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
第七章
書落殼一有機會,就要提出由他來組織農會,梅思賢總是搖頭。
梅思賢怎么會讓書落殼來組織農會呢?要他來組織,除非楊柳河里沒有沙子了。
書落殼是楊柳鎮(zhèn)著名的敗家子,方圓百里,無人不曉。如有年青人手腳大方一點,鋪張一點,長輩便會這樣教訓他:“你怕是書落殼的徒弟??!”
其實,書落殼所敗的家業(yè)不是太大,也就兩百來畝田土。之所以名氣大,是因為有一些典型的易于流傳的故事。
據說書落殼的父親張旭東一共討了四個堂客。前三個堂客均未生下一男半女,且都先后死于難產。只見娘懷肚,不見崽行路,是張家最好的寫照。這么一娶一死,反復折騰,把個張旭東折去了十多年光陰。楊柳有句俗話,叫做“事不過三”,單指同樣的壞事最多只會出現(xiàn)兩次,不會出現(xiàn)三次。張旭東家出現(xiàn)三次了,盡管有田有土,一般的人家也不想把閨女嫁到張家來了,弄得張旭東灰頭土臉,心灰意懶。張旭東挨邊四十,好不容易才討到第四個堂客。第四個堂客八字好,只一年光景,便順利生下書落殼。但此后再也不生了。張旭東請桂師公起數,到柳溪橋上算八字,結論出奇的一致:秤砣胎,只有一個。所以書落殼小時候還有個外號:秤砣。張旭東的父親要張旭東再討一個堂客。張旭東想想,不討了。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他相信天命。
書落殼的降生,自然成了張家天大的喜事。打三朝那天,張家開流水席,凡來道賀的,都是看得起,統(tǒng)統(tǒng)不收禮,酒肉脹個飽。叫花子來了,也安排上桌,只是單獨編席。有名望的人吃過后,張旭東還備一小禮,一一上門答謝。這一席酒,真?zhèn)€做出了水平,幾十年后還為人們津津樂道。
張家雖然薄有資財,但祖輩讀書不多。張旭東的父親就只念過《 三字經 》《 百家姓 》《 幼學瓊林 》,只能說發(fā)過蒙。張旭東是進入經館念過幾年四書五經的,但也未能通過縣試。他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為之取名張一書,希望他能成為張家第一個讀書人。其時,梅浩然已過縣試、府試、院試,成了秀才,見了縣太爺無須下跪,有頭有臉了。本家張怡中與梅浩然同入經館,已過縣試,府試三次未過,看來已經放棄。一書二字,也就暗含著張家一等一的讀書人之意。
然而,張一書恐怕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據說,張一書滿周歲時,張旭東為了試試他的志向,舉行了一個抓周的儀式。楊柳鎮(zhèn)抓周,一般只放三樣東西:筆或書、算盤、胭脂或釵子。小孩抓取筆或書,說明日后喜歡讀書,可能當官;抓取算盤,會算數,可能發(fā)財;抓取胭脂或釵子,則好色,百無一用。梅浩然、張麻子當年抓周時,都是一手就握住了筆的。張旭東為慎重起見,在桌上放了四樣東西:一支毛筆、一本《 三字經 》、一個算盤、一盒胭脂。張旭東堂客把張一書抱來。張一書的眼睛滴溜溜一轉,一手抓住了胭脂盒。張旭東的臉立馬黑了。堂客仿佛是自己不爭氣,有點不好意思,抱著張一書走了。張旭東還不甘心,添了一本《 繪圖百家姓 》,花花綠綠的,拿走胭脂盒,換了一只金釵,又要堂客把張一書抱來。張一書又是眼睛滴溜溜一轉,一手抓住了金釵?!鞍Α睆埿駯|長嘆一聲,算是徹底失望了。
