zhuǎn)身,鉆進了樓洞。
“各方面注意,目標出現(xiàn),目標出現(xiàn)?!辩姾妙櫜坏梦撵V,目標提前二十分鐘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