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
第二折
何艷新
第四章
牽著外婆的手,
享受著心靈的自由
田野,把山推向四周,把房子推向山腳,留出大片空地給自己。有些房子躲在小山后面,一聲不響地露出半截小路,給田野提個醒,里面還有人家。
何艷新老人家的門松松垮垮地關(guān)著,一條小木椅子壓著門,不讓雞、狗入內(nèi)。喊了幾聲何老師,里面才有動靜,有人在屋子里,拿掉椅子,門開了。
又見到了老人,她感冒了好幾天,沒以前那么活潑,精氣神浮在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層,好在說到任何事情,那些事情都會來到她的面前,讓她說出來。
老人搬出長條木凳,坐到屋外。橫條紋,薄外衣,緊身褲,黑白點點。她清瘦,人精神,笑中帶點拘束,遇到陌生人,放松中有防備,挽了點衣袖,坐姿隨意。
第一次見到何艷新老人,她把自己的心封藏在人們進不到的地方,她心里安住著一個膽怯的小女孩,“她”知道有陌生人來,藏進里屋,躲在靈魂的光線中,偷偷地看著外面的陌生人,聽陌生人說話。
何艷新老人是位孩子,是位隨和、親切的老人。
與老人聊天,機器架在房子外面那塊小坪里,不斷地有雞、狗優(yōu)哉游哉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還有小孩,從鏡頭前羞羞澀澀地走過,用茫然的眼睛看著鏡頭。幾十年了,老人習(xí)慣了各種鏡頭,與老人關(guān)系親近后,她更是無所不談,也談得隨意而忘記鏡頭的存在。老人笑起來很放松,兩只眼睛顯得更小了,沒了牙齒,笑的時候,嘴也向里笑,一頭白發(fā),童心爽朗。
談到過去沒有飯吃的苦日子,心情隨之沉重。
何艷新老人,1939年出生,但身份證上寫的是1940年。
1939年八月初一,何艷新出生在她現(xiàn)在的居住地:河淵村。
1943年,她的父親被一戶有權(quán)勢的人家殺害了,何艷新家里窮,天理在何艷新家,但公平和結(jié)果,自然由有權(quán)勢的人家說了算,父親被殺,還被抄光了家,家里稍微有點用的東西,都被搬走了。
父親不在了,房子空了,屋里到處散發(fā)著凄涼的氣息,母親不斷地哭,哭了幾天,姊妹來勸,再哭,就沒命了。
沒了柴點火,沒了鍋子,沒有米。
外婆知道母子生存到了絕境,就要她們回田廣洞居住。母親抱著四歲不到的何艷新,回到外婆家生活。
一晃就是十多年。
“土地改革”,農(nóng)民開始分田地。母親先一個人回到河淵村,分到了屬于自己的那份土地。母親一個人,在河淵村種田、種地。這位苦命的女人已經(jīng)守了十多年的寡。
十四歲以前,何艷新一直住在外婆家。
母親改嫁具體是哪年?
時間來到老人面前,何艷新回憶著,她記不得了,根據(jù)推算和估計,可能是1953年。
“時間,我記不得了。我記不得時間?!?/p>
母親再婚后,十四歲的何艷新離開田廣洞,離開外婆溫暖的家,回到河淵村,她知道母親組建了新的家,有一個自己陌生的男人,要她叫爸,她不能接受。
回到村里,何艷新堅持一個人住,一個人生活,她不希望自己的母親改嫁、再婚,她不想與母親那一家人住在一起。
她,一個小女孩,十四歲,自己生火做飯,天黑了,她早早地關(guān)上門,自己爬上床,拉開被子,遠遠地吹滅木板上的燈,黑漆漆的,馬上閉上眼睛,睡覺,讓夜晚的黑包裹著自己。
生活了一年多,外婆、舅舅,村子里的伯伯、叔叔等親戚都勸何艷新。
“你媽媽也不容易,是個受苦人,你就應(yīng)了他們,與你的媽媽生活在一起吧!”
十九歲,媽媽給何艷新許了一個人家,就在河淵村,她不喜歡母親的安排,母親是想自己老了,沒了依靠,就把自己的女兒嫁到本村養(yǎng)老。沒人問過她本人,愿意這門婚事嗎?喜歡這個新郎嗎?沒人與她商量,她只是被告知。
她看見山上的白色小羊,被主人抱著,送給鄰居家。她就是那只小羊,她用女書歌輕輕地唱出自己的苦,唱給飄過的云聽,唱給陽光聽,陽光溫暖,黑夜來臨,陽光不見了。
新郎大她一歲,高中快畢業(yè)了,想考大學(xué),老師也不讓他結(jié)婚,新郎本人也不喜歡這婚事。
一個下午,何艷新偷偷寫信給準(zhǔn)新郎,要他不要回來完婚。
結(jié)婚那天,新郎真的沒有回來,在學(xué)校照舊讀書。
夜里,新娘的姊妹們聽長輩們在議論,明天去學(xué)校把新郎抓回來。
姊妹們把消息告訴何艷新。
一大早,抓新郎的人出發(fā)了,新娘何艷新也有了自己的新打算。接近正午,新郎低著頭,白白凈凈地走在幾兄弟的中間,前后稀稀拉拉的幾個人,一個小隊伍,回到河淵村。
新郎抓回來了,新娘又不見了。何艷新天沒亮,就跑到村里的一位姊妹家里,藏了起來。
第三天,何艷新從姊妹家里出來,左右無人,就閃進巷子里,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名正言順地回到家,見過母親和來家里探聽消息的親戚。
這里的風(fēng)俗是結(jié)婚三天后女兒回娘家,懷了孕,再回到夫家長期居住。沒懷孕,就一直住娘家。平常,逢年過節(jié),新娘像走親戚一樣地回到夫家。
何艷新走親戚,就走到外婆家,陪外婆過節(jié),誰也不好說什么。新郎也不回家,他想考大學(xué)。后來考軍校,因為視力不好,沒被錄取。第二年,他還想復(fù)讀,家里父母不同意。
“我們?nèi)隂]有‘結(jié)婚’,真的,沒有同房,不是因為性格,是決心?!?/p>
她堅決地說。
三年,他們是名義上的夫妻,他們各過各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也沒有太多交集。
何艷新過了自由快樂的三年。偶爾在夫家住一天。
雙方父母不知道這些事,新郎的媽媽有擔(dān)心、有怨言。
“結(jié)了三年婚,也沒懷上孩子?!?/p>
青年何艷新,無所懼怕。
“沒有孩子,是祖墳風(fēng)水不好?!?/p>
母親為外孫的事,也經(jīng)??蕖?/p>
“怎么辦?三年都沒有孩子?!?/p>
何艷新的姊妹,還有一位知心的伯母,知道他們沒有同房,外婆也知道何艷新不同意這婚事,她們后來就悄悄勸何艷新,可憐你媽媽吧!她也不容易,你就依了她吧!
結(jié)婚三年,退婚不現(xiàn)實,離婚也不行。各種壓力都有,何艷新與新郎商量,最后,在第四年,他們才正式同房、結(jié)婚。
何艷新生的第一個是女孩,是大姐。第二個是男孩,是大哥,排行老大,在江永,女孩是不參與排行的。接下來是二哥、三哥。老四,養(yǎng)到三歲,沒能養(yǎng)活?,F(xiàn)在在北京工作的何山楓,排行第五。后面還有一個小妹妹。何艷新共生了七個孩子,現(xiàn)在是六兄妹。
老的、少的,一家十多號人。生活的壓力,一年比一年重地壓在她身上。累得沒日沒夜,太累了,她就一個人跑過家門前的大片稻田,兩邊的谷穗向小道上壓過來,路都快看不見了,她熟悉這條田埂,她知道哪里寬,哪里窄,哪里的地勢往左斜,哪里有一個放水口,要跳過去。她跑到山這邊,這里有三棵古樹,村子里沒人知道有多少年頭。這里少有人來。她氣喘吁吁地坐在樹根上,旁邊的雜草和樹枝,完全遮擋了她,她像一只兔子,藏在茂密的樹林里,沒人看見,沒人知道。她蹲下來,就聽見了平常聽不見的聲音,三五只蟲子在草叢里一聲緊一聲地說話,她聽見鳥的翅膀扇動樹葉的聲音,光流淌在樹葉上,灑落在樹林里,幾只無名的小蟲子,從落葉底下鉆出來,跟著陽光走,尋找露出地面的那絲絲生機。她總是想,從出生,到現(xiàn)在,沒有多少快樂的事情,她也知道任何快樂的事情與壞事情一樣,都不會長久,都會過去,一切都會來到,可她,從成家開始,就為自己的一口飯,為女兒的一口飯,為兒子不被餓死,為老人有東西飽肚子,只為這一口飯,她青春的氣力已經(jīng)用盡了。明天渺茫,就今天,也是紅薯大半、不多的大米,摻和煮在一起當(dāng)飯吃,菜里的油,只能放一點點,肉,她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吃了,這才想起,再過幾天,是三兒子生日,要擠點錢出來,去縣城里買點肉,給孩子們嘗嘗了。她真不愿意去想,這么累,天天如此,竟然,肚子都難填飽。女書歌謠的旋律在樹林里隨著一片片樹葉的飄落而慢慢地飄出她的身體,隨樹葉,在陽光里細(xì)微地擺動,她熟悉的女書歌謠,她聽著,聲音又回到她身體里,她輕輕地唱起外婆最喜歡的那首《花山廟》,那么長,一句句,一聲聲,聲音飄進樹林,驚醒所有的植物,每一個節(jié)奏,每一個字,她竟然全沒忘記,她唱著,眼淚嘩嘩地流,歌里的生活比她更苦,她看見那些女書字,一個個,與落葉一起,鋪滿了整個樹林。隆起一座座房子,是宮殿,她是里面最美麗的公主,里面有她最愛的人,孩子們、家里所有人,都在,都幸福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陽光走了,她要回家了,大兒子,站在田那邊,喊媽媽。
站起來,她狠狠地又下了決心,為了有飯吃,必須繼續(xù)想方設(shè)法地去掙錢。
村里很多人去挑礦賺錢。何艷新去了,給鄰鄉(xiāng)銅山嶺礦挑石頭,她與男人們一樣,每擔(dān)挑一百六十多斤,四毛錢一百斤。
“拼命地挑。”
那年,她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女孩一個,男孩兩個,分別是六歲、四歲、兩歲。丈夫在學(xué)校教書,不在河淵村。每天凌晨三點,何艷新摸黑起床,煮熟一鍋飯,放在家里,菜是沒有的。誰想吃了,就在里面抓了吃。擔(dān)心孩子們掉進村里的池塘,就把他們都反鎖在家里,給大女孩一個桶,告訴她,弟弟們?nèi)绻喝瞿?,就拉在桶子里,桶子放在角落里,每天晚上,何艷新回家,桶子不是在屋中間,就是在門旁邊。
挑礦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洗衣、做飯。關(guān)在家里的孩子,就由六歲的大姐哄著兩個弟弟吃飯、睡覺。直至今天,長期以來,家里有什么體力勞動的事情,大姐也是很顧著大家。
大姐嫁在道縣。
何艷新老人一直住在河淵村,群山之中,一個悄無聲息的角落。
因為女書,她去過很多地方,中國臺灣、北京、長沙,日本。日本和中國臺灣去了兩次,去中國臺灣是結(jié)交姊妹劉斐玟邀請的,去日本是雖然沒寫“結(jié)交書”,但親如姊妹的遠藤織枝教授邀請的。遠藤織枝是用對等的情感把握到了女書最顫抖、最細(xì)微部分的人,這樣的人,當(dāng)今為數(shù)不多。
平常,劉斐玟學(xué)女書,她要何艷新老人坐在旁邊,她一邊打字,一邊讓老人核對漢字與女書字翻譯是否正確,有沒有錯。遠藤織枝就不一樣,她只要何艷新老人把女書字寫出來,就算完工,余下的,她自己來翻譯。
何艷新老人參加過不少的女書活動。
“活動怎么樣?有什么感覺?”
“記性不好,過了什么日子,也不知道。”
她不斷強調(diào),現(xiàn)在記性不好,腦筋也不好使了。
第一次去日本,是1997年。何艷新老人與女書研究者們交流女書,主講人是何艷新。遠藤織枝,請老人寫出具有遠古風(fēng)骨的女書字,大部分女書字,提前很多天的晚上,老人在家里,就寫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寫了多少個晚上。挑了些稍微滿意的,帶到日本,給大家看,寫得不滿意的,直接撕了,變廢紙。何艷新,完全沒有日本藝術(shù)家草間彌生一半或十分之一的自信。她總感覺自己的字寫得不好,唱得也不好。
在日本,大學(xué)里的那場主講,老人唱女書歌,是大家所期盼的。在不大的會議室,研習(xí)者端坐,老人像在閣樓中,外婆站在旁邊,她唱的女書歌謠,與外婆的聲音融合在一起。學(xué)者們輕微一顫,飛翔的心,突然下降,真實地落在中國南方大山的陰影里,女性困苦的田地,發(fā)著芽,傻愣愣地感受冷風(fēng)中絲絲滑滑的暖和勁,立春了,天氣轉(zhuǎn)暖。老人的每一次拖音,沒有具體的文字,她們看到了風(fēng)中的淚是如何隱忍地,在春雨中暗自流淌,聲音清晰,如果沒有歌聲相引,她們聽不到水的流響。老人的歌聲,順時間藤蔓,爬滿墻壁,人所共有的情感,超越了這白色的墻壁,超越了語言,這些聲音,即便在今天的南方,也如風(fēng),似有似無,消逝的聲音隱藏在樹林的幽暗里,外婆也不知道,這些歌聲,是從哪個年代,哪個世紀(jì),一些有著怎樣經(jīng)歷的女人們唱出來的。老人的聲音,因為外婆的口傳身授,她把語音的歷史、河流,用一墨山水,畫在紙上,每一筆,都?xì)v經(jīng)百年,不是她一個人的書寫,是文化的河流,洶涌著,咆哮著,流淌著。
親愛的姊妹一直陪在老人身邊,何艷新感覺與在家里差不多。在中國,在河淵,在日本,兩位老人也是坐在一起,說話,聊天,到村子里到處轉(zhuǎn),姊妹在哪里,哪里就不會寂寞。
“因為我在那里,她給我自由?!?/p>
何艷新,是一個愛自由的老人,她們站在海邊,空茫至無的海水,反反復(fù)復(fù)地沖向堤岸。
何艷新老人喜歡花,日本到處是花,每每到得花前,她會無目的地站在可以看見花的地方,心花怒放。
半個月過去,老人突然心煩意亂、心神不寧。
“睡覺,天天做夢,夢見老公死了?!?/p>
雖沒有愛,但是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有倆人的關(guān)心、守護,感情是在的,她擔(dān)心他。何艷新到日本的淺草寺求簽,其中有一句:人事有爻訛。簽的大概意思是:
“一條鯉魚跳上了岸?!?/p>
她著急了,老人的理解是,鯉魚跳上了岸,沒水喝,那肯定得渴死啊。
求簽后的第二天,何艷新就請求姊妹遠藤,讓她回家。她一定要回家。原本她們想在日本到處走走看看,也讓更多的一些年輕學(xué)生,近距離地接觸老人,感受女書。
遠藤給老人買了回中國的機票。
21日,何艷新回到河淵已是深夜。丈夫一見到她,就問她要錢,脾氣比她去日本之前更大。丈夫把家里的照片全撕了,一地的照片:一角捧花的手;土布衣袖;字的斜線;墻上證書的半個字——撕碎的照片到處都是,各個時間具象地攤了一地,缺胳膊少腿地匍匐在地,或向天張望,或痛苦不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22日,天剛亮,長途跋涉的何艷新還在夢中,媳婦告訴她。
“‘大’去了?!?/p>
“不會啊,昨天講話還那么神氣,還罵人!怎么會死了呢?”
