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羌》
中部 痛過怎樣
都過去了嗎?那些大的,小的,花的,果的,
動的,靜的,事件發(fā)生之后幸存下來的,
所有生靈,所有給予生靈存在的可能和事實,
包括岷的江與山,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更加割舍不得的橋梁,
還有人,不同時間概念下的萬物的主人,都過去了嗎?
都離開了那個不堪回首而及時獲得救助的現(xiàn)場?
都回來了嗎?回到那一天美麗的上午和正午?
回到規(guī)律,人性與警示的里面?
時間彎腰
時間在這里彎了一下腰,
許多人的許多家庭,
都瞇上了眼睛。
那一瞬間,內(nèi)心的脊梁骨,
都斷了。
時間彎下腰,不是因為好奇,
想看一看岷江的深度,
摸一摸岷山古老的脈動,
羌村真的無欲無求?
大禹的煙火是否翻山而去?
時間彎下腰,密度陡增,
許多心臟粘在一起,
許多身體粘在一起,
呼吸粘在一起,掰都掰不開。
淚水和淚水粘在一起,
鋼筋水泥和血肉粘在一起,
無情和深情粘在一起,
生與死粘在一起,分都分不開。
時間彎下腰,誰曾料想,
是牛眠溝的蔡家杠撐不住了,
將映秀高高拋上了空中,
汶川的血淚就灑遍整個世界。
5?12
深深地,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扎進(jìn)了我的生命之中。
那日上午山河好寧靜,正午陽光好亮,好美,
如同媽媽的懷抱,默默,無邊而且深情,脈脈,
那日幸福,殘留在深淵的對岸,讓我懷想一生。
5?12。5?12。黑色的5?12。我說的是下午,
汶川和這個家園之上的這個民族。羌。從那一刻,
2008年5月12日14點(diǎn)28分,開始跌入深淵,
經(jīng)過反反復(fù)復(fù)沉沉浮浮生生死死魂飛魄散的八十秒,
我,戰(zhàn)栗不已的這只羊,終于站在幸存者的這邊,
一身傷痕,滿眼渺茫,眺望著對岸的美和好。
毫無傷痛的生。祥和。自由。溫暖與愜意。
泉流水源一樣的上午和正午。羌。讓我不盡地思念。
然而,孩子,我未來的,一生沒有大災(zāi)大難的孩子,
無論我的生與死,現(xiàn)在,我都滿懷深情地祝福你們,
讓這些積蓄千萬年的仇怨通過這次全部賜予我們,
你們就繼續(xù)一個民族最早的古老和最好的輝煌,
警惕災(zāi)難在大地之上并不遙遠(yuǎn)。5?12并不遙遠(yuǎn)。
這一代祖先并不遙遠(yuǎn)。海嘯,颶風(fēng)和火山并不遙遠(yuǎn)。
要命的時刻就來了。起初是炮聲一般震動著門窗,
嚓嚓嚓,嚓嚓嚓,環(huán)繞而去。我在六樓,
和即將上學(xué)的兒子突然被這強(qiáng)大的震動包圍了,
越圍越緊,鋪天蓋地,越旋越深,越密,
整座高樓劇烈俯仰起來。我和我兒子像家里什物,
東甩西蕩,抓不住彼此,找不到依靠。
任憑鋼筋啃噬水泥磚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饕餮之聲。
太陽被什么撞落了,伸手不見一絲的光。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到處都在爆炸。思維即刻短路。
天啊。墻壁就要垮下來了!樓頂就要砸下來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恐怖咀嚼之中,沒有了方向。掙扎。乃至尖叫。
即使感覺清晰,內(nèi)心也是無助。而且絕望。
巨大的能量穿透身體和心靈,穿過我們的所有。
哪里有時間奔跑?有時間哭泣?