抓周的不吉并沒有減少長輩對張一書的溺愛,畢竟是獨苗啊。梅浩然、張怡中遇到張旭東時也說過,不要太看重抓周的儀式了,那純粹是一個游戲啊。那么多人抓了筆或書,都讀書當官了嗎?他或許成為楊柳乃至平安縣讀書讀得最好的人呢。張旭東也是這么想的。但張一書不是這么想的。他根本不想讀書。張旭東本來要請先生到家里來教,但張一書要進族里的蒙館,說那里人多,讀得書進些。在蒙館里,他還是讀了些“白眼書”的,《 三字經 》基本背得,只是把“茍不教”寫成“狗不叫”。由于張一書在家里任性慣了,他家出給蒙師的谷也多些,他在蒙館里就經常搗蛋,許多同學受到他的欺侮,老先生也受到過他的戲弄。他在蒙館里最著名的故事是“先生頭上撒尿”。一個夏天的下午,老先生安排學生寫字,自己則在屋門口桂花樹下的躺椅上睡覺了。張一書聽到輕微的鼾聲,便躡手躡腳走出去了;玩了一圈回來,見先生鼾聲如雷,睡得正香,便爬上桂花樹,拉開褲頭,對著老先生撒起尿來。老先生夢見下雨了,且越下越大,睜開眼,站起來,四下看看,未見異樣,一臉茫然。趁此機會,張一書輕溜下來,拔腿就跑。老先生摸摸頭,摸摸衣服,鼻子一吸,猛然醒悟,大吼一聲,回過頭來,只在屋角拐彎處見到一個小孩的背影。老先生估摸著,這事肯定是張一書干的,回到教室一看,其他學生都在那里,惟獨不見張一書,這就鐵板釘釘了。禍闖大了,張一書還是害怕,死活不去讀書了。張旭東備了紅包、爆竹,帶著張一書,來到蒙館,鳴爆謝罪。張一書伸出手板,老先生拿出竹板,橫著臉,在張一書手板上“啪啪啪”打了一陣,張一書痛得哭爹喊娘,淚眼婆娑說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此事這才了結。
張一書讀了幾年蒙館后,又到平安縣城讀了幾年新式小學,還念了一期中學。因為太愛搗蛋,學校再也不要他了。此時科舉早已廢除,皇宮里也已沒有皇帝,平民百姓見了縣太爺,都不要下跪了,張旭東也就沒再霸蠻要張一書讀書了。書可以不讀,飯還是要吃。張旭東決定教張一書一些養(yǎng)家糊口、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帶著張一書干活,挖土、鋤草、扯秧、插田、梾田、扮禾,這些農活,即使不能精通,也應該熟悉;他帶著張一書看禾,密度、高矮、谷粒多少、壯實程度、病蟲害情況,然后大體估算產量;他帶著張一書量地,長方形、四方形、梯形、三角形如何丈量,復雜地形如何分解丈量。凡是張旭東認為重要的,他都手把手地反復教。張一書腦殼聰明,許多東西一教就會,只有那些農活,他全然不感興趣。一天,張旭東帶著張一書來到自家也是楊柳鎮(zhèn)最大的一丘田前。這丘田叫做“百擔大丘”,實打實有二十畝,方方正正,四周的田墈寬廣瓷實,可走馬車拖糞拖谷。這么大的田,耕作其實并不方便,要多費一些工日,但代表一個地方的形象,也顯示一個家庭的實力。當年,多家競買這丘田,張旭東的父親硬是多花了一百擔谷才買下來。張旭東詳細述說這些歷史,是想激起張一書的自豪感和進取心??吹綇堃粫牟辉谘傻臉幼?,張旭東忽然調轉方向,憂心忡忡地說:“一書,這么大的田,一般人家買不起,今后怎么賣呀?”想不到張一書立馬笑道:“這好辦,我像賣豆腐一樣,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就好賣了。”張旭東哭笑不得,心想這多少代辛辛苦苦積累起來的家業(yè),在一書手里敗落是肯定無疑的了。