何艷新對媳婦說。
“真的很靈,那簽?!?/p>
回憶當(dāng)時,說這話,她神情認(rèn)真,神思固定在日本,站在廟里,院子一角,看簽的那一刻。
何艷新丈夫何德貴,老高中生。以前是位教書先生,教了七八年,工資太低,沒辦法養(yǎng)活一家十多口人,時間大約是1965年,何艷新支持丈夫辭職,回農(nóng)村種田,鐵飯碗不要了。
何艷新對事情的回憶,都沒有準(zhǔn)確的時間,事件在,時間于她,是一個圓點,很久以前、昨天、今天,甚至明天,都在這個小黑圓點里,事就是事,與時間沒關(guān)系。
她與丈夫沒有留下合影。
“全被老公給撕了、燒了。”
包括何艷新的單獨照片也燒了不少。丈夫生病前,他們沒吵過架,自從丈夫得了胃癌,做了手術(shù),又轉(zhuǎn)為肝癌后,丈夫性情大變,他天天打何艷新,撕毀家里的東西。
“他像個瘋子一樣,有事沒事,就打我?!?/p>
丈夫去了,痛苦也隨他消失。
“病中的他,也是受罪?!?/p>
何艷新的苦日子也像到了頭,她心情逐漸舒朗,厚厚云層,一點點,被風(fēng)吹走,一點點,露出陽光,照在生活的石板路上。沒有男人的日子,生活比之前更苦了,她繼續(xù)種了四畝田,五個孩子要養(yǎng)。
不種田,全家沒得吃,老老少少十多張嘴,靠田來活。
“你們說,我能不老嗎?”
老人總是感嘆自己比同齡人顯老。她瘦小,神氣像村口的大樹,磅礴茂盛,怎么看,都不像深山里的老太太。她見過世面,見過生命初始的流光溢彩,見過繽紛落葉的生命。
如果老公在世,她哭哭啼啼地過日子,有人來采訪她,要她寫女書,她是不會寫的。
“寫沒用,越寫越傷心,還是不平靜?!?/p>
何艷新老人的生活,歷高峰、近懸崖、達平地,一個節(jié)拍躍起,又落下。
植物,緩慢生長,昭顯生命之力,顏色濃郁至流動,簡樸至枯黃。
第二次,老人2月27號到的日本,3月7號回國,11號下午,日本因大地震,引起海嘯。何艷新老人可愛地認(rèn)為海嘯與自己到日本有關(guān)。
“每次去日本,征兆都不好,都會發(fā)生一些不好的事情?!?/p>
以后,她就不太愿意去日本了。
新年,好朋友劉穎,日本成城大學(xué)教授,從日本來到江永,把老人接到縣城,兩個人在一起住了幾天。希望老人今年再去日本,她說,怕冷。
前年,去日本的手續(xù)都辦好了,也沒有去。
“太老了。”
老人抹不掉頑固的想法——日本,每次去,都會有大事情發(fā)生。
在沒有電話的年歲,幾姊妹相互寫信問候,何艷新用歪歪斜斜的女書字寫信,遠藤織枝和劉斐玟用女書字回信。一扇、一札,都是對平常時日的贊嘆和想念。
老人去了兩次北京。
一次是小兒子何山楓接她去住了十個月,住得很不習(xí)慣。
“進門,把門關(guān)掉,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
農(nóng)村老人們對城市的排斥,莫不如此。
長城、頤和園、故宮,北京的景點,何艷新老人都去過,煙云一般,不記得了。
之前去北京,是清華大學(xué)趙麗明教授邀請何艷新,請她去幫助翻譯、整理、編撰《中國女書合集》(第五卷何艷新作品集)。2002年年底,到2003年年初,老人像位年輕的女學(xué)生,與女學(xué)生娃娃們一起住在女生宿舍里,吃學(xué)生食堂,有幾位一起編輯女書的女學(xué)生,天天陪著老人,看女書、認(rèn)女書字、寫女書字、吃飯、睡覺。
清華大學(xué)多位學(xué)生,跟老人學(xué)女書,老人翻譯了多少女書字,她們就認(rèn)識多少,學(xué)生娃娃不會說江永土話,所以不會唱女書歌,不會讀女書字,只認(rèn)得。
2014年,老人七十六歲,從閣樓下客廳,從水泥梯級上踩空,摔傷腰骨,躺在床上。孫女蓮梅和大姐照顧她,三哥也回來了。
“人老了,不行了?!?/p>
臺灣的姊妹劉斐玟和日本的遠藤織枝,她們轉(zhuǎn)飛機、坐汽車,到村子里來看老人,看到姊妹,老人不斷地流淚。一年不見,遠藤織枝說何艷新真的老了,去年見,老人還有牙,現(xiàn)在牙全沒了,頭發(fā)也全白了,真顯老了。
“牙齒沒有了,唱歌沒之前好聽了,漏風(fēng)?!?/p>
老人唱完,總要嘲弄自己一下。遠藤織枝與何艷新年紀(jì)差不多。
“她看上去很年輕,四十多歲的樣子,臉上都沒有皺紋。她喜歡爬山,叫我去爬山,我上不去了呀。”
總會有一些人,各種各樣的人,敲開老人的門,有些是政府領(lǐng)導(dǎo)帶來的,有些是自個找來的——向她學(xué)女書!
老人喜歡人來學(xué),白日里頭,她做的夢就是:在村里開一個女書班,免費教女人們學(xué)、唱、認(rèn)、寫女書——夢,現(xiàn)在還在做著,沒有實現(xiàn)。
老人家里很破,很舊,雖如此,家里還是去過很多國家的人,日本、美國、加拿大、意大利等等,采訪的、拍攝的、學(xué)習(xí)的、想念她的,什么樣的人都有。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換其他人,都不愿意聽,老人不這樣認(rèn)為,她有自己不一樣的思路。
有一個來自云南的人,自稱博士——也許真是博士,也許一切是謊。來者二十七八歲,叫周立夏,或者叫朱離霞,普通話不準(zhǔn)確,各種可能都有,說不準(zhǔn)具體是哪幾個字,反正就有這么一位,他是拍片的?攝影的?還是搞電影的?老人說不上來,分不清這些行業(yè)的區(qū)別。只說要幫老人看看風(fēng)水。
他沒給老人留電話,就來了河淵村一次。老人帶他上了旁邊平房的屋頂——來了信得過的人,她都帶上去。那人看了看何艷新墓地的風(fēng)水,說要“做光”,類似于開光、做法事,何艷新相信他說的——墓地,風(fēng)水好。可老人不想做法事。那人接著說,您百年之后葬在那里,你兒子就會當(dāng)官。
“他說這個,我就不相信他了。”
前面的話,老人都信,好像就后面這句,露餡了,老人認(rèn)為不可靠。
去年晚上——具體哪個去年,不要問老人,老人會給你掐算一番,然后告訴你,不記得哪年了。
晚上,老人被一種聲音驚醒,聲音越來越大,側(cè)身,又坐起來,仔細(xì)分辨,聲音是從大門傳來的,開始以為是蓮梅家的狗在撞門,再聽,聲音不對,是有人撬門,老人怕啊,坐在床上,不敢下來,黑暗中有一種恐懼,蔓延,脹滿了房間,她手抓著床沿,不讓身體抖得太厲害。
“誰啊,誰啊?!?/p>
她喊叫。外面的人,知道家中有人,聲音就沒有了。
那年去北京,住了十個月,回到河淵村,家里的被子、床單,全被人拿走了。老人說的拿走了,就是被偷了。
十年前,何艷新還是種田,農(nóng)村就靠這個活,飽肚子,她帶了五個孫子。
“現(xiàn)在不行了,沒氣力了,帶不動了,那時,真是苦了,生活困難,全靠種田。”
大孫子在江永一中讀書,另外一個孫子在廣州打工。四個孫子、兩個孫女。
假期與老人住在一起的,有兩個孩子。
小孫子穿校服,挎肩背一小竹簍,手拿長竹竿,前面綁張小網(wǎng),出門,去池塘、小河里抓魚。
老人,老村子,新村子,到處走動。山下的田地里,村子的巷子里。
雞、鴨、狗、人,走在青石板路上。老人,走在后面,上山撿一些枯了的樹枝,做柴燒。要不了十分鐘,就撿了一小捆,夾在胳肢窩里。下山,綠山中,老人手中的灰色枯枝,隨光線移動,挪動。她像一支筆,從綠色里硬生生地搬出一小捆灰色來。
年少之時,她與外婆一起,經(jīng)常寫女書字,讀女書字,別人的痛苦,別人的生活經(jīng)歷,激蕩著她奔涌的心靈。
說得最多的是:
“做媳婦,不自由,要給婆婆倒洗臉?biāo)⑾茨_水,做飯前要問煮多少米,煮多了、煮少了,都要挨罵,沒有自由?!?/p>
男女,區(qū)別很大。女人不能坐在家里與其他男人說話。
丈夫打、婆婆罵,是常事。
她不喜歡這些。
她喜歡待在外婆身邊,聽外婆唱歌,聽著聽著,她看到外婆的淚水,流下來了,詫異地看著,痛苦扭曲著爬上外婆的臉,陰郁、凝重,她好像懂了,什么是女人,她愛著外婆,與外婆待在房間里,她感應(yīng)到了知性、善良的氣息。
說起母親,老人的笑,故作輕松。
“家里,我也是受媽媽壓迫的,事情都是媽媽說了算。”
她們那一代,是不自由的,她羨慕現(xiàn)在,自由戀愛,自由地出走、說話、聊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她喜歡自由,十二三歲,稍微看得清世間的事情,日日夜夜與外婆在一起,牽著外婆的手,她享受著自由的快樂,后來,一直到老,她始終剛硬地,盡可能多地保持自由。
自由地呼吸。
因為她懂女書,之前,政府每年每月給何艷新她們這批女書傳人,一個月補助五十元錢,后來,增加到一百元,現(xiàn)在每月兩百元。
你與老人話別。
是第幾次告別?你也忘記了,時間其實不重要了,時間,其實是一個記號。
你要走了。
一大袋土特產(chǎn)——粗的紅薯粉,繞成一大捆。紅薯是老人自己種的,粉是老人去別人家里專門打磨成的。干竹筍,一根根扎成小捆,是蓮梅在山上采摘的。
“用水泡好,然后炒著吃?!?/p>
90后的蓮梅會做菜。
“一半給你,一半轉(zhuǎn)給山楓?!?/p>
已經(jīng)裝了一大袋,老人,又從樓上抱下來一大捆。
離開老人,回到北京。
整理資料,各種問題,像些調(diào)皮的小孩,左蹦右跳,跳出老村子,站在巷子口,看著你手中的機器,不讓你過去。
老人在影像里唱了一句歌謠,很熟悉,不知道什么意思。你把這些問題寫在一張紙上,下次見到老人,你再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請教她。
老人盯著你,回答那些于她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有時候,老人直接拿過紙來,自己看問題,自己回答你。
每次,老人都會翻出一些過去的照片??吹阶约何迨鄽q的照片,笑得像個孩子,八十歲的她,在照片外面,看著里面笑的人。
第五章
外婆說,女書,
是天上流淚的星星
戰(zhàn)爭、運動、動亂,雄厚的基因,沖蕩、污染、混濁、湮沒,殘缺的碎片,日積月累的廢棄之物:塵封,棄野——而生存。
20世紀(jì)80年代,植物受到保護,枝繁葉茂,之前的石頭山、黃土山,現(xiàn)在覆蓋著滿山滿坡的綠。人慢慢地回到基本正常的生存軌道,也有無數(shù)的人性之惡,隨之而至。
漢文化、漢字,在永州上江圩鎮(zhèn)一帶叫男書。男書,理所當(dāng)然地屬于男人掌握的工具,向外、求仕、經(jīng)商,與大千世界發(fā)生廣泛的聯(lián)系。女人擁有的是女書。女書向內(nèi),是女人相互之間感受心靈的一面鏡子,僅在群山間幾十個村落里流動,不為外人所知。之后,漢文化普及,女人與男人一樣,出外求官、經(jīng)商、打工,女書相應(yīng)地失去了曾經(jīng)的土壤。
女書文化以個人的離去,構(gòu)成群體的流失,而一點點消逝。古老的女書文化體系徹底崩析,女書以喚醒個人疼痛為代價,極少數(shù)個體成為女書見證者,呼為女書自然傳人,她們以個人形式,浮出水面,又一個個老去。慢慢地,幾乎消失殆盡。女書以另一種形式存在。
20世紀(jì)80年代初,兩位女書自然傳人首先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線里。
高銀仙,瘦個,長臉,經(jīng)常戴一頂老式帽子,額正中位置有飾品玉花,系肚兜,著老式服裝。1990年,去世。
另一位叫義年華,難得見到的略胖身材,長方臉,無論下雨、出太陽,都戴一頂竹斗笠出門。1991年去世。大部分人認(rèn)為,女書里的愛恨離別,可憐的淚花,綻放了一個春天,就隨她而去。
不久,另一位女書自然傳人陽煥宜,出現(xiàn)在青山綠水間的河淵村,她氣色外露而內(nèi)斂,女書的精氣神,在她整個人的身上得到具體的完美體現(xiàn),她是女書的完美象征。她引領(lǐng)著女書的河流,繼續(xù)向前。2004年,陽煥宜去世。
最后一位自然女書傳人何艷新,直至1994年,才被動地被發(fā)現(xiàn)。
女書,在她的身上,以另外的方式呼吸著。
20世紀(jì)80年代,清華大學(xué)趙麗明到江永調(diào)查女書。何艷新當(dāng)時還處于貧困階段,每一次呼吸,她感覺到的都是饑餓和掙扎,政策正在向吃得飽的方向轉(zhuǎn)變。種七八畝田,來養(yǎng)活六個孩子、兩位老人,十來號人。
趙麗明問何艷新,會女書嗎?