哪里還有可能逃生?在猝不及防的巨劇變面前。
一座山一座山都碎了,喧囂著砸斷岷江。
所有溝谷在厚厚的土石重壓之下。
村莊,草木和人群,道路和炊煙,橋梁和山田,
沒有一個不在空前巨量的震蕩中回旋,破碎,
沒有一個不被活活撕扯,生生拉裂而埋葬。
這些聲音
這些聲音追趕著滿世界的碧綠,
鮮紅,嫩黃,從山頂奔瀉而下,
隨巨石的滾動,跌落,罩住一列列山梁,
村莊,梯田和耕牛的無路可逃,
由著性情,尖銳地碾過草木的頭頂,
碾過五月櫻桃和灌漿的玉米苗。
應(yīng)著群山之下巨量的震蕩,
每次都釋放積壓上億年的風(fēng)暴。
漆黑隱匿在地底的,等待輪回獲赦的酣暢。
這一刻,所有表層生命的規(guī)矩與形態(tài)全被破壞,
砸爛,吞沒和掩埋。
新生的聲音掠過眉梢,穿透心房的神經(jīng),
掀翻人生有限的經(jīng)驗和倉促的祈禱,
踐踏人類長期的尊嚴(yán)與自信,
覆蓋了千萬年的靈與肉創(chuàng)造推進(jìn)的文明。
鬼哭狼嚎的這些聲音搜索著。
前前后后,深深淺淺劫殺而來,
奪走生的色彩,律動和幽幽的靈魂之后,
隨塵土降落赫然斷橋之上,
我的孩子和避難者眼瞼之上,
所有受傷幸免于難的莊稼和果樹之上,
把最終的慘交給逐漸蔚藍(lán)的天空。
天漏
在這個山河與人心都空前混亂的時刻,
所有方向擰成一團(tuán),
所有時間漆黑一片,
所有的雨和冷一齊砸落下來,一層一層,
砸入波濤未平的內(nèi)心深處,
藏著刀鋒,剖著劃著所有的傷楚,
切斷視線,埋葬光明。
這勢利的雨拋開往日的浪漫與滋潤,
絞殺著劫后余生的點(diǎn)點(diǎn)溫情。
簌簌簌,唰唰唰,嘩嘩嘩,或者根本無聲,
這么多雨密密實實,一層一層砸落下來,
砸在山河振顫和溝壑垮塌之上,
砸進(jìn)一溝一山的破碎的傷口當(dāng)中,
讓幸存的蒼生萬物的心跳一個個無底。
沉落。沉落。
飄的眼神
脫開手指的氣球一樣,
眼神都是飄的。那一刻開始的噩夢,
眼神都如蓮香一樣,飄的。
身體在遙遠(yuǎn)的黑色深處,斜生生地,
插在破爛的時間的底層。
水面流光一樣,飄的眼神,
看不清水底清澈,水中甘甜和柔美。
像生命中脫落的愛情,
把可憐的身體耽誤了,還不知道痛。
還不知道冥冥之中早早安排的這場毀滅。
每棵綠都想抓住遠(yuǎn)走的眼神,
回到晶瑩露珠上五彩的光芒之中。
岷江上游這些硬朗的群山,
滾滾塵土下身心受傷的群山,
請快快拉住這些漸漸飄飛的眼神。
拉住我。
從沉痛的內(nèi)心出發(fā),
飄的眼神只想回到寧靜的上午,
陽光的正午?;氐郊业臍庀⒑土?xí)慣。
從親愛的身體墜落的瞬間,
飄的眼神只想回到朗朗柔美的懷中。
飄的眼神從磚瓦撕裂的縫隙出發(fā),
穿過鋼筋水泥的斷裂,重壓和啃噬不放。
滾燙的血液浸透所有的忍耐,堅持與抗?fàn)帯?/p>
飄的眼神繞過清流的干死和山峰的崩潰,
輕輕冉冉,行走在愛的深深呼喚中。
孤島
破碎漂移的汶川,每一處都是孤島。
黑色天空下,只有呼吸是明亮的。
只有救援的聲音是明亮的。第一時間,
厚厚塵土覆蓋過的眼睛是明亮的。
求生的呼號與互助的精神,是明亮的。
即使汶川身上所有的經(jīng)脈全被砍斷,
自救行動和決心是最最明亮,璀璨奪目的。
孤島成舟,沖鋒在波瀾起伏的震蕩之上。
孤島成軍,即使懸崖深淵也走成坦道。
孤島成世界宣言,挺起不倒的脊梁。
汶川,歲月底層默默行走的一道古河,
所有凝聚與遮蔽注定都要突破地表。
之上是統(tǒng)一的天空,高高的旗幟。
金色時間里最美的微笑和希望。
這是曾經(jīng)生活所不曾料想的一幅幅畫卷。
孤島成串。自救的身心血肉相連。
孤島成人類史上又一種嶄新的絕響。
家或者團(tuán)隊,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重要。
能夠看見彼此,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一個具體的親人,一個實在的同志,
一個平時缺乏深識的本地人,
一個陌生但是好好活著的人,
無論穿長衫,還是著短裝,此刻,