張旭東雖對張一書不再抱多大希望,但還是千方百計讓張一書多歷練。他想,自己年事已高,如果什么還是一手包辦,到時兩腳一伸,走了,張一書就會無所適從;只有讓他多見世面,多吃苦,多吃虧,才能有所長進。一天,雙江口村一位佃戶前來約定看禾時間,那片禾張旭東實際已經看過,便要張一書去。張一書去了。那佃戶是個鬼腦殼,左一聲少爺,右一聲少爺,說少爺如何標致,如何能干,把個張一書吹得云里霧里;又說這丘起了火蠓蟲,得了吊頭瘟、白葉枯病,那丘起了鉆心蟲、卷葉蟲,得了鬼掐頸、鐵銹病,總之,水稻所有的病蟲害都在他的稻田里集中了。佃戶說,他家耕的這些田,今年畝產只有兩擔多,少爺寬宏大量,一定要少收租谷。張一書隨父親看過這丘田,按父親教的方法,畝產應該有四擔左右,每畝要收租谷一擔半到一擔八斗的樣子。但父親沒告訴他那么多的病蟲害。正要說出自己的想法,佃戶卻說,別急別急,等會邊吃邊聊,便帶著張一書來到了楊柳春曉旁的一個飯店里,要了一個包間,炒了幾個菜,要了兩斤米酒,一人一斤。佃戶口才很好,東扯葫蘆西扯葉,扯了蘿卜扯芥菜,間或提一兩句租谷的事。張一書很同情這位佃戶,也很喜歡這位佃戶,租谷很快定到一擔二斗一畝。佃戶又從楊柳春曉喊來一個漂亮妹子,三個人一起吃喝,兩斤酒很快喝完。佃戶拿出一塊銀元,遞給張一書。張一書糊里糊涂地接了。佃戶說:“少爺,你這樣豪爽,真令人敬佩。我看,你就再減一點,一共十擔谷算了吧。”張一書說:“好?!庇终f:“你把那些病呀蟲的,再說一遍,我記不得了?!蹦堑钁舯阕儜蚍ㄋ频哪贸鲆话押堂?,什么病,什么蟲,講了一遍。張一書看看那把禾苗,覺得大體記住了,就和那妹子進了楊柳春曉。
張一書回到家里,對父親說了一些病呀蟲的,然后說最后確定十擔租谷,還說自己知道是少了一點,但做不出來。張旭東似乎先就知道結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冷冷地說:“那些田我已經看過,上了四擔谷一畝,一共十二畝,應該收二十四擔谷。至少要收二十擔谷。那人能說會道,狡猾得很,一定是把你灌醉了,又把你吹得云里霧里的,就這樣糊里糊涂地定了。你收十擔谷,正稅要繳三斗谷一畝,雜稅只怕還要多,你算算看吧,我家到底能得多少。”張一書當時根本沒有想到還要交稅,這才知道吃了大虧,慚愧得頭都低到胯里去了。張旭東又說:“你說的吊頭瘟、鬼掐頸是同一個病,都是禾穗下不遠的莖上得了瘟病,就像一個人的脖子得了病一樣。其實,除非病蟲害特別嚴重,佃戶又特別困難,一般是不減租的;只有干旱成災才減:叫作天旱田東,蟲咬佃戶。知道嗎?”張一書的頭在胯里搖了兩下。
張旭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滿了六十以后,就基本不再管事,內內外外交由張一書打理。張一書呢,當了家,如魚得水,很快弄得風生水起。楊柳劇院的老板,想把劇院粉刷一下、把座椅更新一下,見張一書喜歡看戲,便要他資助資助。他二話沒說,出手就是一百光洋。劇院老板喜出望外,連連夸贊:大氣,豪爽!張家祠堂要維修改造,總共預算才三百元。張麻子召集族老和殷實戶商量,張一書出口又是一百。不過,張麻子不同意,我張麻子有言在先,出五十元,你張一書怎能出一百呢?最后,張一書也只出了五十元。張麻子有點不高興。張一書也有點不高興。張一書本來朋友就多,如今自然更多了。恒祥飯店那個最好的包廂,十有八九是張一書在那里請客。團防局長、警察所長、厘金局長、劇院老板等楊柳街上的頭面人物,經常是他的座上賓。那些無所事事的小混混,他也不會吝惜,間三間四請他們吃上一頓。那些小兄弟,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看見張一書,便“一哥、一哥”叫得親甜,比看見爺娘還要親切。即使那些贊土地的、送財神的、送春牛的、打蓮花落的、看相算八字的、要飯的,只要遇著了張一書,也會得到一個好的打發(fā)。不用說,在楊柳街上,張一書比他的父親張旭東,有更好的人緣,有更好的聲譽。