她剛從田里回家,腳上都是泥巴。
她想都沒有想,答:“我不會?!?/p>
幾天后,女書調(diào)查者從道縣田廣洞又回到河淵村,與何艷新說:我調(diào)查了,你外婆村里的人說,你會女書啊。
她們說話的時候,何艷新的幾個大孩子,正在齊小腿深的泥田里,插秧。小的孩子,在土房子里,把一張老掉牙的小木凳當(dāng)馬騎。何艷新,還是沒有承認(rèn)自己會女書。她不愿意,女書世界里的淚,會淹沒她現(xiàn)在的生活,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夠難受了,她的身體,此刻只能通過虛弱的物質(zhì)來支撐,女書里的柔美,她現(xiàn)在不想進入。如果只為了自己,她愿意,喚醒心靈里的神,但孩子、老人,還要她養(yǎng),要吃飯,她想了想,搖頭,還是說自己不會女書。
后來,相當(dāng)長的日子里,很多學(xué)者來做女書調(diào)查,何艷新都沒有承認(rèn)自己是女書傳人的身份,即使研究者有憑有據(jù)地說田廣洞村的很多老人透露,她們的女書都是何艷新教的,何艷新也沒有承認(rèn)。她必須下地,挖一小坑,把種子撒上,蓋上土,澆水,照看,家里才有菜吃,她也會把菜挑到集上去賣。
“女書,我不寫,就不傷心,一寫,就難過,很難過。”
20世紀(jì)80年代,臺灣劉斐玟來江永調(diào)查女書,住在河淵村村長家里,住了四個月,她也不知道何艷新是從女書世界里抽身而出的女性。何艷新其實很想和劉斐玟一起寫女書字,唱女書歌。
“因為孩子太多,事太多,我怕那些悲傷的事?!?/p>
女書字,就是淚水。女書世界中的她們,大部分人,不太熟悉漢字、漢文化。她們心情復(fù)雜地讓漢字成為男字。她們很驕傲,又很無奈地稱自己的字為女字,人們習(xí)慣稱之為女書,或女書字。
女書字、女書歌的讀音是在上江圩土話基礎(chǔ)上,加了點江永城關(guān)鎮(zhèn)口音。上江圩很多女性會唱女書歌,但很多人不會說普通話,更不會寫漢字。
為了一步步深入調(diào)查女書,劉斐玟就去學(xué)校,找正在讀書的孩子們,她們學(xué)了漢字,也會講當(dāng)?shù)胤窖?,她要孩子們用漢字翻譯一些女書歌。
一天晚上,何艷新最小的女兒何美麗放學(xué)回家,她正在家里切豬菜。
女兒說,我來幫你切。
何艷新奇怪了,這孩子,最不喜歡的就是叫她做事情,今天怎么想起幫我做事情了?
何美麗說:我?guī)湍闱胸i菜,你幫我寫字,女書歌中有些字我翻譯不出來,字不會寫。
何艷新只會寫繁體字,就幫女兒把其中一首女書歌翻譯成了漢字。
劉斐玟看了孩子們的答卷,何美麗的卷子中竟然有繁體字。
何美麗說,這是媽媽幫我寫的。
劉斐玟找到何艷新,何艷新不承認(rèn)是自己寫的,說是女兒寫的。
何艷新的老公說,劉斐玟是外地人,來我們這里不容易,你就幫幫她吧!
何艷新說,一幫就是半天、大半天的,你也會說我的啊,家里事情太多了。
老公說,出門靠朋友,我不說你,你去吧。
后來,劉斐玟在繼續(xù)尋找女書的過程中,何艷新就幫她做翻譯,但她始終沒有說自己會讀、會寫、會唱女書歌謠。她用心保護著這個秘密,夜深人靜,孤獨無助的時刻,她總會幸福地聽到,與外婆在一起唱女書歌的聲音……
何艷新從外婆家回到河淵村,是1949年,那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不用女書了,村里人也不知道何艷新會女書。
女書是悲傷的,只要觸及,就會觸到傷心的河流。翻涌起情感的傷,女人含淚的重負(fù)。
1994年年初,遠藤織枝帶著五個日本人,與趙麗明教授一起,訪問一位叫胡四四的老人,河淵村的吳龍玉也在場,她說,我知道一個會寫女書的人。
大家就這樣來到了何艷新家。
遠藤織枝問她,你會不會寫女書字。
何艷新說,不會寫,都忘了。
大家在她家里聊天,說到她的童年生活,說到她的外婆。何艷新突然搶過遠藤織枝手中的筆和紙,寫起女書字來,邊唱邊寫,一首從數(shù)字一唱到十的女書歌。
第二年,也就是1995年,何艷新給遠藤織枝寄去了一塊寫滿了女書字的藍色手帕,遠藤織枝找何艷新確認(rèn):這真的是你寫的嗎?
何艷新生氣了,她說:你要是不相信是我寫的,那我以后就不再寫了。
遠藤織枝再三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因為字寫得太漂亮了,所以我想確認(rèn)一下,我相信你,請你不要說今后不寫了。
那年以后,遠藤織枝每年都會來采訪何艷新老人,老人也為遠藤織枝寫了很多的女書作品。
1995年,何艷新老公住院。
江蘇的吳老師在江永縣人民醫(yī)院病房,找到何艷新。
“我不會女書?!?/p>
何艷新照舊敷衍。
“但我老公,他倒好,告訴她說,我會女書。他說,你就寫女書吧,正好把你的苦,你的可憐寫出來。”
晚上,吳老師沒有離開醫(yī)院。
何艷新從出生到老,一直膽小。孫女蓮梅說了一件事。
蓮梅五六歲時,和奶奶去舊房子里抱柴出來燒火做飯。舊房子里黑漆漆的,奶奶推開門,她害怕,就站在門口,要我進去抱柴。我也怕啊,但我知道奶奶比我更怕,我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進去,把柴抱出來,就跑。
兒子何山楓也說,媽媽何艷新至今連一只雞都沒有殺過,膽小、怕事。
在醫(yī)院里,何艷新想到每個病房里都死過人,這些床上都睡過死去了的人,那張床上的人老得快喘不上氣來。晚上,長長的走廊,白熾燈慘白的光,不亮、暗暗沉沉的,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充滿了整棟大樓,她竟然聽到了自己沉重的呼吸聲,聽得清清楚楚。
夜里在醫(yī)院陪老公,是何艷新痛不欲生的事情,她幾乎整晚不睡,睜著眼睛,她害怕看見什么,更害怕閉上眼睛,會有什么東西靠近她,窒息她。
吳老師當(dāng)時還不知道何艷新如此膽小,她只是希望何艷新安安靜靜地寫寫女書字。
黑夜再次來臨,燈暗暗地亮了,老公重病臥床,孩子缺衣少食,婚姻自己做不了主,外婆那唯一的溫暖,她想抓住,每次,她都看著外婆在一點點地遠去,她想挽留住外婆,那是她整個生命中最美好的、最溫暖的一個亮光。各種念想,沖擊著何艷新,一起涌來的是黑夜的悲涼,黑暗如潮。女書,慰藉的就是這種徹骨的可憐。她的身體也在呼求女書的幫助,女書,也在暗暗地尋找傳遞者。
用女書述說自己的可憐。
何艷新答應(yīng)了她。
一扇關(guān)上了幾十年的門,終于緩緩地、沉重地打開了,門已陳腐,里面的世界,依舊朝氣蓬勃。她說“我試試”的那一刻,她清晰地聽見了外婆的歌聲。外婆的女書歌,是最原始的古音,幾百年,歌者的情感在女書歌里輕微呼吸,隨著古老的音色起伏,沒有變化。
閣樓上的小窗戶里,聲音,還停在青磚上,只要歌者開聲,她們就會按序下來,隨調(diào)、隨音起舞,形成旋渦,歌者進到悲涼之地,沐浴月光的清冷。歌畢,身心被月光洗滌,樹林被風(fēng)雨梳理——更加翠綠。
遠藤織枝想考考何艷新對女書文化的熟知程度,就把漢字版的《三姑記》給她,請她翻譯成女書字。何艷新以女書最古老的方式,來書寫:把紙放在膝蓋上,筆歪歪斜斜地寫下一個個女書字。她的女書氣質(zhì)第一次以物證的方式出現(xiàn)在非女書的情境中。很多東西,都不再如前,慢慢地在改變,但女書字、女書音沒有變。
遠藤織枝用另外兩位早已聞名于世的女書自然傳人高銀仙、陽煥宜公布于世的《三姑記》一字一字對照,綜合對比之后,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何艷新與高銀仙水平竟然不相上下,比陽煥宜的還要好。
高銀仙的女書,是何艷新的外婆教的。學(xué)的時候,高銀仙家里還給外婆送了一個紅包。
“女書,太傷心,我不想寫,一寫就很傷心,就想把她忘掉,沒想到,還是忘不掉?!?/p>
何艷新很久沒有接觸女書,她想應(yīng)該都忘記了那些苦痛的種子。沒想到,只要她想到用女書來表達,那歪斜的文字、凄婉的音調(diào)就包裹了她的身心,一切的一切,慢慢地浮現(xiàn)。
之前,喚醒何艷新女書的,與她的姊妹吳龍玉有關(guān)。
吳龍玉會做很好看的花帶,來補貼家用。通常是別人幫她寫好女書字,她繡。后來,那人不能寫字了,吳龍玉就發(fā)愁,看到姊妹悶悶不樂,遇到了困難,何艷新說,那我想想吧,應(yīng)該還可以想出幾個女書字來的。這一想,想出了何艷新記憶中的數(shù)百個女書字,何艷新自己也感覺不可思議,自己都認(rèn)為忘記了的女書字,為何,稍一回憶,一筆一畫,就全部回到自己的意識里來了。
女書世界,縈繞的是苦難和可憐,每次的進入,何艷新都感覺到陣陣悲苦的風(fēng),涼涼地,在她周遭吹起。
從那一夜開始,女書研究者們一個個地在何艷新的引導(dǎo)下,進入女書世界。
何艷新四歲,父親死了,媽媽的日子自然不好過,不能在此安身。
外婆知道母親的處境,就要她們母女兩人到她身邊去生活。外婆家在道縣田廣洞村,兩個村,隸屬于兩個不同的縣,其實,兩個村莊的山水田地都緊緊地挨在一起,一嶺之隔、一路之隔。
“左腳踏在道縣境,右腳落在江永界?!?/p>
兩個自然村落的聚集地相距不到兩公里。
外公是位讀書人,家里比較富裕。媽媽回到外公家里,不需要出去種田地,做的事情也不是很多,只適當(dāng)?shù)刈鳇c家務(wù)。
何艷新的童年,在外婆家度過。她的記憶里,全部是外婆,她是外婆一個小小的影子,外婆去哪里,后面一定跟著她,外婆愛著這個靈氣、直率、無邪的小外孫女。
“想到外婆就把我的心驚動了!”
何艷新經(jīng)常這樣突如其來地說出內(nèi)心的感受,她敏銳的心靈被打動的瞬間,她會原封不動地說出來,不經(jīng)雕琢,詞語搭配不恰當(dāng)、詞語突兀,她不理會。
她愛美好的東西,她會感應(yīng)到情感細(xì)微的顫抖。
何艷新從幼兒到略懂世事,一直生活在外婆濃郁的女書文化氣氛中——聽外婆在閣樓里與姊妹們唱女書歌,有些歌,聲音低低地出現(xiàn),然后站在屋子里,她會飛起來,五六歲的孩子,把眼睛閉上,她在女書的歌聲里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星星的眼淚,掉在外婆的臉上,每次,她總是會問:
“外婆,你為什么流淚?”