只要觸摸到對方的容顏,目光和氣息,
只要在身邊,在已經(jīng)安全的地點(diǎn),
在已經(jīng)失去外界的一個個孤島之中,
彼此都能夠真實,鮮明地在一起。
每一個家庭都在用心祈禱,
每一個東拼西湊的臨時窩棚,團(tuán)隊,
都在簇?fù)硪环N堅決的活著,幸運(yùn)地活著。
聽見或者看見,都是最好的回家。
車
突然就葬身一壁傾落的巖石。
一群窮兇極惡的巖石。
一陣狂嘯奔跳之后,
虎視眈眈,
在命懸一線的岷江邊上,
透射一種刻骨銘心的冷。
都知道,這哪里是獨(dú)獨(dú)的一群巖石,
岷江上游,凡是有山腳的地方,
汶川懷抱中每一個生生不息的地方,
氣宇軒昂的國道317線,或者213線,
包括根須一樣伸入千山萬壑中的機(jī)耕道,
都被這硬朗的瘋狂的巖石所占據(jù),吞沒了。
連起碼的一聲慘叫都沒有,這些車。
漂亮的車。那么值得信賴的車。
回家的車。出發(fā)的車。興高采烈的車。
血?dú)夥絼偟能?。搽脂抹粉的車?/p>
遠(yuǎn)道而來,而去,尋找美與歡樂的車。
在沒有時間的一瞬間,都失蹤了。
滿含深情的手,急切奔跑的無數(shù)雙腳,
鮮血汩汩噴濺的心,化作無法觸地的氣體。
在這些熄滅了車的生命的累累巖石之上,
這么深刻地痛著,
透過時光清澈的玻璃,遙遙地?fù)崦?/p>
猶如撫摸屈死腹中的心肝寶貝。
而有的車被狂野的巖石凌亂的腳步,
踏破了頭顱,腰身,或者筋骨,
赫然凄涼在這一群群巖石的陣營之中。
誰也沒有看見,誰也沒來得及聽見。
一輛又一輛車在相同或不同的音符上,戛然而止。
誰都明白,車死了。
車的里面都是人啊。我的同胞。
親愛的祖國心中這一個個愛她的人。
映秀
一聲慘叫都沒有。
映秀被來自地下這一掌,
狠命地?fù)糁小?/p>
天空眩暈著,一頭栽了下去。
胸膛的江水像血管炸裂,
沖天的血浪噴濺在村莊的臉上。
那一瞬間,沒有一點(diǎn)懸念。
岷的江和山窒息而死。
握鋤頭的手死了。
遨游宇宙的思想死了。
黑板死了。教室死了。學(xué)校死了。
紅領(lǐng)巾少年死了。獻(xiàn)身知識的粉筆死了。
課本死了。新華書店死了。
飯店死了。旅館死了。道路死了。
孝敬父母的愛死了。
美好沐浴下的青春夢想死了。
小橋死了。流水死了。月色死了。
辦公室忙碌的身影死了
正歌唱的小鳥死了。正走向幸福的腳步死了。
正發(fā)現(xiàn)的眼睛死了。正傾聽世界的心靈死了。
正優(yōu)美的傳說死了。
褐色泥土,棉被一樣,
裹住了映秀的每雙鼻孔。眼睛。
捂死了長發(fā),白發(fā)的希望。
捂死了汗水澆灌的梯田。
捂死了金燦燦的五谷雜食。
捂死了天南地北運(yùn)來的物品。
捂死了動心的情懷。
捂死了最甜蜜的口舌。
捂死了奔騰的氣概。
捂死了呻吟,等待和呼喚。
捂死了最后一分鐘的堅持。
捂死了最紅的心臟。
捂死了掏心窩的愛。
一顆一顆雨滴砸下來,謊言一樣,
想要掩蓋這人間地獄的真相,
將深刻的痛,揪心的慘,埋沒在下面。
呼吸被掐斷。任何的庇護(hù)都被捏碎。
所有殘忍一起登場,潮水般狂囂,
從靈魂身上碾過來,碾過去。
啃嚙著絕望。
映秀死了。
一個一個具體的家死了。
一晝夜一晝夜,一分錢一分錢積攢起來的家。
一滴汗一滴汗,一塊磚一塊磚壘砌起來的家。
一抔土一抔土,一塊石一塊石鑲嵌起來的家。
被痙攣的山嶺擊翻,
埋葬在數(shù)千萬噸的亂石之下,
蕩盡血肉。融進(jìn)翻騰而來的深層黑土。
映秀。映秀。
追尋
追尋的聲音不知從誰的手,
誰的第幾代驕傲而且寂寞的英雄的手中出發(fā),
穿過一層層凋落又揚(yáng)頭重生的村落,
徘徊,回首。
在仰面嚎叫與埋頭堅持的血液中回蕩。
回蕩。回蕩生和死的鮮艷與必然。
追尋的聲音飄飄緲緲,游魂一般若有若無,
在峽谷層層疊疊的溝壑與峰巒的起伏之中,
在支撐一個個鮮活生命茁壯的巖層和土壤之上,
鷹眼一樣銳利而剛性的追尋和需要,
微笑著降落到淵源輪回的身體或者心中。
出去。出去。
復(fù)活的聲音向著天空碧藍(lán)碧藍(lán)的胸膛,
向著年年艱難和困惑連綿的重山的正面和背面。
沖出越加進(jìn)化的遺傳的慣性。出去!