一天,張一書請來楊柳街上最有名的木匠師傅,搬出祖?zhèn)飨聛淼膬筛蠹t椆木。紅椆木是極為名貴的木材,堅硬、光滑、不變形、耐腐蝕,還略有彈性,大戶人家有金有銀,也極少有紅椆木。師傅一見便兩眼放光,問他做什么物件。張一書不說,只要師傅把圓木弄成方的。紅椆木堅硬如鐵,師傅好不容易才砍成方條,問張一書做成什么。張一書還是不說,又要師傅把方的砍成成圓的。師傅糊涂了,但還是按東家講的弄圓。張一書看后,又要師傅弄成方的。如此圓了方,方了圓,循環(huán)往復,半個月后,弄成了兩根非常精致的鼓棍。
張一書把這兩根鼓棍送給了楊柳劇院的一位老鼓師。
張一書要拜老鼓師為師,學習打鼓。
老鼓師聽了鼓棍的來歷,嘆息一聲,收下了這個徒弟。
醉翁之意不在酒。張一書不是真正喜歡打鼓,而是喜歡劇團的紅春子。
紅春子十八九歲,是劇團的臺柱子,也是楊柳的一枝花。她演戲,特別是演《 劉??抽?》里的胡大姐,腳步走得好,屁股扭得好,眼睛溜得好,喉嚨唱得好,要什么好就有什么好,張一書看得如癡如醉,百看不厭。劇團除了在楊柳劇院演出,還要到鄉(xiāng)下演出,有時要走到百里以外的地方,一去就是兩三個月。張一書就有兩三個月看不到紅春子,心里就像貓爪子在抓一樣難受。于是,他想出了這個辦法,學習打鼓,這樣就可以天天見到紅春子了。
張一書之心,盡人皆知。紅春子的姐妹說,別看張一書沒有用,倒是個情種,如此癡情,少有。紅春子很是感動,但就是不和張一書好。因為張麻子也喜歡她,已經和她睡了。她怕自己和張一書好,張麻子會害自己,會害張一書。在楊柳劇院演出時,紅春子碰都不準張一書碰她一下。后來,劇團下鄉(xiāng)演出,紅春子才準張一書摸摸屁股,摸摸奶婆子。這次演到了一百多里遠的地方,張一書希望演到外省去,演到九州外國去,越遠越好。但劇團到一百多里的地方便打回轉了,回到楊柳鎮(zhèn)的前一天晚上,紅春子允許張一書打了一個長長的啵。
回到楊柳鎮(zhèn)后,張一書覺得學習打鼓也不是個辦法,便去找團防局的廖狗卵。他直來直去告訴廖狗卵,說自己喜歡紅春子,想討紅春子作堂客;只要張麻子同意,愿意出一百畝田;事成之后,送十畝上等好田給廖狗卵。廖狗卵知道張麻子并無娶紅春子之意,張一書又出手大方,便滿口答應,連說難得難得,一定玉成。
張麻子自然沒有張一書那樣直爽,聽了廖狗卵一大堆話后,只是淡淡地說,那就先打幾盤牌玩玩吧。
于是,張麻子、廖狗卵、張一書、紅春子四人便心照不宣地玩起了麻將。
張一書從把大紅椆木做小鼓棍開始的一系列作為,給了張旭東一個強烈的信號,那就是家會敗得比預想的更快。張旭東原來想,張一書再怎么無用,也不至于把家業(yè)敗盡。如能盡快結婚生子,孫子有用,就能很快理事,重振家業(yè)?,F(xiàn)在這個孽子對良家妹子不屑一顧,卻對紅春子走火入魔。這是什么?這是玩火啊。祖祖輩輩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那點家業(yè),估計不要幾年,就會被他敗盡。極有可能,他要討米才能了此一生。其時,恰好梅浩然被逼無奈,準備賣田。張旭東思前想后,醞釀了一個重大舉措,連夜趕到了兩潤堂。