外婆只是看著她,摸她的頭,心里好像回答了她。
后來,何艷新長到六七歲光景,她再問。外婆會拉起她的手,告訴她。
“因為女人可憐?!?/p>
何艷新不覺得自己可憐,她感覺外婆就是一個菩薩,身體散發(fā)出迷人的光環(huán),她們五六個姊妹在閣樓上唱歌,她就偎依在外婆的身上,美美地,在恍恍惚惚的歌聲中,入睡,她看到溫和的陽光,照亮了白色的石頭,上面有柔和的房間,她睡在外婆的身邊,很多很多姐姐輕飄飄地走路。
生長在大自然中的女書傳人,讀漢書的人不多。外婆出身中農(nóng),讀了漢書,而當(dāng)時的其他女性幾乎沒有受教育的機會。外婆是當(dāng)?shù)赜忻木优?,名氣很大。每年九十月,嫁女比較多的月份,很多人都會請外婆幫她們寫《三朝書》。
何艷新看外婆寫女書作品,感覺就像外婆在寫她的生活一樣,那些字,與童年的她竟然如此親近,有一天,她意識到,那些字,就是她夢里掉下來的眼淚。
——女書里的眼淚是所有女性的眼淚。
起初,外婆并沒有有意識地教何艷新學(xué)女書。懵懵懂懂的情緒下,何艷新記住了一些女書字。她看外婆寫女書字,看到不認(rèn)識的字就問。
寫女書字,與舊時漢字一樣,從右到左地寫。
六歲了,外婆要何艷新伸出微微顫抖的小手,把女書字斜斜地寫在她的小手掌心。何艷新握緊拳頭,跑到村子外面,與一大堆年齡相近的女孩子們一起玩耍,她松開手,隨手折一根樹枝,學(xué)外婆的樣子,用樹枝在地上,寫下剛學(xué)的女書字,她讀出來,告訴身邊的女伴。她重復(fù)外婆的每一個字,小小的圓點,左邊一畫,右邊一畫,一個圓圈,不能一筆畫圓。
何艷新與外婆一樣,幸運地讀了“漢書”。
外婆教何艷新唱女書歌謠,一首首地教,有些歌,她聽外婆與姊妹們一起唱,就自然學(xué)會了。外婆的聲音在何艷新的心里像花一樣開放,她看得清每一片花瓣向上微卷的樣子,看得清另一片花瓣完美伸展的模樣,她完完整整地模仿外婆的聲調(diào),每一個高低音的來去,纖潤處細(xì)若蠶絲。
女書音,與田廣洞村和河淵村的方言都有細(xì)微區(qū)別。孩子們不會去理會為什么不同,她們只知道,這是女孩子所獨有的,很久很久以來,就是這種音,一種古老的聲音。
外婆唱女書歌,她就跟著唱,唱會之后,她用女書字寫出來,田廣洞村的很多女孩因此也很快學(xué)會了女書?,F(xiàn)在,兒時的玩伴,已經(jīng)不在了,最后一位嫁到桐口村的姊妹,去年過世了。
外婆寫女書字,最早只用硬筆,后來也用小毛筆寫,有時候,外婆撿起地上的小樹枝,在地上寫女書字,教何艷新認(rèn)。
最早的女書字,就是用小樹枝、小木條來寫的。
外婆文采好,女書字也寫得好,周邊村子的姊妹,寫《結(jié)交書》,都請外婆來寫。外婆寫得最多的是女書的重要作品《三朝書》。何艷新坐在高板凳上,聽她們給外婆講自己的生活,有些女人,不是父親去世,就是母親過世得早,外婆每本《三朝書》,都是一邊流淚一邊寫完的。 十歲的何艷新,不知道可憐為何物,但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代筆為外婆寫《三朝書》了,外婆說一句,她就寫一行,五字一句或七字一句,女書字何艷新都會寫。
“寫得不如外婆好看,也不像外婆那樣,寫的時候會流淚。”
何艷新幫外婆寫得最多的也是《三朝書》。
后來,新娘不用《三朝書》了,之前是新婚的必需品,如果沒有,會被夫家的人看不起,認(rèn)為新娘脾氣、品性有問題,沒有知心的好姊妹。
何艷新的女書文化,全部與外婆相關(guān),她一直與外婆生活在一起。在世間,外婆是她心靈的依靠,從外婆那里,她感受到了世間最美好的愛——甜美、心動、開心、快樂。老小之間,成為牽手相依的命脈。
十多年,外婆有意無意之間,把女書世界的細(xì)微動人之處,在生活的點滴間打苞、開花,展示給何艷新,讓她體會水滴觀音、月照聽香的美妙。
外婆傳給何艷新的女書,不是知識,是時間里的一種文化、一種美好的生活方式、一種處世態(tài)度,是女性所獨有的立體世界,豐富多彩,繽紛斑斕。
何艷新的兩個姑姑,也熟通女書,名氣也大。姑姑何潤珠,嫁到上江圩鎮(zhèn)大路下村。現(xiàn)在算來,她們都有一百多歲了。
何艷新老人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外婆遞給她的女書文化之燈。
每天,外婆在何艷新手心里寫女書字,她跟著讀,她寫,歪斜的文字點亮了她稚嫩的心靈。外婆與姊妹們坐在閣樓上,唱歌,四周都是房子,歌聲把過去唱回到現(xiàn)在,聲音把現(xiàn)在牽引到過去,安慰孤身的姊妹:
閣樓靜坐把筆握,寡婦心酸扇中落。
孤獨生活的女人,坐在閣樓小屋,握筆,在扇子上準(zhǔn)備把心酸情境寫給遠方的結(jié)交姊妹:
因為封建不合理,女人世代受煎熬。
做官坐府沒資格,校堂之內(nèi)無女人。
只有女書做得好,一二從頭寫分明。
這里的女人,在人類文明的路上,另辟了一條路,這種文明從誕生之日起,就沒想過廣為人知,她們只是想在男性的世界之外,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讓自己聽到,找到共鳴者。從一開始,就有善意的排他性,好像是一個秘密,在她們中流傳,水紋從池塘某個角落的樹枝下,擴散,美麗如花,蕩漾開去,很多女性,在不自覺中承擔(dān)起傳承的責(zé)任,只有少數(shù)人,一些被稱為君子女的傳人,有意識地在做傳承的工作。
姊妹遠嫁,各自有家,她們的想念,成為一滴滴眼淚的述說,女書字,在眼淚的動情處微微綻放。
女書字筆畫間,想念、眼淚、空白的時間,飄揚的是女性的情感,自我的表達和滿足,在淚水的池塘里,魚偶爾躍出水面。
女書的資訊中,都說,女書表現(xiàn)的是女性的苦難,悠揚的曲調(diào)中滿溢的是女人的艱辛,女書傾訴、宣泄她們內(nèi)心的痛苦,描摹出女人生活中跌跌撞撞的飽受磨難的影子。所有人都說,女書是訴苦,凄婉哀怨,女書文化是含悲蓄淚的文化。包括女書傳人、女書作者、學(xué)者、研究者在內(nèi),莫不如此說。
這只是女書的一個層面。
在慢慢形成的女書文化中,有一些帶有“抗婚”的意圖。
另一個層面,在淚之下,在苦之后,女書如石縫中長出的青草,是希望,是歡喜,是快樂,是俗世生活的另一面——精神生活升騰起迷云幻影,這些美景映照在生活的水面。一代代女性,在現(xiàn)實的清貧中添加女書的柔軟,在肉體之外喚醒身體里其他的元素,以躍動的女書字為根本,在她的承載下,有了《三朝書》、《結(jié)交書》、折扇、信函、書籍讀物、歌謠。女書,是專屬于女性的自由和愛的精神。
從女書習(xí)俗、女書神仙、女書字、女書歌謠,到《三朝書》,女書的本質(zhì)和最終目的,是為姊妹的結(jié)交而服務(wù)。女書文化里的神仙,江永一帶的神像、菩薩都是兩姊妹——姐姐和妹妹。所謂“抗婚”,也只是為了延長與姊妹在一起的時間。
女書字與漢字以及其他文字世界沒有區(qū)別。文字是人類用來記錄語言的一種符號,在記錄中,勢必有丟失,有增補,文字具有較強的指向性,其指向性是文字的功能,同時,也會產(chǎn)生出其他線索來,女書的最大魅力之處——在文字之外,主要是:口傳心授。母親傳授給女兒、外婆傳授給孫女、大姐傳授給小妹。
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解縉,在《春雨雜述》中寫道:“學(xué)書之法,非口傳心授,不得其精?!迸畷鴤鞒?,女人與女人間的明心見性、口傳心授,內(nèi)心領(lǐng)會的精神內(nèi)核,讓女書始終保持鮮活的姿態(tài),如植物,生長在江永一帶的山水之間,浪漫的情懷,形成女性自己的世界,精神王國里的主色調(diào)是自由、愛、美——陽光充足,雨水充沛。
外婆,老了,走不動了,去了。
外婆過世,何艷新夜空里的星星,一夜之間,全部隕落,淚水,傾注在紙上。外婆在另一個世界需要讀書,何艷新寫的《祝英臺》以及其他三本女書作品,還有外婆自己的《三朝書》、手帕、折扇等物件,她都拿到墓前一一燒毀,她太想念自己的外婆了。
人走了,她的快樂、她的聲音、她的眼淚也將隨她而去。
外婆給她的是什么?何艷新歸還的是什么?
她們倆讀懂了天上的星星為什么還在流淚。女書的一切都與女性個人生活相關(guān)。
人走了,勢必帶著她們的生活,當(dāng)?shù)赜蟹N“隨棺入土”的習(xí)俗,在貧寒的歲月里,女書作品本來就不多,這樣一來,使得留下來的實物更是少之又少。
女性的墓碑上,刻的也是漢字,不刻女書字,女書字是女性隱秘交流的文字,不想讓人看見,也定不會刻在石頭上。
女書隨女性生命的結(jié)束而入土為安。
何艷新常常夢見外婆,還是生前的樣子,向她走來,走路還是那樣。
“我有憂愁時,晚上就會夢見她,她就叫我不要生氣,想開一點。”
太想念了,她為外婆寫了一篇自傳《回生修書》。與外婆在一起的那段生活,在女書里活過來,時間從每一個女書字里醒來——外婆的苦難,與外婆牽手,外婆的影子、呼吸,長長短短,從第一個女書字里站起來,外婆重新在女書字里活了一遍,何艷新與外婆一起繼續(xù)走在去花山廟的路上。
寫完外婆的女書傳記,心,安寧了,她靜靜地聽著山里的風(fēng)。
“我想唱歌了,就唱我寫給外婆的《回生修書》吧?!?/p>
氣死夢中肝腸斷,回生修書傳四圍。
兩眼流淚把筆寫,一二從頭說分明。
出身姓楊君子女,配夫姓陳田廣洞。
年輕本是好過日,夫妻和順過光陰。
人人說我千般好,站出四邊勝過人。
四邊之人來奉請,寫書繡花傳四邊。
……
長長的《回生修書》,流淌的都是何艷新的淚水,寫起外婆她就流淚。
“太想她了。”
何艷新血壓偏高,每天不能寫多了女書字,她喜歡晚上創(chuàng)作,安靜,獨處,沒人打擾。女書的陰性,在夜晚的暗光中流露。晚上,柔情、溫潤、傷感,女書字細(xì)小地呼吸著,看著女性出工,在田埂上背負(fù)一捆柴,孩子在后面追著、吵著、鬧著,左搖右晃地跳進下面的田里,鞋子濕了,再跑到前面去,鞋子掉在泥巴里,孩子撿起來又跑,母親沒有理會孩子的一切舉動,只要他不掉進池塘里就可以,隨孩子瘋玩。
又一個晚上,昨天、曾經(jīng)的,似乎忘記的,何艷新通過女書,過去的月亮浮出生活的水面,事情轟然而來,擁擠著,像轟鳴的洪水。她不能多寫,寫多了就頭暈,女書字的每一筆,都想站在老人筆下,站成一個字。白天,陽光太大,人太多,男人們進進出出,在屋子外面走動,她寫不好,想要寫的事情來了,她看見了,她表達不出。
何艷新為遠藤織枝寫的《何艷新自傳》寫得天馬行空,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今天寫一點,明天寫一點,白天要種地,只有晚上有時間寫。
“晚上寫一點算一點,寫得歪歪扭扭的?!?/p>
有人站在田埂上采訪何艷新,她就邊干農(nóng)活,邊回答他們的提問。
老人挖地,手掌起了泡,她也即興寫進女書自傳里。
“現(xiàn)在生活好了,不想寫了,那時是氣出不來,就寫女書。寫了就心情好了。”
何艷新為劉斐玟、遠藤、趙麗明,寫了很多女書作品。她寫女書,不留草稿,農(nóng)活多,沒時間多想,更沒時間重抄。寫完了,就給了她們。
“她們也不嫌棄?!?/p>
何艷新家里沒有留下女書作品。她都是需要什么就寫什么,傳統(tǒng)女書就是即興寫、即興唱。
平常人們說到女書,第一印象、腦海里浮現(xiàn)的就是一種專屬于女性的文字,叫女書。全面地來說,女書是江永及周邊地區(qū)形成的一種深刻地影響著老百姓生活的民間文化習(xí)俗。比較詳細(xì)地說是用女書字創(chuàng)作的《三朝書》、《結(jié)交書》、折扇、女紅等用于交流的女書作品;用當(dāng)?shù)胤窖砸鳌⒊母鞣N女書作品、歌謠;還有一套完整體系的女書字;各村敬奉的姊妹神像;以及獨屬于女性的“斗牛”等各種民間活動,這些都應(yīng)被稱為女書。
現(xiàn)在,何艷新是女書自然傳人的最后一位,是活在過去的現(xiàn)在人,像過去一樣、像現(xiàn)在一樣,幸運地與這位女書傳人,走在一起。
何艷新老人,不自覺地與一盞盞微弱的燈共同亮在山林里,與洶涌的光柱相比,老人所代表的文化,微弱如同雪地里回家的一盞油燈,聽著自己的腳步,雪地傳出“嚓嚓”“嚓嚓”之聲,與雪照亮的黑夜一起,寂靜。夜?jié)q滿群山,這些人類的嘆息,來自古老的不變的時間,延續(xù)在未來。
女書承載的記憶因子太多,映照在水面上的是女性的悲苦、眼淚、傾訴、幫助和愛。
女書中的重要物證《三朝書》、《結(jié)交書》、折扇,在瑤族和漢族地區(qū)都有出現(xiàn)。廣西、道縣等稍微遠一點的地區(qū)也發(fā)現(xiàn)了很多《三朝書》,是隨江永的新娘隨嫁過去的。
問女書的時間。女書的時間是不變的,時間里的事物也是不變的,出現(xiàn)在眼前的風(fēng)云,只是一種變幻!一切都在。與植物、與群山在一起,是沒有時間的。時間就是一個圓,像湖,繞湖一周,可以回到過去!
女書始于何時?何人所造?又將消失于何時?沒人能拿出權(quán)威的證據(jù)來。時間很長,沒有證據(jù)。
只有推理,如果時間比較短,不可能形成一套完整的民俗,從出嫁到“不落夫家”的習(xí)俗,從結(jié)交姊妹到《三朝書》,還有全村男女老少皆敬奉的姊妹神像,非一朝一夕之力。
中國、日本、美國、意大利等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學(xué)者、教授、女書傳人,以及女書起源地和女書盛傳的上江圩,就何時有女書文化這個問題,給出的每一個證據(jù)好像都堅硬如鐵,有字有據(jù),同時,這些證據(jù)又脆如瓷之清透,每一個證物都是虛無的推理。
迷離的樹林,在現(xiàn)實前,惚兮恍兮起來,女書的魅力即在于此:起始,創(chuàng)造者,都是一個謎,所有給出的答案都是推理和美好的臆想。
何艷新唱的《胡玉秀探親書》,說的是宋朝妃子胡玉秀發(fā)明了女書,她是上江圩荊田村的一個村女,后入宮為妃,想念親人,修書一份,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就發(fā)明了女書字,以女書字傳信。這一傳說,極具中國傳說特色,歌詞:
靜坐皇宮把筆提,未曾修書淚先流。
我是荊田胡玉秀,修書一本轉(zhuǎn)回家。
搭附爺娘剛強在,一謝養(yǎng)恩二請安。
又有姑娘請姊妹,一家大小可安然。
還有當(dāng)代的故事。南京《揚子晚報》刊出了一篇太平天國與女書錢幣相關(guān)的消息,這一消息被《江永縣志·女書篇》收錄,《人民日報》(海外版)發(fā)表了一篇名為《女書最早資料——太平天國女書銅幣》的文章。
事件經(jīng)過很簡單:有民間錢幣收藏愛好者在南京天宮古玩市場地攤上購得一枚有女書字的錢幣,青銅材質(zhì),直徑約5.3厘米,重約60克,錢幣的一面有漢字楷書體“天國聖寳”四個字,另一面有漢字隸書體“炎壹”兩字,漢字兩邊各用女書字寫有“天下婦女”和“姐妹一家”共八個字。
南京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張鐵寶先生,針對這一消息,寫出十三條質(zhì)疑,并得出結(jié)論:此錢幣有錢幣之形,而無錢幣之實,這錢幣與太平天國無任何關(guān)系,它應(yīng)該是民國年間某位懂女書的女子因個人喜歡,私自刻制自娛的一個半成品。另有推測:是20世紀(jì)90年代,有好事者,因女書研究熱而偽刻。
還有好多故事,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地開花結(jié)果,真的像假的,假的正要開口說話,真的已經(jīng)關(guān)門閉戶,被喧囂淹沒……
而她們,不知道這些,她們只想知道:姊妹在遠方的城市里,一切安然嗎?