撞開青春與熱血奠基的渴望,沖出封閉,
嘣的一聲, 在生命中綻開遙遠(yuǎn)而且幸福的光芒。
呼喚
怎樣的呼喚才能喚回你呼喚孩子時被砸掉的半截舌頭?
多好的水磨幼兒園年輕的女老師。
我的抒情怎么也不曾料想的一種震撼的美。
那些嶄新的眼睛和身心通往未來的所在。
也是你,最可愛的孩子的母親。老師。
你孩子的父親最最牽掛的愛人啊。我呼喚著你。
無數(shù)個危機(jī)四伏扼殺著我們向天的目光之后,
我的詩歌唯一地呼喚著從未蒙面過的你。
是嗎?應(yīng)該是這樣。也可以是這樣。
你是人類美的又一次升華和肯定。
老師,你飛翔的多彩的種子,
早已播種在水靈靈的水磨幼兒的心中。
你花朵一樣輕一樣柔的歌聲,
早已沐浴了這些小寶貝人生最初的心靈。
你的離去是孩子們獲得新生的踏板。
放心地飛翔吧,永遠(yuǎn)的老師。
你在山河中的倒影感動了無數(shù)綠色的生機(jī)。
這些孩子眼里流淌的回憶,都是你的美。
但是,此刻,我還是深刻地呼喚,
什么樣的呼喚才能喚回你飛落的舌頭?
換回你如此純粹的身體和呼吸。
換回你朝霞一樣的笑聲和天真的目光。
回來吧,老師。回來吧,老師的長發(fā)。
回來吧,上午的理想。年輕的媽媽。
燃燒青春和理想的女人,回來吧。
每一個人都想你依然歌唱,依然明亮,
在水磨的每一個早晨,正午或傍晚。
招魂
回來,回來。所有失魂落魄的一切都請回來。
回到呼吸和承載呼吸的肉體里面。
回到破碎之前的安全之地。
回到鳥鳴幽幽的空谷白云中來。
回到風(fēng)景,回到歌聲,
回到田園,回到山野。
回到歷史的,生物的,遺傳的鏈條。
回到在天之靈的視野和祝福。
回到靈魂山清水秀的里面。
微風(fēng)吹拂的愜意的心中。
回來。回到失蹤或強(qiáng)行摧殘的逆向。
踩著深深脈運(yùn),文化精神的節(jié)拍。
回來。忘掉那場奪人心魂的夢魘。
回到所有花香層出不窮的新的歸途。
回來。回來。一定回來。不失種的霸氣,族的豪情。
回到斷裂之前風(fēng)平浪靜的日子。
回到一切美好繼續(xù)自由,和諧而夢想。
車隊
從鮮紅堅決的慈悲大愛中開出來,
一輛接一輛,長長的,高高的,重重的,
軍用的和民用的,碾過峽谷群峰一串串危險,
滿載萬眾一心的芬芳,長江黃河的柔情,
炎黃子孫前仆后繼的品質(zhì)和舍我其誰的膽魄,
血液一樣,汩汩地輸進(jìn)了汶川失血驚魂的傷痛中。
這些勇闖生死絕境的大卡車,私家車,
迎著久違的月光,神奇的霞光和含情的目光,
一寸一寸,一輛一輛,一天一天深入岷山千溝萬壑,
縫合破碎的群山,埋葬廢墟中冷卻的心血。
一輛接一輛,車隊行進(jìn)在汶川萬分緊要的時刻……
志愿者
沒有任何準(zhǔn)備和猶豫,那一刻,
注定走出十八歲的迷惘與輕狂,
走進(jìn)中國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相濡以沫的當(dāng)代前沿,
懷揣二十歲青春年華走進(jìn)歷史,義不容辭,
用最紅的愛心說出責(zé)任與良知。
不在乎三十歲四十歲精彩創(chuàng)業(yè)的一時放棄。
人性光芒照耀周身高潔無私,無怨無悔。
放手五十歲六十歲的暮靄沉沉與天倫之美,
毅然,決然,慨然,欣然走向傷痛四處,
走進(jìn)四面悲歌的災(zāi)難中央,且喚,且為,
且歌且行,且生且死,無視廢墟之下,
之上,之前后左右層出不窮的震動,
黑暗和近在咫尺的深淵,
直面猙獰處處,家園生生的慘與痛,
以膽愛情意拭去呻吟,感染,甚至惡化,
撥亮氣息微微的眼神,
讓堅強(qiáng)互相流轉(zhuǎn),并且加固。
即使大雨滂沱于四面高山深谷,
泥石流堆積在臨時帳篷的腳下,
堰塞湖泄露一個個滑坡,滾石,噩夢。
大大小小的毀滅之聲此起彼伏,
參差擁擠更兼遠(yuǎn)家之中舒適蜜意與問候擔(dān)憂早晚襲來,
也要承受這刮骨驚心的經(jīng)歷如此沉重,細(xì)密,
從每一個具體的日子和事件中釋放力量與溫婉,
自然而然,綻開一朵朵純金蓮花,
香傳代代,心安。
再震
突然從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震動,
豆花一樣白嫩的內(nèi)心??!