梅浩然對張旭東的深夜來訪頗感意外,立馬邀進墨雨齋,吩咐太太泡上好茶,把美孚燈開得亮亮的。兩人坐定之后,未等梅浩然開口,張旭東即說:“梅先生,我知道你急需錢用。我愿意借五百擔谷給你應急,且不急于歸還,也不要谷息。但我有一個要求,你要答應,我才借給你?!泵泛迫宦犃?,簡直喜從天降,忙說:“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只要我能做到。”張旭東便細細述說了張一書的一系列作為和自己的判斷,然后說:“我身體越來越差,估計不久于人世。我死之后,家產很快就會賣光。到時,你就每年給他十至十五擔谷,免得他去討米?!泵泛迫徽f:“一書生性聰穎,只是少不經事,栽幾個跟斗,就會懂事,結局不會像你擔心的那么慘?!睆埿駯|說:“那就祖宗積德了。如我張家祖業(yè)不致全部敗光,孽子還有碗飯吃,這五百擔谷,就算我為你分擔,也算我積一點陰德。我會寫一遺囑,免得你惹上麻煩。你能答應嗎?”張旭東說完,便用期盼的目光望著梅浩然。梅浩然點點頭:“我答應?!睆埿駯|迅即起身,跪在地上:“請受老朽一拜?!泵泛迫贿B忙扶起張旭東:“你……你怎能這樣?是你幫我啊,應該我要感謝你才對?!睆埿駯|站起來,重新坐下,說:“此事需嚴格保密。我不給你谷,過三五天,我把錢送來?!泵泛迫徽f:“好。”事情商定,兩人臉上都洋溢著一種輕松的笑容。
五天之后的晚上,張旭東送來兩千塊銀元,還遞給梅浩然一個信封,說:“寫得不好,可作依據?!泵泛迫徽f:“那我寫個借據吧?!睆埿駯|說:“不必了。我不相信你,也就不會借給你?!泵泛迫徽f:“還是寫一個為好?!睆埿駯|想想,說:“也好,不過我只能另外托人保管了。”兩人便又上樓,進了墨雨齋。梅浩然在書案前坐好,從信封里拿出一張紙,只見上面寫著:
委 托 書
旭東教子無方。一書不學無術,遲早必敗家業(yè)。為使一書免遭討米之運,特委托梅浩然先生代為保管稻谷五百擔。待一書敗家之后、無炊之時,由浩然先生每年給谷十至十五擔,如已成家,可酌情多給。給完五百擔為止。切切不可一次給完。
如一書幡然悔悟,改邪歸正,家業(yè)不致敗光,尚可維持生計,則此谷歸浩然先生所有,算我分擔浩然先生戊午義舉,積一陰德,子孫必受庇護。
浩然先生慷慨大方,不收保管之費;張家斷無谷息可言,一書不能賴要一斤一兩。
張旭東
民國七年九月十九日
梅浩然看完,笑道:“旭東先生太客氣了,那我就寫收據了?!睆埿駯|說:“當然是寫收據?!泵泛迫槐闾峁P寫道:
收 據
茲收到張旭東先生委托代管之稻谷五百擔。一切均按旭東先生委托之辦理。
梅浩然
民國七年九月十九日
張旭東拿著收據,千恩萬謝走了。
幾個月之后,張旭東便撒手歸天了。
一年多之后,張一書便把兩百多畝田輸個精光。
本來,張一書完全可以不致如此敗落。張旭東辭世不久,梅浩然便找張一書開導,又找張麻子、廖狗卵他們打招呼,還要紅春子嚴加看管。張麻子大概贏了百把畝田之后,就不喊張一書打牌了,也不管張一書和紅春子的事了。但張一書已經上癮,三五天不見紅春子可以,一天不打牌不行,天天尋牌打,張麻子不打,就找其他人打。紅春子已和張一書睡在一起,只差沒辦酒席了,反復勸說,無濟于事,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張一書口頭答應,只要一背眼,就又打牌去了。輸到只剩下幾十畝田時,紅春子以不嫁相逼,哭哭啼啼說:“你是個死無蛇用的家伙,嫁給你,只有討米。你再不戒牌,我就走了?!睆堃粫€是不戒,紅春子真的走了,不再和張一書來往。這次張一書戒了幾天,但也僅僅幾天,便又去找張麻子打牌。張麻子訓誡道:“你還要打牌,不是人;我張麻子還要和你打牌,也不是人!”張麻子不打,自然有人打。張一書的田,終于輸光了。