她忘記了回憶,曾經(jīng)的生活,時間在村子里的模樣,她都在忘記,貧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女人的痛、忍耐,負(fù)載著昨天的重,在今天的流水里漂浮、沉淪。實實在在的物件,一口針,穿著長長的線,壓在泛黃的《三朝書》里,打開書,它愕然地看著今天的女人,它在想,合上我視線的那個女人在哪里?她們是同一個人——她們站在今天的時光里說話。
過去的女人,在女書里歌唱,消水于平緩處,映照出村子里的瓦,浮出一首首女人的歌——過橋,看望鄰村的姊妹……消水浮出一根草,一本發(fā)黃的《三朝書》……一些零星散落的女書字……
她牽著學(xué)步的孩子——女書字
一紙,一硯;一筆,一墨。
等老人入座。
女書字歡欣雀躍地隱形于老村,閣樓、大廳、樓梯;柜子、凳子、桌子;青磚、灰瓦,女書字匿身其間。
陽光耀目,明晃晃的白天,陰柔的傷感不會出現(xiàn)。老人喜歡晚上寫女書,夜色、月光,村莊寂靜、幽暗,燈在夜里照亮了整間屋子,房子成為山嶺間最亮的發(fā)光體。貓安靜地在竹椅上,輕微地打著呼嚕,狗還在老人的小桌子底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頑童一樣可愛的女書字,本來是開心的,突然見到另一個女書字,兩個字挨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一盞燈,一個人,纏綿中勾起無數(shù)傷心事。
何艷新老人,在女書的河流里,想念歲月里的姊妹,她遇見快樂的事,也不知為何,還是那么的感傷。黑夜隱藏起光影,淚水流動起來,悲傷地,一個個女書字浮出水面,活脫脫一群可愛的精靈,如愿以償?shù)卮┻^黑森林,共構(gòu)女人世界。
女書字:流傳于永州地區(qū)的江永、道縣交界地帶的十幾個村落,僅在女性中流傳,一種古老的文字,當(dāng)?shù)啬腥瞬蛔R,名為女字、女書字,但習(xí)慣性地被籠統(tǒng)稱為女書。其實,女書應(yīng)當(dāng)是女書習(xí)俗、文化的統(tǒng)稱,而不應(yīng)該特指女書字。
何艷新習(xí)慣用小學(xué)生使用的薄薄的作業(yè)本來寫女書字。
女書字,長筆畫,都很長,如窈窕女孩,清秀地落在紙上。短筆畫,短暫一筆,突然停頓,她站在河岸上,看來往駛過的船只。豎的女書字,像一位位女性,站立成排——伸腰、靠墻、捶打酸痛的腰、扶起跌倒的孩子,簡單幾筆,各種女書字一豎排一豎排地往左邊走,背景是白色和黑色。
右高左低的女書字,一個女性,伸手去拉學(xué)步的孩子。
一筆一畫,沒有寫好的字,老人重新再寫。何艷新老人現(xiàn)在視力不如從前,剛開始寫,沒問題,時間稍久,有些模糊,寫到后面,格子都看不清楚了。
老人把寫好的字,用手指著,一個個地讀給你聽,指隨音移。
淚水在流淌中訴說自己的動情之傷,隱秘的女書字,記載了所受之苦,老人唱女書歌,寫女書字,動情處,她都會流淚——女書字是女人一行行的眼淚。
女書最大的社會功能是心靈的傾訴和回應(yīng)。
老人寫給姊妹的信,不打草稿,直接寫,準(zhǔn)確地抒發(fā)當(dāng)時的切身感受。
她坐在沙發(fā)上,戴著眼鏡,想著女書的內(nèi)容,有了上句,下句也就有了,五字一句,工工整整。想好了,寫在紙上,輕輕地唱出來。
節(jié)奏婉轉(zhuǎn),溫潤圓融。
要老人唱任何女書歌,老人開口就唱。請她寫女書字,她要稍微想想才可以寫出來。
老人把某一段女書字當(dāng)草稿來寫時,顯得更流暢和得心應(yīng)手。
老人現(xiàn)在寫字,手有點發(fā)抖。
每一筆,從上至下滑動,先寫左邊的點,再寫右邊的點,她調(diào)整紙的方向,左手壓平、壓穩(wěn)紙,讓紙背面的紅色線條透過來,不至于讓字排列歪斜。
以前寫女書字,都是小字,沒人寫大字?,F(xiàn)在,與漢字書法一樣,對聯(lián)、中堂、斗方都出來了。以前全是用硬筆寫小小的女書字,后來,外婆也用小毛筆寫小字,但不寫大字。
女書,在閣樓上私密的空間完成,男人們看不到,只有女性知道。
老人一筆一畫,寫一個個女書字,單個的詞和字,站在那里說話,互相打著招呼,太長時間沒有見面了。
樹林里的鳥兒唱著低低的歌,夜晚的水,微微泛起細(xì)細(xì)波紋,和著女書的節(jié)奏,夜泛著白光,遠遠近近地流過來、漂過去。
神思落在女書字上,她謹(jǐn)慎地,懷著敬畏,一筆一畫地寫。
女書字依舊深藏在老人的身體里,如同在閣樓里說過的話——依舊留在木紋里,左迂右回,她們似乎與現(xiàn)在的生活不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她們飄落在窗戶的沉寂里,環(huán)繞在損壞的雕花里,只要某種聲音,與她們產(chǎn)生感應(yīng),過去的聲音,就會重新依序飄過來,就像這些女書字,只要老人一筆,她們就會一個個排成行,從老人的筆下,一筆筆現(xiàn)身。
老人坐在客廳正中的小桌上,寫女書字,遇到不會寫的,就與大女兒說土話,問這個漢字的土話怎么說,說出土話,那相對應(yīng)的女書字就會跳過來,站在她前面,讓她臨摹。大女兒在河淵土生土長,個別土話她也不會講了,她不會寫女書字,也不會認(rèn)女書,她出生在家里最苦最困難的時候,她是何艷新的第一個孩子。
有些忘記的女書字,老人通過與大女兒不斷地說土話,把忘記的字給喊回來。
有些字,老人怎么喊也喚不醒。
“真的想不起來,甚至連土話也突然忘記說了,講不出來了?!?/p>
寫到“漢族”和“瑤族”兩個詞時,“族”的女書字老人想不起來,又想了想,筆在紙上畫了畫,她笑了。
“真想不起來了?!?/p>
遠古的女性,用不同的方法造了數(shù)百個女書字。
造字的她們,為了記誦方便、實用、簡單,把江永土話里的所有同音字,用一個女書字來表示,如“暉”“輝”“飛”等漢字,在女書字里就是同一個字。類似于漢字里的白字——同音不同字,在女書字里,同音就是同一個字,一個女書字可以表達幾個、上十個漢字,一個女書字,表達了很多種意義。讀女書作品,每個女書字必須上下文連起來讀,才好理解,這種表音字簡單有效。
“鹿”的形象大量出現(xiàn)在河淵村的民宅里,石頭上的浮雕、木板上的雕刻、墻上的壁畫,都有“鹿”。老人寫到女書字“鹿”。
“女書‘鹿’就用‘路’來代替?!?/p>
女書字中,這種表音文字占了絕大部分。
有一小批女書字,造字的時候,也用了表意的手法,如“花”字,女書字的“花”,像一株小小的植物上開了無數(shù)朵小花,很多的花瓣開滿枝頭。
“花是開在上面的,所以這五個小圓點,要‘點’在上面,但現(xiàn)在有些人把‘點’寫到了下面,是不正確的。”
何艷新老人看著“花”上的花瓣,會意地與她們打著招呼。
女書字中這些表意字,與其他表音女書字一樣,可以代替其他同音字,但字源是表意字。
還有一種女書字,根據(jù)推測,字源應(yīng)當(dāng)是從漢字演繹而來,通過對漢字的改造、變形、異變造出了部分女書字,與漢字長得相近的女書字有“火”“唱”“日”等數(shù)十個女書字。
女書字的生長環(huán)境、使用境遇,以及字源等,經(jīng)常使人聯(lián)想到日本文字和朝鮮文字。日本的平假名,從8世紀(jì)末到10世紀(jì)初慢慢成形,最早是一批沒有機會學(xué)習(xí)漢字的日本宮廷貴族女性使用的文字,之后,在貴族男性和平民中流傳。
江永女書,長久以來,為女性所專用。
漢字是表意字,同一個音節(jié)往往有許多不同的漢字,每一個字表示了不同的意義。女字是表音字,同一個音節(jié)只用一個字來寫,這一個字表示了很多完全不同的意義,所以寥寥幾百個女書字,通過各種組合,可以表達社會上出現(xiàn)的一切詞語,包括新出現(xiàn)的詞語,如計算機、核武器等字詞,女書都能輕松表達。只要有音就有女書字。
女書字具體有多少個字?
沒人知道。
何艷新老人估計,女書字最多八百個,可能還沒那么多,她寫不了那么多。她在中國臺灣、北京,日本寫下了大量歌本,翻譯了很多“漢書”,學(xué)者們根據(jù)各種資料統(tǒng)計,何艷新掌握的女書字六百個不到。
那么八百多個女書字,甚至一千多個女書字,是怎么來的?
何艷新認(rèn)識最早研究女書的各種人物,也熟悉大部分女書傳人,有外婆的口傳心授,何艷新老人形成了自己的綜合判斷:
“——最近三十年里,有些研究者,自己造了些新的女書字,甚至改了一些好像不好看的女書字,這兩種女書字,都不是傳統(tǒng)傳下來的老字。”
造女書字、改女書字的時間,從20世紀(jì)80年代以后開始,現(xiàn)在的女書字演變出來了共約1200個字。
“哪有這么多,我外婆也沒有八百個女書字,也只有七百多一點點個。”
老人堅持自己的記憶,少年時期,她與外婆、與其他“君子女”們經(jīng)常在一起。
清華大學(xué)趙麗明主編的《中國女書合集》,收錄了22萬個女書字,資料來源于傳世的佚名經(jīng)典作品,以及最后一代女書自然傳人的作品,還有原生態(tài)自然文本、經(jīng)典文本,引用趙麗明的話:
“均為精通女書高手所書。可以正本清源,作品有:
傳本佚名女書作品:356個基本字,64篇,34800字。
高銀仙女書作品寫本:332個基本字,180篇,62100字。
義年華女書作品寫本:360個基本字,80篇,49700字。
陽煥宜女書作品寫本:301個基本字,130篇,36000字。
何艷新女書作品寫本:378個基本字,197篇,39600字?!?/p>
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最早女書作品,寫于清代末期,更早的文獻資料,至今,沒有被發(fā)現(xiàn)。
什么時間有了女書字?是誰,是一些什么樣的人發(fā)明了女書字?沒人知道。
女書最大的一個特點是:隱秘。她們就是為了隱藏,靠口傳心授,靠姊妹們在一起歌唱,而讓女書如河流,生生不息,無關(guān)名利,并有人死焚書的習(xí)俗。女書文化,始終沒有走出江永那個小山圈,范圍就沒有出來。
老人伏在鄉(xiāng)村的一張小桌子上,大她數(shù)倍的巨幅毛主席像貼在墻上。另一堵墻上,也是一幅巨大的塑料畫,畫了一個窗戶,一只切了一半的蘋果,在窗臺上。四壁,這兩幅塑料畫最為艷麗,每幅三元錢。
現(xiàn)在結(jié)婚不用《三朝書》了,也不結(jié)拜姊妹了,姊妹們也不在一起過“斗?!钡墓?jié)日了。女書退回到時間的后面,悄無聲息地回到植物的身邊。
再次要與何艷新老人告別了,老人拿出一把折扇,上書有信,她強調(diào),這是寫給此次同行的女性姊妹的——舊時,沒有女書信是寫給男性的。
信中,老人以姊妹相稱。
“你沒有份,因為你是男的?!?/p>
老人開朗地補充道。
老人的折扇信函,把認(rèn)識的緣起,相處的情意,寫了出來,五字一句,寫得情義濃郁,老人內(nèi)心的真誠直接袒露,離別、分別的傷感,籠罩著老人的小屋。
折扇最后一句:感謝多關(guān)心。
老人的心,始終敞開,如鳥飛翔,天空亮堂。
傷感、開心,一件件如桌、椅、凳,擺在樸實的屋子里,明明了了。
你站在女書外面,與老人流淚告別。
第七章
《結(jié)交書》
遠藤織枝、劉斐玟、吳龍玉、何艷新
古舊的房子里湮沒了多少女人的故事?時間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多少女人的歲月?以及長年累月的忍耐?她們懷揣苦難,每一步都沉重地踏在日復(fù)一日的村子里,她們承受著,她們擁有兩個世界,兩個夜晚,兩個閣樓。
她們把另一個夜晚點亮,轟然之間,世間成為一道彩虹,連接起飛翔和著陸的方向,指向另一種美好,她們有“另一種生活”。她們在唯獨有女人的空間里歌唱,她們寫字記錄,給女人看,讓一個女人讀懂另一個女人,她們暫時忘記了男人的目光,系住她們靈魂翅膀的,是女性之間的一種默契。
閣樓上,她們圓滿、獨一無二、沒有煩悶。
她們奔跑、飛翔。
樹林、山川、田地、房屋,隨輕盈的心靈起飛。
與姊妹們在一起,世界里,沒有雄性人群的君臨,長輩的欺凌隨暴風(fēng)驟雨遠去。
低低的,纏綿的,委婉的,哀怨的,凄涼的,輕輕的,只有自己的聲音,女性,不是第一性,這里沒有第二性,只有獨一性。一起做女紅,唱女書歌,吟誦只有她們才認(rèn)識的女書字。
重要的,是姊妹們在一起。
姊妹結(jié)交,在江永女書流傳地,是一種最古老的傳統(tǒng),是女書文化的核心。有了結(jié)交姊妹,才想到姊妹之間需要傳言捎信問好,需要在一起歌唱——女書字、女書歌、折扇、《三朝書》等一切女書文化。
妹妹出嫁到大路下村,習(xí)慣喝那里的井水嗎?她去田間放水,有人欺負(fù)嗎?生活習(xí)慣嗎?男人打她嗎?婆婆故意刁難嗎?
姐姐,用女書字,把想說的話,寫到扇面上,一筆一畫,七字一行,規(guī)規(guī)矩矩地寫給自己的妹妹,問候,表情達意。托某位走親戚的女性轉(zhuǎn)交。
她如何找到自己心心相印的姊妹?