倏地傳向周身,敲打敏感警惕的神經(jīng),
之后才是房屋和大地?fù)u晃起來,
漸漸,更大更久的震顫裹著恐怖,
觸電般再次襲擊震后每一個活著的人。
跑,無論樓層高低,都要跑。
不管腳步大小,距離遠(yuǎn)近,都要跑。
跑是震動強(qiáng)加給每個人的條件反射。
離開原地,跑出房間,沖出樓層,
仿佛離開剛才的位置才是正確,才算安全。
跑,是余震威脅幸存者的一個個伎倆。
即使平靜的水面僅僅蕩起一層微微的波痕,
不是記憶中的驚濤駭浪,翻天覆地,
心,恍若云中驚弓之鳥,
遙遙遠(yuǎn)遠(yuǎn)地載著幸存的身體和意志,
在那余震到來的剎那。
旗幟
廢墟之上如此親切的旗幟鮮艷著目光,
從滾石崩土斷橋地縫危樓中逃出來的目光,
天啊,是混濁空氣里的黑土埋葬不了的目光,
掠過死亡地獄的深淵,多艷多美的旗幟,
保險繩一樣摟緊不愿漂流的目光。
從堂屋天井中落下光線一樣的旗幟,
是成功逃離中凝聚而獵獵飄動的旗幟。
沒有哪顆心臟不涌動著幸運(yùn)溫暖的信念。
祖國啊,每個泅渡的村莊都滿含感激,
是旗幟無聲高昂的鮮紅安定了極度的恐懼,
即使一陣陣地動,轟轟然再次滾滾而來。
絕境之外急急趕來的每一串新鮮的腳印,
穿越重重飛石流土的每一個歸家救親的心愿,
提腳奔向生死未卜的校園的一個個亡命的父母,
這些被等待千年的落石擦肩而過的生生逃離,
都是汶川劫后余生的生命高舉的旗幟,
最終融進(jìn)繼續(xù)生活而創(chuàng)造的手上。
心上。膽上。
力量
有一種力量讓虎豹在對視之后轉(zhuǎn)身離去,
把空曠,自由,干凈的世界留讓出來。
溪流唱起森林的清幽,百鳥朝鳳,
大道在露水下的陽光叢中緩緩?fù)M(jìn)。
有一種力量可以推開雪山的阻擋,
讓南國的春風(fēng)絲絲入扣,百花歌唱,
果子深入勞動創(chuàng)造的筋骨皮肉的里面。
有一種力量在泰山壓頂?shù)乃查g擊碎陰謀,
舊秩序四下逃散,新芬芳冉冉升起。
短暫的密集的撕心裂肺因為回頭而綿綿愈合。
雪花潔白在夏蓮的胸口,玫瑰心上。
陽光拔地而起,直至頂天立地。
有一種力量不緊不慢,像草青,不枝不蔓,
像麥黃,像種族的遺傳不聲不響,
穿過迷離的夢境,血痕淚滴的斑駁,一路探索,
開辟,豐盛,遺憾,幻想而來。
像左手對著右手,兒子長成嶄新的祖先,
有一種力量激蕩著歷史的呼吸與心跳。
破碎的巖石,流浪的云朵,沉默的泥土,
因為這種力量的無處不在而聳起處處鄉(xiāng)村。
死去的心血和遠(yuǎn)行的深愛終于重逢。
因為這種力量本質(zhì)的超常,我們都回來。
回到祖國和民族的根脈與魂魄之中。
勞動者
這是力量,精神,身體和夢想都屬于勞動的人。
一鏟一鏟,小心急促地掀開廢墟之門,
所有救援的心和手,目光和思緒都靜止了下來,
仿佛光芒撲面籠罩全部的世界。
這是何等的永恒,偉大和悲愴?。?/p>
五月赤裸上身,背負(fù)沉重尖底背篼的漢子,
被崩塌的天空覆滅了蓬勃燃燒的火焰,
并且凝成血肉剛健的一尊雕像,一幅油畫,
迸出磁場一樣深綿的吸力,叫人眩暈。
這種突然跌入地獄的熱血奔放的死亡,
是一個健壯生命徐徐花香的死亡。
此刻,所有救援都揪心而慢,
輕輕摳取著羌村蘿卜寨這個家庭的滅頂之痛。
從這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弓腰負(fù)重的身上,