輸光了田產的張一書,靠家里的積谷維持了幾個月的牌寶生活,就無米下鍋了。他想賣掉房子,但沒人要,說他家風水不好,既不發(fā)人,又不發(fā)財;還有幾件家具,被人撿便宜買去了。書落殼的外號,不知起于何時,但最遲也不會遲于這段日子。
值錢的家具賣掉之后,書落殼真的走投無路了。餓了幾頓之后,他記起父親臨死時曾對他說,沒飯吃了,可去找梅浩然先生借谷。他當時沒怎么在意,心想再怎么背時,也不至于沒有飯吃。如今完全應驗了。沒辦法,去找梅浩然試試吧。
張一書怯怯地來到兩潤堂,怯怯地找到梅浩然,怯怯地提出借糧的要求。梅浩然未說多話,借了一擔谷給他,并把他送到門口,才說:“好好想想,戒了牌,走正道。只要走正道,不愁沒飯吃。人不死,糧不斷?!睆堃粫牶蠛苁歉袆?,心想一定要改邪歸正,好好過日子。
然而,書落殼感動的時間是很有限的。借到糧后的第三天,便有不三不四的人上門了。三番五次之后,書落殼便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小牌來,間或還要到楊柳春曉去走一趟。這樣,本來可以支撐三個月的稻谷,卻被他一個月花光了,在他說來,還是省吃儉用的。
書落殼只好又去找梅浩然。
梅浩然又給了他一擔谷。
這次只維持了半個月,書落殼再去找梅浩然。
梅浩然再給了一擔谷。
這次僅維持了十天。
這樣三番五次之后,書落殼和他的朋友們不免猜測起來,梅浩然先生怎么會這樣好呢?是不是書落殼的父親先前放了多少錢或谷在梅浩然手里?社會上也議論紛紛,有人說張旭東自從發(fā)現(xiàn)書落殼不走正道會敗家之后,就把所有積蓄都放在梅浩然那里,到底多少說不清,只怕不是個小數目。張麻子、貓販子、廖狗卵等也私下議論過,兩年前梅浩然還縣里常平倉所缺的谷,就是張旭東提供的,不過,數量應該不會太大。
書落殼開初沒太把這事放在心里,心想不管自家有沒有錢糧在梅浩然手里,只要自己想要、梅浩然肯給就行了。但他經不起朋友們的鼓搗,還是來到兩潤堂,找到梅浩然,試探著提出了父親存放錢糧的問題。梅浩然早有考慮,非常爽快地告訴了他。書落殼粗略想想,五百擔谷起碼可買二十畝田,租出去可收租谷三四十擔,收益自然是死死放在梅浩然手里無法比擬的。想到這里,書落殼便提出了一次性收回的想法。梅浩然也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只是說:“我寫了個收據在你父親手里。你父親可能委托別人保管了。你找找看。找不到也不要緊。我們把張怡中鎮(zhèn)長、吳有如校長等找來做中便行。但有一點你務必答應,從此不再打牌,并且要張鎮(zhèn)長、吳校長認可,我才把谷還給你。否則,我對不起你父親?!?/p>
書落殼回到家里,細細琢磨父親可能把收據放在何處,他仿佛記得,父親臨死時說過,沒有飯吃了,可以去找梅浩然先生,好像還說過可去找吳校長。父親是不是把收據放在吳校長那里了?對,極有可能。書落殼立馬來到梅家小學,找到吳校長詢問。吳校長也很爽快,說收據確在他手里。書落殼便說了他和梅浩然商量的意見,請吳校長做中。吳校長答應了。“不過,”吳校長又遲疑著說,“我覺得還是按照你父親的意愿,把谷放在梅浩然先生那里為好。”書落殼反復說自己要痛改前非,吳校長才沒說什么。
書落殼便又來到鎮(zhèn)公所,找到張麻子,說明事情的原委,請他做中。張麻子和書落殼同族同宗,對張旭東這樣信任梅浩然有些嫉妒,但他還是說:“書落殼,你這樣沒用。我看,谷還是放在梅先生那里可靠些。那些賬,太簡單了,你父親不可能不會算?!睍錃け阌址磸驼f自己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張麻子知事已無可挽回,也就答應做中。