有些姊妹在一起時間久了,就自然成為姊妹。結(jié)交后的姊妹,沒有絕交的,她們只有愛。
姊妹七個,一起做女紅,一起唱女書歌,互相幫助,心與心很近,你的憂愁,她知道,她的遺憾,你也曉得。最親密的女人、最親近的女性、最懂的姊妹,走到一起,會有一種文字的儀式,有如村莊的牌樓,進了牌樓,就進了村子,到了家。儀式的文字——《結(jié)交書》。心投意合、有情有義的幾位女性走到一起,成為終生的姊妹。儀式與內(nèi)容不分彼此地讓愛燃燒,想念。
有些《結(jié)交書》寫在手帕上,有些寫在扇面上,也有的寫在紙上。《結(jié)交書》也離不開女書的主要特性——訴苦、訴可憐。
《結(jié)交書》是一本女性的書,內(nèi)容有緣、有起、有結(jié)果。
結(jié)拜姊妹有時候是兩個人,有時候三四個,像唐保貞、義年華她們就有七姊妹。姊妹之間,有些同村,有些是外地的,只要心性相投,地域不會成為阻隔。結(jié)拜成姊妹后,你來我往,互相有了依靠。
有成年后的女性結(jié)交姊妹的。有些并不寫《結(jié)交書》,認(rèn)了老同后,姊妹們你來我去。
認(rèn)識劉斐玟,何艷新老人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情,只記得孫女蓮梅還沒有出生。當(dāng)時,何艷新家中有六個孩子、兩位老人,十個人吃飯。白天,她與丈夫在田里干農(nóng)活,晚上回家洗衣、做飯,各種家務(wù),一大堆、一大堆事情,怎么做也做不完。
1993年,或者是1994年,老人記不得具體年月了,她說,也許是1992年,她與同村的吳龍玉和臺灣的劉斐玟正式結(jié)交姊妹,吳龍玉是從吳家村嫁到河淵村的,三姊妹正式寫了《結(jié)交書》,也許,她們是女書歷史中,最后寫有《結(jié)交書》的三姊妹。
結(jié)交姊妹的見證者是虛空中的神,是女人之間的那份濃郁的情。
何艷新寫完《結(jié)交書》,三姊妹讀誦一遍,讀誦的時候沒有曲子,不唱,只是讀,有點調(diào)調(diào)而已。她們聲音細(xì)小、微弱,像在告訴身體里的自己,為她找到了一個靈魂的姊妹。她們的《結(jié)交書》寫在一張紙上,一半是女書字,一半翻譯成了漢字:
……樓中空寂寂,壁影成對雙……
吳龍玉,經(jīng)媒人介紹,1963年結(jié)婚。她和丈夫每天從早忙到晚,一個大家庭,十多口人吃飯,只有他們夫婦兩人扛著這個大家,勉勉強強每天有口飯吃。
結(jié)交姊妹,是不需要告訴雙方丈夫的。丈夫在潛意識里也認(rèn)為結(jié)交姊妹是天經(jīng)地義、順理成章的事情,不會有什么說法。姊妹家里,相互間有什么事情,全家會互相幫助,大家彼此都不講客氣,丈夫?qū)︽⒚脗円埠芎谩?/p>
何艷新的丈夫去世后,田地雖種得沒之前多了,但有些農(nóng)活,終究是女人做不了的,吳龍玉的丈夫就來幫何艷新犁地、耙地,何艷新家的門壞了,他與吳龍玉一起,把門重新安裝好。
吳龍玉也經(jīng)常來幫何艷新煮飯、煮菜。
吳龍玉年輕時,學(xué)了很多女書歌,直到現(xiàn)在,都記得,都會唱,開口就來,聲音安慰著自己和姊妹們疲憊的身體,聲音在身體里緩緩流動,沖洗掉雜草、塵垢,身體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輕松了,輕盈了,飄了起來,飛了起來,她們看見了彩虹,看見了花朵。
吳龍玉為姊妹們唱結(jié)拜歌:
日頭出早照欄桿,男惜朝廷女惜芳。
男惜朝廷好百姓,女惜永明好講芳。
她不會寫女書字,也學(xué)不會。何艷新曾經(jīng)幾次教過她寫、認(rèn)女書字。她一直沒有學(xué)會,沒時間學(xué),農(nóng)活太多,是其中原因之一。后來,年紀(jì)大了,記憶力也不好了,就更學(xué)不了。
女書有自己的秩序,秩序是神安排的,老天布置的,山谷、河流、樹林、小溪水,碩大的煙葉、發(fā)黃的稻谷、青綠的菜園,秩序在安排這一切。女書的秩序,讓唐保貞、吳龍玉自由地歌唱,聲音喚醒四季的各種顏色。璞玉般的即興創(chuàng)作,蓄滿了陽煥宜、何艷新的所有思維,落筆——女書字就準(zhǔn)確地表達了女性絲絲縷縷的情愫。
何艷新把外婆留給她的手絹送給了姊妹劉斐玟,這是外婆結(jié)婚時的《三朝書》,也是外婆留給何艷新的唯一紀(jì)念品。她們共同承擔(dān)了歲月最深處的那份暗色的孤獨,何艷新,希望把自己心靈世界里珍藏的這份微弱之光,送給姊妹。
劉斐玟來河淵村調(diào)查,每次來的人并不多,三四個,都是臺灣的,老人模模糊糊記得他們是臺灣民族學(xué)院搞研究的教授。
到河淵村,劉斐玟就住在何艷新老人家里,那個時候生活設(shè)施很不方便,其實現(xiàn)在,也好不到哪里去。中國農(nóng)村的大部分廁所不干凈,洗澡更不方便。
劉斐玟在何艷新家住一天,第二天就到縣城賓館里去住一天——洗澡、洗頭。冬天,在何艷新家住兩天,再去賓館洗澡、洗頭。在何艷新家吃飯、聊天、喝茶等,都正常和方便,就洗澡和住宿成問題。
劉斐玟第二次到何艷新家,她把床直接鋪在進門的小客廳里。晚上打開床,白天收起來。老人繼續(xù)睡在里面那間小小的臥室。
那一次,劉斐玟連續(xù)住了四個月。
以后,每年,劉斐玟都會來江永,在何艷新老人家住兩個月,短則幾天。劉斐玟的先生也來過河淵村兩次。
劉斐玟在美國寫博士論文時期,生活單調(diào),她把與何艷新、吳龍玉三個姊妹的合影放在電腦旁,寫寫文章,再看看照片上的姊妹,這是她用“拍立得”在河淵村拍的。
“當(dāng)我覺得需要情感的觸動的時候,我就把它拿起來看一下,然后我就得到一種力量。”
情感在不同的區(qū)域交集、碰撞、和合,照片上何艷新和吳龍玉穿的衣服是她們自己做的。那時候,老人家里沒有裝電話,手機肯定也是沒有的,她們就通信,一個月好幾封,每次,劉斐玟寫得最多的是,提醒老人,保重身體,不要太累,為了姊妹們也要保養(yǎng)好自己的身體。
“她每封信,每次,都是很擔(dān)心我?!?/p>
何艷新與姊妹劉斐玟走在一起,她突然說:
“你是一個妖精?!?/p>
老人說話的時候,有動作,笑容滿面,手微向上指,整個人散發(fā)出喜愛之情。
“你的眼睛像那個……”
老人笑著,搖著頭模仿。
“像那個畫眉鳥?!?/p>
何艷新經(jīng)常有很多類似的、突然的神來之思,她把瞬間亮在心里的那些詞與物,不經(jīng)調(diào)理,直接突兀地說出來,在別人還沒有反應(yīng)的時候,她的話題就跑到思路很遠的地方去了。她唱歌、寫女書作品,也是如此,思維如奔馬,各種形容詞,天馬行空的對比、想象,隨口而來,不假思索。
因為來得太突然和即興,有些剛寫完不久的詩句,她就背誦不了。
“記不住了。”
要她回憶幾天前即興寫的一首女書歌,她認(rèn)真地回憶,眼睛向側(cè)看,想看見昨天之前的詩歌,想聽見昨天之前的那首女書歌。終究——
“想不起來?!?/p>
“記不住了。”
身體往沙發(fā)上靠,離開桌子,之后,又坐回來。
她笑得很舒展,像與家里人在一起。
劉斐玟與何艷新兩姊妹,經(jīng)常視頻,老人可以看見姊妹,但劉斐玟看不到老人,何艷新這里沒有裝視頻。
何艷新老人最擔(dān)心的是姊妹研究女書字的書,為何到現(xiàn)在都沒有出版?有些人,做了三兩年調(diào)查,就出版了很多書。老人擔(dān)心她??!
劉斐玟想出版何艷新的全部女書作品,她不像其他人,老的作品她不怎么要,就要老人自己新寫的,她自己創(chuàng)作的女書作品。
劉斐玟要老人寫了自己的傳記。以前,女書文化里沒有單獨的《自傳》,《三朝書》里有一部分說的是自己的可憐,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劉斐玟說的《自傳》。
何艷新想念臺灣的劉斐玟,她即興唱誦起寫給姊妹的一封信,緣起是,劉斐玟有一次來江永,沒有告訴何艷新:
姊妹來到江永縣,兩人對面不相逢。
若是結(jié)交幾姊妹,何不通知說分明。
1994年,遠藤織枝遇見了何艷新。之后,遠藤每年都會來江永,她們都會見面。
有一年,北京召開關(guān)于女書的大會,遠藤織枝在電話里告訴主辦方:
“我同意參加大會的唯一條件就是,縣里必須也將何艷新邀請來。……對我來說,她是非常寶貴的,最后一位女書傳人。在現(xiàn)在的所謂女書傳人中,懷著與以前的女書傳人同樣感受去寫女書的,她是最后一個,現(xiàn)在縣里授予女書傳人稱號的傳人,是先認(rèn)識到女書的價值,在一種使命感下去學(xué)女書的,而何艷新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跟著外婆學(xué)習(xí),這是不同的。”
2011年,日本,東京。
何艷新以女書傳人的身份,再度被遠藤織枝邀到日本。在機場,面對新聞媒體的鏡頭,恍然之間,何艷新老人已不再是深山鄉(xiāng)村里的那位老太太。但她還是一樣的笑,只是在鏡頭里,少了些細(xì)碎的可愛的動作。
日本橫濱市?,F(xiàn)代化的房間。何艷新老人著新衣,走上講臺。熒幕上打出四行字:
消失的文字
中國女書的最后傳承者何艷新
橫濱市中國書館2011年3月1日
中國女書研究會
遠藤織枝在交流會上有如下觀點:
“勉強地將其作為同一種事物傳承下去是行不通的,因為她們已經(jīng)沒有同樣的感受了,只是停留在形式上,若將女書運用在觀光上,就應(yīng)該視作另外一宗新事物。女書在此消亡了,也是沒有辦法的,但女書曾經(jīng)存在過的事實必須記載保存下來,以告知后人?!?/p>
遠藤、斐玟、艷新三姊妹,三位女性,站在日本城市的河邊,內(nèi)心歡喜。何艷新用女書即興表達:
姊妹相會言
提筆共商議
研究女文章
行客
何艷新的媽媽是個行客,結(jié)交有四姊妹。
行客是結(jié)交姊妹中的一種,與其他結(jié)交姊妹一樣,但多了另外一層含義:
先出嫁的姊妹,不能生孩子,要等到姊妹全部出嫁了,姊妹們才能生孩子。其余各種形式的結(jié)交姊妹之間沒有這一說法,哪位姊妹先生孩子,哪位后生小孩,都可以,但行客不行——必須等姊妹全部出嫁后,她才能生小孩。
這一習(xí)俗比普通的結(jié)交姊妹來得更古遠,后來的環(huán)境有了變化,這些女性間的規(guī)約,限制了姊妹們太多的行動,給身心帶來了不自由的感覺。自由,是女書習(xí)俗產(chǎn)生的源頭。因此,行客式的結(jié)交姊妹越到后來,就越少了。
在那么多的姊妹中,很少發(fā)現(xiàn)行客式的結(jié)交姊妹。
何艷新老人對行客這一說法,弄得也不是很清楚,她也全部是聽外婆說的。
“你媽媽就是個行客?!?/p>
媽媽嫁到父親家里三年,因為四妹遲遲沒出嫁,媽媽就一直沒有在河淵村長期定居,直到最后一個姊妹出嫁,媽媽才懷上了何艷新。
鬼崽嶺
從河淵村出發(fā),約二十分鐘車程,到道縣田廣洞村,路像魚一樣地游進村子里,兩邊密密地長滿了房子,從村尾出來,路往左,拐進上山的小道,坡上又有一個小岔路口,繼續(xù)選擇左邊小路,彎彎拐拐,草葉低垂,蟲鳴鳥叫,風(fēng)低低地吹過每一片樹葉,不斷地傳來風(fēng)的尖叫聲,有風(fēng)不小心掉進樹林的小陷阱里——沒有樹葉,空出一個地方來。風(fēng)直直地從樹葉上掉下來,草葉來不及抬頭觀望,就被風(fēng)踩著頭,隨著慣性的節(jié)奏,風(fēng)急速淌過地面的草葉尖尖,草叢起伏,風(fēng)找個機會,又倏忽而上,揚長而去,天空,傳來它得意的聲調(diào)。
山上的路不好走,好在土地硬,沙石路,路往右拐,到了小山包的平頂上。車不能開進鬼崽嶺,只能在小山丘上停下,然后,步行。
面前,一道山嶺,由低往高,長勢緩慢。
隨山丘往下走,一片水域,淺,不深,水的前面,又是一大片水域,再下面,就是田廣洞村大片大片的農(nóng)田。
嶺下的水潭,位于鬼崽嶺正前方,與樹林,僅一步之遙。站在穿過水潭的過道上,停下來。風(fēng)在四周的山嶺上來了又去,去了又回,發(fā)出各種叫聲。風(fēng)的嘈雜聲里,又靜得出奇,這里幾只鳥叫,那里又是蟲鳴,像大提琴在嗚咽,又像一支孤獨的笛子,吹出自己的旋律,想要喚醒些什么,表達些什么。水里各種看不見的生物讓水產(chǎn)生波紋,冒出氣泡,發(fā)出聲響。水潭,四周,氣氛詭異,在幽暗樹林的配合下,變得有些恐怖。
小路,穿行于水潭。水清亮,金黃的樹尖,輕點水面。中間路上,一斷口,水從中落下,流到下面的水潭。水清澈見底,水流,無論干旱、水澇,長年不斷。
下午的陽光猛烈,大地、天空之物,如曝光過度的照片,白晃晃地失真,削弱了細(xì)節(jié)的大量棱角。炎熱的白天,約八百平方米的水域,竟然照舊充滿了詭異,如果是夜晚,難以想象其恐怖的程度,沒人暗示,也不知道水域的神秘故事,也不知道過了這水域,對面就是鬼崽的密集之地,而你們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鬼影的氣場。
水不深,清而澈,各種魚,大的、小的、微小的,清閑游動。
水潭到處冒著水泡。
康熙年間,這里立有一碑,上寫:水源處諸禁。
言簡意賅,不多說,什么都禁,砍伐、狩獵、開荒、捕魚。
來回走了幾遭,在水邊站了站,感覺還是異常,站在池塘邊說話,你說一句,池塘里就會冒出一串水泡出來,慢慢地,嘀嘀咕咕,一長串,這里冒了,那里又出來了。
在回答些什么?在問些什么?