剝離重壓深埋的黑暗。
在陽光的胸口,愛的淚水波光粼粼。
心海之中冉冉升騰希望的羌家漢子啊,
驟然消失的速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悲傷失重的速度。
妻子眷戀的胸膛,孩子需要的依靠,
老人守護(hù)的火塘和一家人漸漸浮出水面的藍(lán)圖,
都在這無語的覆蓋中,深深淺淺地浮動。
靈山圣水的蘿卜寨支起低矮烏黑的雨簾,
如數(shù)家珍,清理著這個男人剛毅掘進(jìn)的內(nèi)心。
馳
馳的速度最美。車的。人的。沖鋒舟的。
群山的骨骼承受著巨大擠壓,肌膚與毛發(fā)被無限撕扯的時候。
每一處斷裂,失衡和暴動的土地之上,馳的身姿最美。
馳的里面是心!紅的心。
急于將自己的紅輸送給廢墟叢中的絕望的黑。
一聲聲冰冷死寂的黑。汶川的黑。
馳的方向。馳的目標(biāo)和終點(diǎn)。
天府之國的門口。岷江源。大熊貓堅守的家園。
岷山玉和珙桐花戀愛的樂土。汶川。
馳的里面是命!人的命。
急于將自己深入到裂開的土地的底層。
急于將殘留的呼吸挽留。
急于將更多土地,更多光明和堅強(qiáng)傳遞進(jìn)去。
急于將鐵青色的羌碉扶向天空的蔚藍(lán)。
即使被一群群奔瀉滾落的死亡包圍。
被滔滔江流的獠牙所撕咬。
群山關(guān)上通向往大地的所有的門窗。
馳的里面是魂!國的魂。
岷之橋
斷了。
想法和需要越來越多而越加寬廣的橋,它斷了。
速度和能源越來越狠而越加高大的橋,它斷了。
岷之橋斷了。因為岷山看不見了內(nèi)心的人,那一時刻。
用生命和智慧,情感與溫度,一尺一寸親吻群山肌膚的人!
更多重量搬進(jìn)搬出而越加重要的橋,它斷了。
斷了。通向未來另一種時間和欲求的橋,它斷了。
這些穿出黑暗的巨大滾石和深處沉重的泥土,
撞飛一路的草木,掩埋一路的腳步,
沖到斷橋邊,或者中間,或者跳進(jìn)岷江的水浪,
仿佛比千年,萬年,甚至億萬年一動不動,都快活多了。
整個岷江大峽谷的秩序因此而變了。亂了。
匆匆是那些不顧生命的,品質(zhì)錚亮的人在靠近。靠近。
急切地靠近那些被砸死,擊傷,活埋的親人和同胞。
即使沒有了離水面最近的這些鋼筋水泥的橋。
即使還有那么多氣勢洶洶的巨石,碎石,沉土和黑土站在懸崖邊,
饑餓地注視著奄奄一息的村莊,城鎮(zhèn)與田地。
這些人都不怕。穿越。飛行或者蠕動在光明仍不分明的峽谷。
岷江大峽谷。面目全非。遠(yuǎn)離了古老祖先心愿的峽谷。
惡的。丑的。嶄新的??膳碌摹,F(xiàn)實的峽谷。
一點(diǎn)一滴心血積攢起來的,曾經(jīng)愛意蔥濃的峽谷。
橋斷了。承載現(xiàn)代心理和重量的橋,斷了。
橋沒有了。大量給予和需求的橋,沒有了。
不是古老的,跨江的,過河的橋沒有了。
你看——水流中如蓮花的一朵朵石塊。風(fēng)中飄搖的溜索。
連接溪流兩岸的獨(dú)木橋。不都是好好的嗎?
即使地獄伸出冰涼的舌頭隨時會卷走他們輕輕的身影。
岷之橋。沒有斷!在塵土與滾石狂亂的任何時刻。如人。
祖先絕好的品德和筋骨延續(xù)的人,如橋。如禹。做了自己闖出絕境的橋。
心橋!命橋!
岷之橋!這個世界身處孤島絕境的最美的橋。
通向祖先,新生,未來,品質(zhì)的橋。
千溝萬壑,千瘡百孔中默默縫合大地的橋!