幾天之后,梅浩然、張麻子、吳校長、書落殼聚集在張家祠堂,商量了結張旭東委托代管稻谷事宜。所選地點還費了一些口舌。張麻子提議到兩潤堂;梅浩然不同意,說要到鎮(zhèn)公所,這樣嚴肅一些,張麻子又不同意,說這不是處理公務;書落殼說到他家去,三個人都不愿意;吳校長提議到張家祠堂,這才達成一致。
四人坐定,梅浩然拿出張旭東寫的委托書;吳校長拿出梅浩然寫的收據,同時拿出一份張旭東寫的委托書。四人反復看了,兩份委托書完全一樣。吳校長說:“張旭東先生當年委托我保管時曾經說過,加寫一份委托書,純粹是為了防止一書耍賴,給梅先生造成麻煩。”梅浩然聽后很是感動,嘆息道:“好人啊,可惜我只能辜負他的期望了?!眳切iL瞥了書落殼一眼,說:“這么好的一個人,怎么會生出這樣落殼的崽呢?”張麻子默默不語,他的心情有些沉重,書落殼到這個地步,他多少有些責任。書落殼不好意思,只有兩句現(xiàn)話,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議題很快集中到書落殼如何戒牌上。張麻子態(tài)度很是堅決:書落殼如不徹底戒牌,谷就只能放到梅浩然手里。書落殼千保證萬保證,張麻子總是不相信。書落殼忽然起身,沖到外面去了,一會兒便提來一把菜刀,左手放到桌子上,一刀下去,一節(jié)小指砍下來了,鮮血直流。梅浩然說:“你這是何苦呢?戒不戒牌,關鍵在心。能戒,不需砍下手指頭;不能戒,砍下一只手也沒用。”張麻子說:“砍了好,記個手位,想打牌了就看看?!比缓髱錃ね獬霭?,才又進來。
議題便轉向如何歸還。梅浩然沒有現(xiàn)錢現(xiàn)糧,自然只能用田來還。梅浩然提出還二十五畝田。書落殼說好。張麻子說,只能還二十畝,書落殼有用呢,二十畝足夠了;書落殼沒用呢,三十畝、四十畝、五十畝都不起作用。書落殼也說好。梅浩然想想,說:“我總覺得對不起旭東先生。老實說,盡管書落殼砍了手指頭,我對他還是不放心的。這樣吧,我還是還田二十五畝。其中二十畝直接給書落殼管理,田契交給書落殼。五畝交由張家祠堂管理,田契交張家祠堂。這五畝田,四畝是書落殼的,祠堂代管,租谷給書落殼;一畝歸公,租谷作代管費用。這樣,我的心里安然一些。”書落殼連聲說,要得,要得。吳校長說梅先生想得周到,是個最好的辦法。張麻子是族長,宗祠資產管理開支由他拍板,自知這一辦法是增添麻煩,但人家想得這樣周到,確實不好反對,便說,就這樣辦吧。
手續(xù)很快辦理完畢。
書落殼很高興,又有二十畝田了。
梅浩然也很高興,比較圓滿地省去一身麻煩。
不到一年,書落殼的二十畝田又沒有了。
書落殼想去把祠堂管理的田要出來,但不敢去找張麻子。
書落殼靠著四畝田的租谷維持生計。當然,他也會為張麻子、廖狗卵干些走腳報信的事,賺碗飯吃;也會和大毛、二毛、紅貓、黑貓他們到雙江碼頭等地打點油伙,但那些都是靠不住的。
書落殼這個人,梅思賢小時候就認識,書落殼的一些作為,也早就聽說過,只是沒太放在心里。這次回楊柳鎮(zhèn),梅思賢一上雙江碼頭,遭遇小溜子打油伙,書落殼出面解圍,心里就有個譜了。夜校開學,書落殼帶來了大毛、二毛、紅貓、黑貓,梅思賢本來不高興,想想也沒有理由不要人家學習,便聽之任之。書落殼一有機會,就千方百計接近梅思賢,引起了吳有如等人的警覺。吳有如、吳思齊等人都和梅思賢說過書落殼的詳細情況,要梅思賢不要上當。其實他們不說,梅思賢心里也清楚得很,接觸接觸可以,和他搞到一起、讓他去組織農會是萬萬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