大聲說話、跺腳、降雨、下雹子,水潭里冒出來的水泡泡更多,當(dāng)?shù)厝苏f,動作過大,都會喚醒水池下的鬼崽。
鬼崽所在的山為龍頭山,多巖洞,風(fēng)過,帶動樹木、草葉,經(jīng)過洞穴,如吹簫吹笛,形成人喊馬嘶的壯觀聽覺盛宴。
道縣、江永的人,對這一小山嶺,都敬而遠之。
“大片古樹那里,就是鬼崽嶺。”
上了岸,站在水潭邊,蓮梅才如是說。
2008年,湖南大雪災(zāi),方圓幾百米山嶺上的樹全斷了,偏這鬼崽嶺的古樹,巋然不動——證明鬼崽嶺非同一般。
村里的人都說,這些鬼崽,是自己從廟里跑到嶺上去的。
“是一些很原始的東西?!?/p>
“很靈驗的?!?/p>
她們眼神迷離,似在陶醉,帶幾分自豪,里面更多是不可思、不可量的詭異。她聲調(diào)、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具體的變化,但你已經(jīng)感覺到了變化。
“鬼崽,是廟里的東西,不能拿回家的?!?/p>
“晚上,鬼崽成兵,在田野上說話。”
村民對鬼崽,敬若神明,遇大事、小事,求子、消災(zāi)、祛病,逢年過節(jié),村民必來這里,燒紙錢,焚香三炷,隆重的,會帶一只活雞來,殺雞敬血。
把神像說成鬼崽,“崽”在南方山區(qū),有“小”的意思,主要成分是褒義,你在家排行最小,就是“滿崽子”,罵人也會用到這字,“兔崽子”,并沒有惡毒之意,有時候甚至是昵稱?!肮磲套印币彩侨藗兂Uf到的一個詞,是一個帶點嬌慣、靈活、聰明稱謂的詞語。是因為神像形體太小,而稱之為“崽”?反正,這樣的稱呼并無惡意。
土路,在雜草的簇?fù)硐拢⌒牡?、低低地消失在蒼郁、色澤豐富的樹林。
蓮梅,一個人,走了進去,在陰暗和陽光的界限,她停下來,四處張望。
雖沒有門,但有守護的老人,收了十元門票,給了你們一小掛鞭炮,和幾丁冥錢、三炷香。
鬼崽集中區(qū)域,是大片樹林,用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十多尊鬼崽石像堆在一起,形成一個祭臺,祭拜時留下大量鞭炮、香燭、紙錢的灰燼,積了一層又一層,紅鞭炮屑末,藍煙,綠樹,形成一幅樹林油畫。
蓮梅蹲下來,把冥錢對折,三張一丁,正好九折紙、九炷香,想來守護的老人是預(yù)先就數(shù)好了的。
小小的祭臺不久前才有,村里的老人撿了些石像,堆放在一塊比較大的石板上,一尊稍大的石像放中間,旁邊近十尊小像。石像都是坐姿,神情各異,一個石像倒立在地,幾乎就是儺戲的面具形狀。
大石像,眉目、五官清晰,倒也慈祥。石像風(fēng)化得太厲害,只有輪廓,但其姿其勢,威力在的。
古樹繁多,天空高處,樹蒼,葉茂,低處的灌木成林,密不透風(fēng),死死地守護著沉沒在土里的無以數(shù)計的石像,不愿意讓人看到,土埋了一層又一層,石像堆了一層又一層。
繞行一周,一些石像露出地面,散落于各處,有些石像斜倒在雜草堆里。有些只看見腦袋,專家和研究者的資料表明,地上、地下有近萬尊石像,是國內(nèi)發(fā)現(xiàn)的最大的石雕群。
鬼崽嶺,有一塊清光緒年間石碑,是一位名為徐詠的貢生撰寫的碑文,題為《櫟頭源壇神記》,上書:“自土中出,具類人形,高者不滿三尺,小者略有數(shù)寸,千形萬狀,不可勝記,或曰,此陰兵也,夜從山下經(jīng)過,聞雞鳴而化石,能禍福人生死?!?/p>
遠古的文明信息,過去的信息,今天的模樣,混在這里,沒有了時間的順序,它們只是存在著。這些30~80厘米不等的鬼崽石像,大部分用石灰?guī)r雕刻而成,少部分是砂巖。
鬼崽有文官像、武官像、士兵像和孕婦像。鬼崽各個不同,有的慈祥可親;有的猙獰恐怖;有的怒氣沖沖、橫眉冷對;有的石像,戴尖帽,表情詭異;有的類似于儺戲的面具。雕刻人物造型用的是陽雕手法,處理面部表情用的是陰刻。石像線條與石塊原來的凸凹結(jié)合,整體形成一定的節(jié)奏。
看著這些石像,它們莫名地擠進人的心里,形成一種情緒。
年代比較早的石像,密布石筋,是幾千年以前的產(chǎn)物;有些石像面部扁平,可以推斷為秦漢時期所造;有些鬼崽身著鎧甲,是唐朝武士所穿;有些是南宋捕頭的裝扮。
鬼崽造像,手姿有像道教的手勢語。一個石像后刻有“祈?!眱勺?。專家根據(jù)某些跡象和證據(jù),會給出一個個的推斷。多大的論斷,多小的證據(jù),村民聽不到,他們認(rèn)定:小鬼,是從廟里跑出來的。
歷朝歷代,村民們把象征祈福消災(zāi)的石像放到鬼崽嶺,成為一種風(fēng)俗。
石像怎么放到鬼崽嶺去?有兩種儀式。
一種是私密的儀式。誰家有事,主人不會張揚,趁趕集的日子,到雕刻石像的人家里,與手藝人說說,請一尊石像,希望是個文官像,手藝人明白。
十天后,約定時間到了,主人去取,回到村里,也到了晚上。鬼崽嶺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一般人沒事情不會去。趁夜色,主人家里兩三個人,把石像抬到鬼崽嶺,主人把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香、紙錢,敬上,三跪九磕,把石像淺淺地埋在鬼崽嶺,與眾多的鬼崽放在一起,然后,許愿,跪拜。請了鬼崽放在鬼崽嶺的人,不會與任何人說,誰放了一個鬼崽在嶺上,大家也不甚明了,也不會就這事情去弄明白,弄明白了對誰都不好。從起愿到行動,始終是一個秘密的儀式,像暗語。這也是田廣洞村特定的一種祭祀儀式,也是對自然和生靈的敬畏。
另外一種儀式,就是大張旗鼓地請神、送神。由幾位身強體壯的村人抬著石像,男女老少們像過節(jié)一樣地簇?fù)碇?,鳴炮、燒紙,出了村,往鬼崽嶺方向走,上山后,先把神像放在迎圣祠里歇腳。唐宋時期,田廣洞村換了主人,老的村民因為戰(zhàn)爭,退到了更深的山里,從山東來了一批漢人,他們在鬼崽嶺不遠處新建了迎圣祠。歇腳,是一種大儀式,全村人在這里唱三天三夜的戲,熱火朝天之后,再把石像從迎圣祠請出,送到鬼崽嶺。
二十多年前,一場莫名的大火,徹底毀掉了迎圣祠,墻上的畫,依稀可辨,是帝王出行圖。田廣洞村的村民,換了多少代不同信仰、不同宗祠的主人,沒人知道,但對鬼崽嶺的敬畏和儀式,流傳了下來。
河淵村的人都說,鬼崽嶺的石像是從河淵村偷去的。
“河淵村堂廟里的石像被偷去了,燒香的爐都被偷了?!?/p>
“再去偷回來?!?/p>
“那些鬼很靈的?!?/p>
老人說。
植物性,唐保貞
唐保貞不會寫女書字,也不認(rèn)得漢字,她女書歌唱得好,遠近聞名。
她的歌聲不會再有了,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她是從哪里離開的?
她不會再回來了,因為,她不留戀這個世界。
進了村子,問高銀仙家在哪里。
沒人不知道。
問唐保貞家在哪里。
問村子里的農(nóng)民,問女書園里的工作人員,這個告訴你,唐保貞沒住在這兒;那個人說,唐保貞?住得比較遠吧?再問,有人會說,唐保貞?她的房子好像沒有了。
何艷新老人否定了所有人的回答,在她的記憶里,高銀仙家對面就是唐保貞家,隔得很近,具體在哪,她也記不得了。
在高銀仙家附近,來來回回地找,何艷新老人轉(zhuǎn)了幾個圈。
“就在附近啊,很近很近的地方?!?/p>
老人自己找,一個人,自言自語,說著土話,在高銀仙家門前的小巷子里,來來回回地走,找不見。之后,她穿過高銀仙家,到墻的另一邊,她站在那里,不動了,停下來,站在那里——沒有說話。
你走過去,與老人站在一起,你也不能說話了,你認(rèn)識,這就是唐保貞的家——高銀仙家隔壁,一堵墻,兩片天。五六位同來的尋訪者,都過來了,站成一排,沒人說話?!鎸Φ牟皇欠孔?,而是貧寒、苦難、雪雨、戰(zhàn)栗的墳?zāi)购湍贡?,你們肅穆而立,祭祀一個生命的歌者。
站在唐保貞生活過的屋子里,與站在義年華家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晚年的唐保貞,一直在生病,病痛常年游蕩在她的身體里。房子只有三面墻,另一面,空著,向大地敞開——好像是為了報復(fù),為了給仇家看家里的破敗之象。幾根木條支成一個并不重的屋頂,木棒支起一個篷,向著田野,迎風(fēng),看雨。天熱,房間里熱。天冷,屋子里同樣的冷。
唐保貞坐在靠墻的最里面,徒勞地躲著南方的寒氣,她的徒勞,源于自然的本性,屋外,大片大片植物,扎進土壤里,往深里長,躲避冰雪的寒。從屋里,遠方的遠方,山之前,還是山。群山之間,唐保貞沒有像陽煥宜那樣,像一株行走的植物,在樹林里受到層層保護。
唐保貞,一只小獸,出生就被人類設(shè)置的老虎套夾傷,她不斷地尋求生路,而世界,投擲給她的是冷箭和刀槍,小獸的命運,可想而知,歲月悠長,她亦憂傷——傷害太多。
老年的她,坐在不能稱之為房子的屋里,桌子、椅子、床、餐具都有,這些物件,在唐保貞這兒,僅僅只能用一個個名詞來說出它們。一目了然,這些都是垃圾。垃圾散在屋子的各個角落,她,則擁坐在垃圾堆成山的床邊,一個被詛咒的五步距離的半圓,老人,在里面,已經(jīng)走不出這深重的詛咒。
披著一頭散亂的白色、灰色混雜,參差不齊的頭發(fā),頭發(fā)——打折、回彎、捆綁。一件舊式長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多年前,長袍對抵御寒冷已失去了一切意志,所有功效已灰飛煙滅,生命枯黃,不知所向,只剩軀殼被老人不斷地緊護在身上,暖和在云端,看著,被南方的北風(fēng),吹到很遠、不可見的茫茫之地。
老人,坐著,身邊凌亂地堆滿了衣服、鞋帽、被褥等雜物。
衣服只剩一個形象:灰色的舊,舊得發(fā)黑,多年來,不能下水清洗,水會把衣服流成碎片。
唐保貞隨手從身邊的一堆衣服下面,準(zhǔn)確地抽出一疊照片:曾經(jīng)的姊妹,奇跡般地,都幸福地像花瓣一樣,綻放在她面前,她們都活在影像里,每天,唐保貞都會拿出結(jié)交姊妹的這些照片,這是她活著唯一的糧食。
“這是我們七姊妹,這是高銀仙,這是年華,人家七十歲就不在了……我沒有死,是受苦來,受難來?!?/p>
說話,停頓,休息,長段的停頓,是生命的間斷。無力,不再有希望,填充著無力的呼吸。她聲音顫巍,像呻吟。姊妹們?nèi)ナ狼?,她們?jīng)常在一起唱歌,互相安慰。
唐保貞會唱很多女書歌,在舊時的歌聲中,興奮又憂傷,沒有劇痛和孤獨到冷的絕望。現(xiàn)在,唐保貞,滿腦子都被死亡的念頭占領(lǐng)。
她裹過足,干不了重活,后來,又成了寡婦。
丈夫,賭光了家里所有的錢,包括唐保貞的嫁妝,也一件不留地在家中慢慢地消失,幾年后,家里,成了空房,沒任何東西可以拿去賭了……
一個上午,丈夫罵罵咧咧地走出家門,報名當(dāng)兵去了,從此,全無了音訊。有人說,他一上戰(zhàn)場,對天放了幾槍,就倒在戰(zhàn)壕里。有回來的鄰居說,他是條漢子,一個人沖得最快,沖進一堆的日本兵里,死得很悲壯。各種說法都有,結(jié)果是一樣的:當(dāng)兵時間很短,就死了。
唐保貞,一個人上山用彎刀砍柴,扛下山。小腳負(fù)重走路,何其艱、何其難?只有唐保貞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珠知道。
田里要追肥,她大擔(dān)大擔(dān)地挑糞,肩膀沉重,小腳深陷進泥巴里。
“都是我做,確實沒有吃的,我向鄰村蔣躍權(quán)借了十二擔(dān)谷,兩年還不起,他天天來要,還要銬我,你銬我也沒有啊,又要送我去監(jiān)獄。”
說到蔣躍權(quán)三個字,唐保貞節(jié)奏變慢,情感復(fù)雜,有內(nèi)疚,有歉意,有無奈。她不停地說——
“好苦……難啊!”
坐在垃圾堆似的屋子里,她把身上的舊大衣裹了又裹。
“實在太冷了?!?/p>
唐保貞說話如唱歌,有聲有調(diào),長調(diào)突起,斷調(diào)戛然而止,只是拖出來的調(diào)調(diào)凄苦——深含人生苦難。
她每每說完一句、半句,就緊一緊裹在身體上的被褥——一床開了花、掉了絮的被子。她靠在土墻上,腦袋耷拉了下來。斗志和歌唱都沒有了,飄揚的聲音再也不會從屋子里傳出。
唐保貞娘家在上江圩夏灣,后嫁到白巡村,十九歲那年,丈夫病故,第二年,丈夫的弟弟說過繼一個兒子給她,讓她不要再嫁。唐保貞把族長、坊老,以及親戚里比較有聲望的幾位前輩,個個叫齊了來。
“收養(yǎng)兒子也是不妥,我才二十歲,還是情愿改嫁?!?/p>
改嫁,與“女不二夫”的過去的習(xí)俗是相對抗的。
唐保貞,改嫁到甫尾村,與高銀仙成為隔墻鄰居。
改嫁后的生活,唐保貞,只是在延續(xù)其苦難罷了。
結(jié)交的七姊妹中,唐保貞排行第七。丈夫去世后,四姐胡慈珠寫了封女書信來慰問她。一段源自意大利學(xué)者在20世紀(jì)90年代的采訪錄音中,唐保貞老人回憶起胡慈珠寫給她的這封女書信:
身坐娘房透夜想,想起我身的妹娘。
把筆寫書雙流淚,丟下妹娘冷凄凄。
不怪丈夫緣分淺,落地兩聲注定來。
你夫二月落陰府,孤立輕輕呼喚人。
情緒失控中的唐保貞,夜風(fēng)來襲之時,獨自一人,在家里,打開折扇,一遍遍地誦唱四姐寫來的女書信,悲涼透身的心靈里,有了絲絲暖意,她看到了黑夜的大海里,遠處的燈塔……她聽到解凍的身體里,土地松動,冰融化成水,嫩芽頂起一塊小小的濕土。
對江永地區(qū)流傳的民間故事、具有濃郁生活氣息的女書歌謠、流傳在上江圩一帶的女書抄本,唐保貞非常熟悉,大部分都能唱出來。
唐保貞把姊妹高銀仙的字繡出來,也很漂亮,姊妹們很喜歡。
晚年,唐保貞更是度日如年,她只想生命的火焰,早點熄滅。太苦了,病、貧窮、孤獨,日日夜夜折磨著她。
門外大片竹林環(huán)繞,河水從屋前流過。不息的流水,大自然的絲絲生機,是否讓唐保貞得以殘喘生存?