岷之橋。永遠(yuǎn)。青春在血脈最深處的人類的橋。
如心根本。岷之橋。
來了
遠(yuǎn)在汶川生活和汶川思維之外的南海邊,
敞開衣襟弄潮趕海的廣東人,步履匆匆,
越過一叢叢千秋萬代的阻隔,
減去千山萬水迢迢復(fù)迢迢的遠(yuǎn)程,
從中南海的心口,天安門的目光中,
握緊誓言,帶著大海的寬廣,堅定地來了。
與汶川生死注定相依的這些廣東人,
告別溫暖濕潤的氣候和舒適溫馨的家庭,
一腳踏進(jìn)了身心飄搖的汶川大地。
一寸一寸延展著與時代同行的步伐和憧憬。
把身心和智慧真情交給無數(shù)山路匯聚的每一個村莊,
每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楚楚守望與輪回。
將忠誠和大義鐫刻在生命和靈魂的深處。
一天過去了,隨著渾濁與凝重。
一周過去了,驚恐與危機(jī)溶在共同的甘苦。
一月過去了,再大塌方和堰塞湖終究渺小在腳下。
一年過去了,什么樣的災(zāi)后絕境都一一闖過。
既然來了,這些以熱血鑄就誓言的廣東人,
自由地出沒于四川方言和汶川風(fēng)俗,
靈動在時空交錯的每一個結(jié)點(diǎn),
將南國海濤和蔚藍(lán),一點(diǎn)一滴種植在大陸內(nèi)部。
種植在岷江騰蛟,岷山起鳳的歷史傳說之中。
甘甜的雨聲順著陽光照亮的云層,落下,
滋潤干渴已久的夢境和等待吮吸的縷縷根梢。
汶川啊,請你打開更多的感激,并且豪邁,
這是世界目光所醞釀,祖國內(nèi)心所期待的啊,
請所有呼吸都舒展出古老的意志和歷史不改的方向!
喀喀喀
晝夜不停地喀喀喀?????Α?/p>
歷練神經(jīng)的劇烈的振顫在汶川,在震中,
每一處從大地站起來的鄉(xiāng)村迅速傳開。
這是破碎危樓的挖掘機(jī)深入堅硬的聲音。
走過地動山搖的那一要命的時刻之后,
汶川崛起前行的腳步發(fā)出的最為強(qiáng)勁的足音。
喀喀喀???。盡情地喀喀喀。
不分晝夜地喀喀喀地破碎著,
徹底喀掉災(zāi)后這些所有的危險,
騰出有限的空間,地盤,新的機(jī)會,
給這新生了的大愛中的汶川,
中國的汶川,一次最好最快的鳳凰涅磐。
這可是人類面對災(zāi)難的又一次自我修復(fù)。
喀喀喀,喀喀喀的聲響是這個時代,
這個地方最為龐大的英雄交響樂。
握住世界目光,在那痛得絕望的時刻,
也在這千秋家園重新邁步的時候。
風(fēng)雨之后的陽光順著海拔的高度,
一寸寸一分分一步步走入岷山的懷抱。
溫暖南歸的布谷鳥跳著舞,唱著歌,
在岷江的水浪之上拉開層層梯田的春耕。
一輛接一輛肩負(fù)使命的大車,小車,拖拉機(jī),
在復(fù)活的嶄新的堅強(qiáng)的路面上,
滿心歡喜地招呼著,鼓舞著,欣賞著。
我們彼此,統(tǒng)統(tǒng)都是時代的締造者,
書寫者,幸存者和歷史的記錄者。
我們的存在是明天的存在。
喀喀喀的歌唱是今生最美的歌唱。
壞的舊的毀滅,是新生的孕床。
喀喀喀??????。
抖吧,你這幸福煩人的振顫,
舉國關(guān)心,全球期待的汶川精神的繼續(xù)。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抖吧,把曾經(jīng)罪惡的災(zāi)害的血污通通抖掉,
把那明亮清澈的,遠(yuǎn)去的美麗上午,
連同寧靜正午,縫合銜接在生命的里面。
阿爾寨
云朵下面另一片時間孕育的另一片山水。
一次次歡笑,一輩輩汗水和血液溫暖。
一個個生命遺傳珍愛的另一個世界。
隱居深閨而安靜的小巧的世界。
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注定涅磐的家園。
棟梁筋骨被強(qiáng)力捏碎的眾多家園中的一個。
阿爾寨。羊皮鼓聲聲滋潤的羌寨。
我的心智和情感反復(fù)記憶膜拜和沐浴的圣地。
五谷走出泥土,石鋤走出巖石,玉佩走出洞穴。
白石流淌的靈光密語被楚楚發(fā)現(xiàn)而復(fù)活,
謳歌在天朗氣清的光芒樂章之中。
南國的風(fēng)翻山越嶺,赤誠躬耕而來,
深入羌碉的古老和羌語的深邃。
溪流純凈四季旋律的阿爾寨,
迎面挺起一間間嶄新的憧憬和幸福。
羌繡終于走出深谷靦腆的花香,
怎么可能不長長地牽掛我文字的內(nèi)心?
猶如火塘映紅一家一家綿延的情!