站在唐保貞的房子前,里面堆放了各種廢棄的竹籬笆,成捆成捆的樹枝、柴火,堆在里面。
陪蓮梅來的年輕女孩,著白色上衣,大紐扣,背雙肩包,黑發(fā),扎成一束,齊劉海。何艷新老人,白發(fā),略顯凌亂,滿臉皺紋,穿暗紫色薄棉衣,左上角繡了四朵小花。她們站在唐保貞只具外形的房子前。一言不發(fā)。
現(xiàn)在的房子,與唐保貞生前居住的模樣,大致一樣,現(xiàn)在,比之前還略為好些。
屋子里開始長草了。
轉(zhuǎn)到屋子的正面,看不出屋里的凄涼,正面墻粉刷過,像一棟不錯的房子。木門上的支架,散架了,還在支撐著,不知道的人,以為房子只是年久失修,而成此破敗景象,殊不知,唐保貞生前所居,就是如此。
唐保貞蜷縮在角落里烤火的記憶——永久保存:房子、老人,裹著寒冷、破敗、呻吟之聲……光,與之前一樣,只能照在木柱上,進不了屋子。
要不了幾年,唐保貞家的墻,就會倒塌,成為廢墟。
陽煥宜,最陽光的笑
何艷新與一位美國人,一起去看陽煥宜。
陽煥宜要何艷新給她帶一支圓珠筆。
到了她家,陽煥宜說,你送了我一支筆,我這里有四個皮蛋,送給你吃。
“你自己留著吃吧!”
說話間,陽煥宜從床上坐起來,顫顫巍巍地伸出手。
“你要做什么?”
她不說話,慢慢地取下頭上的帽子,要送給何艷新。
何艷新說,我現(xiàn)在都不戴帽子了,不需要,你留著。
陽煥宜知道何艷新編織的花帶好看,就要何艷新給自己編一條,說,想來做褲腰帶用。
陽煥宜選了四個好吃的橘子給何艷新,是自家橘園里的。
臨走時,陽煥宜的兒媳婦告訴何艷新,不要給婆婆織花帶了,人如果死了,花花綠綠的花帶不好隨土。何艷新把陽煥宜的兒子叫到一邊,說,你媽媽估計過不了幾天,就會去世。何艷新感覺,陽煥宜不是想送這個,就想送那個東西給她,是想留個紀(jì)念。
她兒子當(dāng)時不相信,說,她已經(jīng)病了很久了,大半年,一直這樣。
沒有三天,陽煥宜老人去世了。
陽煥宜的第一個夫家,在上江圩新宅陳家,沒幾個月,丈夫上嶺砍柴,被毒蛇咬死,在陳家,陽煥宜沒有生養(yǎng)孩子。
后來,她改嫁到了何艷新所在的河淵村,生了好幾個孩子,有幾個死了,現(xiàn)在是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
陽煥宜嫁到河淵村后,與何艷新相識,倆人成為很好的姊妹。后來,陽煥宜到銅山嶺農(nóng)場與兒子一起生活。
只要有人去看陽煥宜,她就會用女書字寫信給何艷新,問她身體好不好,還問何艷新,有沒有想她。
陽煥宜老人,走到了碑的上面,她那張經(jīng)典的、充滿陽光的照片,被碑留住,鑲嵌于正上方,左右兩邊刻有女書字“女書”二字。
這只是一塊說明性的碑,立在陽煥宜生前居住的房子前。
房子,比想象中的任何一間房子都要小,就一間,孤零零地立在其他房子旁邊。一門進出。進門左邊的一張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床上,堆滿了各種折疊起來的棉被。
屋里堆滿了稻草,她的兒媳婦,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神情里滿是抱歉,她把稻草抱走,掃干凈地面,屋子是水泥地,房間方正,也算潔凈。畢竟老人已經(jīng)去世快十年了,來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少,越來越少,房子一直為老人空著,也算難得。
一個幾十厘米的小窗戶,把田野、山林間的綠色和水,滿滿地迎進來。
墻角,有陽煥宜用過的拐杖、凳子等一些小物件。拐杖頂部刻有人面像,面部呈黃色,脖子位置系了一塊紅綢布,布在動,拐杖上的人像,還在等待陽煥宜老人的手來相握。
小屋,陽煥宜最后幾年才住進來,之前,住在旁邊那排房子最后面的一間,與兒女們住在一起。后來,陽煥宜堅持住外面這單間,她喜歡這一單獨的小房,獨立、清凈、方正、整潔,不與任何房間相連。夜里,有風(fēng)、有雨,房間里一切安穩(wěn),老人,一個人感受雨砸在平頂屋面的聲響,老人喜歡這種寧靜。小房子里,她住了幾年,就過世了。
陽煥宜在照片上,繼續(xù)讀女書、寫女書字,與姊妹們一起唱女書歌。
人不在了,意義也在發(fā)生著變化。
小房屋頂可以曬東西,老房子在旁邊一字排開,1963年修建的,原先農(nóng)場用來喂豬,后來,改成了宿舍,陽煥宜的兒子說,先關(guān)豬,再關(guān)人。
這獨立的小房,與大片橘子樹生長在一起,同在果林,一條土路,從陽煥宜的門外出發(fā),伸向不遠處,橘園下面的幾個池塘,是陽煥宜的兒子用挖土機挖出來的,上面一個大池塘,水域面積約一畝三分地,下邊兩個池塘稍小點。老人是林場職工,從橘園到池塘,花了八百元一畝從單位買下來的,期限二十年。
陽煥宜的家,背靠群山。山腳下,幾十間房,一字長蛇陣地直直排開。前面是果園和兩三畝水田,再前面就是緩慢地向上登攀的山,群山環(huán)抱,層層疊疊。
山、水,給長壽基因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條件。陽煥宜的兒子說,等我老了,估計也會像母親一樣——腳涼,睡不暖和。陽煥宜最后幾年,每晚都要用熱水泡腳,要用熱水袋放在腳邊睡覺,不然腳太涼。
陽煥宜兒子今年七十九歲,馬上八十了,1937年出生,看上去,也不過六十歲的模樣,有五個孩子。大兒子在上江圩,兒媳婦在江永三中教書。
陽煥宜的碑立在大家每天出入的房門前。兒子、媳婦、孫子、重孫,只要在家,每天進進出出,奶奶就站在旁邊看著,滿意地笑著,兒子滿臉愛意地看著母親的照片。
陽煥宜的兒子,站在母親的石碑前,不斷地從果樹上扯掉一些不好的枝葉,拉下來,摸一摸,看一看,像自家養(yǎng)的羊和狗一樣。
果樹,種了十多年了。
過去住過的那間灰色的房子,靜寂黯然,看不見生命跡象,進到里屋,黑色中,陽光照亮一線灰塵,生命流動在屋子里:桌子、茶幾、稻草、風(fēng)車,各自暗含生機,以自己的速度和形式,生長、存在。
陽煥宜邁進另一間屋子,門檻單薄而高,她用力提腳。走到最里頭屋子,在自己的棺木前停下,盯著看,像看她自己,也像是在看身外之物。她唱起來,女書歌大部分歌謠是女性即興唱誦的:
前世焦枯命輕女,四邊千遍不如人。
清早起來無米煮,站在桌邊眼淚出。
想起將身好可憐……
“不唱了,不能唱了,可憐,你懂不懂,唱得我全身發(fā)抖?!?/p>
她突然不唱了,從唱之前的安靜狀態(tài),即刻轉(zhuǎn)入激動的情緒中。她連聲道:
“不唱了,不能唱了?!?/p>
她的身體,被過去沉重的記憶擊中,壓得喘不過氣來,這位出生于1909年的老人,她發(fā)抖的身體,最后爽爽朗朗地笑起來,轉(zhuǎn)身——背手、彎腰,走出房子,隨古老的青石板小巷,拐一個彎,消失在另一棟房屋后面。
陽煥宜從小堅持不裹足,她喜歡山上的瑤族女孩,不裹足,山林田野間放肆地嬉戲、吵鬧,像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她夢中的神仙姐姐——自由、奔放、活潑。她與身邊每一個人善良相處。裹足,是捆綁自由的第一步,她堅決不從,捆綁上了,后面的夢就全部扼殺了,夢想強烈地沖擊著、支撐著她。腳是她的翅膀,她是林子上空的鳥,捆綁起了翅膀,如何能飛!她以死相逼,逃過了一次次裹足的儀式。
“我和我丈夫一輩子都沒有什么感情!”
“就是沒有感情嘛!”
陽煥宜再三強調(diào)。過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件不會湮沒在悄無聲息的時間里。
“沒有感情,那生活好嗎?”
陽煥宜把激動的情緒按捺于內(nèi)心,她說。
“好?有啥可好?!?/p>
她像是在質(zhì)問不平的造物主,像是到了現(xiàn)在,就可以討伐那沒有良心的丈夫一樣。
“他整天出去賭錢,家產(chǎn)都讓他賭光了?!?/p>
說到這兒,她把聲音壓低,追問起自己——
“好不好,上哪兒好去?”
自言自語,她看著自己的影子,她看不見自己的眼淚。她也不知道漫長的日子是如何度過的,帶著孩子,她的生活泡在苦海里。
“沒得吃,大米都讓他賭光了,孩子也挨餓?!?/p>
那又能如何,丈夫把能作為賭注的全賭上了。
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給其他人家舂米,一下又一下,木頭、石頭、大米,她用身體的力踩著,放回去,感覺自己如稻谷,被木頭砸,而前方的路,被石頭堵得死死的。她絕望了,天黑得透不過氣來。夢里夢外,她都在推開壓在身上的石頭,實在不行了,女書字歪歪斜斜地,如歌,痛苦的生活,飄到旋律上,她不停地唱,下地種田、拉車、挖水溝、種菜、牽?;丶?,她都在唱:
添筆修書勸妹娘,薄書來遲請諒寬。
夫死陰司休得處,一家事情獨自當(dāng)。
今天,有人借鑒女書文化的形式為當(dāng)代城市人治病。
初聽,感覺荒謬,去了現(xiàn)場,雖然主持人一個女書字都不會寫,但女書文化中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傾訴、信任、幫助、寄托等形式和內(nèi)容,真還是治病的藥。情感的散發(fā),雙方的感應(yīng),都是治愈城市病的一劑好藥。
女書,讓陽煥宜從痛苦中,從孤獨中,找到一盞盞燈。她是女書文化最后的持燈者之一。先天賦予的才華,讓她手中的燈,在女性的黑夜里,耀目,長亮不熄。
老人彎著腰,裹暗紅色頭巾,拄著從山上砍來的老樹枝拐杖,踩著一塊塊青石板,繞過一個個墻角,兩邊的高墻給她以安慰,巷子里散落了一些稻草,像從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草一樣自然,有些石頭遺棄在路邊、在角落里。孩子們跟在老人身后打鬧,老人有時候像塊石頭,沒有看見孩子,沒有聽見孩子的嬉鬧聲,有些,孩子們最細(xì)微的追罵,她聽到了自己童年的聲音。
女書喚醒了她精神世界里的每一位精靈,她顯得與眾不同,陽煥宜是位出名的君子女。
她像一株移動的稀有植物,清爽一身,精干,有神氣, 氣質(zhì)溫文爾雅,戴一頂老式帽子,露出頭頂,布帽只護住額頭的位置,帽子正中縫有一顆玉花,是塊老石頭,她穿的瑤族服裝,是自己縫制的。
老人說話清亮、干脆,字正腔圓。
“我十六歲才學(xué)女書,村里有兩三個女書很好的人,義鳳教我的,隔幾日她來、我去,得管人家飯,還要打紅包,就是為了唱歌、記歌詞、寫《三朝書》?!?/p>
他家亦有清明節(jié),不如在家做女時。
做女風(fēng)流真風(fēng)流,做媳風(fēng)流眼淚流。
說到用女書來交流的年頭,老年的陽煥宜整個身體都像開了花一樣的幸福。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期?!?/p>
五月熱天熱炎炎,你在高樓繡色全。
六月日長好耍樂,一對鴛鴦不成行。
結(jié)拜姊妹,陽煥宜的姊妹們齊聲低唱《十二月老同歌》:
正月信念日好過,兩位不陪心不歡。
二月時來百樹開,百樹發(fā)芽正是香。
陽煥宜用回憶的方式唱起她們在一起時的歌謠。
她從衣柜中翻出一些女書物件,打開,在屋頂?shù)耐呱蠒瘛度瘯泛鸵恍╂⒚脤懡o她的折扇。
風(fēng)吹過,陽光吹過,書頁飄零。
2004年,陽煥宜去世。
十一年過去。
兒孫大了,三個池塘用水泥固化了一下,其余,一切,還是陽煥宜生前的樣子——遠處的青山、身邊的果園、房子。
山村靜靜地,呼吸著。
每一棵果樹都聽過陽煥宜的女書歌,池塘里的水都熟悉陽煥宜的影子。
憑吊,想抓住一點飛逝而過的東西,想留住點什么。
一塊石碑,留不住她的聲音。
門關(guān)了,碑在。
老人在門里?還是在門外?還是在虛空里看見有人進了她的家門?出了她的家?
碑上,掛了一把剛清洗過的拖把,還在滴水,陽煥宜的兒媳婦連忙跑過來,把拖把拿走,其實,這也是碑或者是女書的主要作用之一——為生活提供方便。
陽煥宜的兒子,從池塘邊走回來。
感謝旺盛的植物,陪著老人,讓女書字的眼神里充滿了綠色的陽光,傾訴的疼痛里,有這些綠色滋養(yǎng)。
銅山嶺農(nóng)場,這里是群山的一個呼吸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