汶川
8000多億人民幣堆積起來的哀傷的詞語。汶川。
五星紅旗降到一半,讓不幸的靈魂升天的路口。汶川。
億萬顆心溫暖支撐的,嶄新的一個家園。汶川。
人類數(shù)千年數(shù)萬年征程上一個極為醒目的腳印。汶川。
受難的。痛的。蘇醒的?;貋淼?。笑的汶川。
雪花飄下來了。雪白雪白的花。從眼睛深處飄下來了。
沒有一朵不是經(jīng)過靈魂的洗禮和祝福。我看見。
這些隱匿在群山陰影的,至少從五千年刀耕火種出發(fā)的炊煙,
窈窕而且堅決的身姿,越來越加的清晰,完整而且完美,
尋找,靠近,熟悉我的眼神,直至深入心間。
像那些用粗糙的手握出感情片刻不離的石刀,石鑿,石錛,
依次而來的,從岷江的水浪中必然走來的窯和窯生育的陶,
多種品質(zhì),多種功能,多種想象的陶。唯一的陶。
陶的心情關(guān)注的發(fā),陶的心思澆灌的歌聲奪人心魂的喉。
在岷山的高度上,降下最最溫暖的雪花。雪花。
豹子的腳印和熊的嚎叫走過的雪花。
妝點(diǎn)思考,吮吸鹿血的雪花。一片一片的雪花。
被禹的鏟和鏟的兄弟姐妹們,輕輕掇掉的美和風(fēng)景。
漸漸溶進(jìn)汶川的血管。汶川的記憶。汶川的土地和變幻的風(fēng)云。
那一雙雙擦洗天空,觸摸遙遠(yuǎn),甚至大海的手。腳和眼睛。
毫無時間終止的開天辟地的行動。
來了。開天辟地的行動。就這樣毫無阻攔的,必然挺進(jìn)的樂章,
從岷山玉的質(zhì)感,從眾多的茅屋出發(fā),
像雪花旁邊分娩的一個個女人,一個個祖先,
分娩著姜維城,布瓦山胸前背后的森林的插曲。
分娩著蠶陵。疊溪。營盤山。朝西,分娩著劍山寬大的掌心。
多么滾燙及時的分娩。毫不停息的分娩。
與禽與獸豪邁搏殺的分娩。越過懸崖峭壁濁浪飛天的岷江,
踏過森林密布的恐怖和處處攻擊的危險,懷揣白石炊煙的岷的子民,
在分娩。分娩。不分晝夜地分娩。
手舞足蹈地分娩。嗜血寢皮地分娩。一無退卻地分娩。
就這樣,生長群山之中的汶川分娩了。
順岷江和她的支脈開掘的峽谷四面分娩。從禹開始。
從禹發(fā)育的,毒蛇和洪水都放棄的石紐山。
荒草和叢林不敢再咆哮的刳兒坪。
從那些一塊一塊祭祀或者記事的石刻開始。
石斧把自己的形象和威力刻在石頭上了。
繁殖族群身體和血脈的那個女陰。
那滴連續(xù)不斷的雨水。
向天祈求的目光。向山感恩的心。
打開心窗的想象和能力。
那頭轟然倒地的熊的體溫和骨肉。
被剩余的魚。被訓(xùn)養(yǎng)的羊。被控制的牛。
行山走水的那匹終于被歸順的虒。
巨大的出發(fā)和頂禮的膜拜,
包括夢魘,都鐫刻在石紐山的骨頭上了。
被天光看見的同時,四千年后我看見。
一首第一代詩歌,用心看見。
不多不少的神話纏繞著汶川的夢囈。包括我。
首先撫摸,分析,鑒定,然后回來。
經(jīng)過現(xiàn)在,鏗鏘有力回到未來。
回到出發(fā)之前約定好的未來。
支撐現(xiàn)在的未來。你的未來。他的未來。
愛的未來。遺傳的未來。
岷山和岷江心思中發(fā)育的未來。
村莊一次次倒下去,一次次站起來的未來。
用小路的井繩打撈的水靈靈的未來。
能夠照見自己美,繼續(xù)加固自己美的未來。
經(jīng)過群山的梯田,成熟在青稞和麥子中的未來。
不再藏著掖著躲著閃著,遠(yuǎn)遠(yuǎn)地愛著,戀著的未來。
這些被未來命運(yùn)托舉的,大地震下深埋的心?;貋砹?。
從海邊,波濤滾滾的寬闊的海邊。從天安門。
從陽光中分泌出來的淚水。從舍我其誰的進(jìn)駐救援。
從大地的正中央。從一批批祝福祈禱的話語。
一個一個你,一個一個她,一個一個我,回來了。
你,我,她和我們的總合——汶川回來了!
一定都穿著詩歌的衣裳。一定都敞開民族的胸膛。
擁抱玉米。擁抱梯田。擁抱泉水。擁抱傳說和羌繡。
擁抱每一條小路,每一縷溪流,每一道山梁。
每一個低矮的灶房和火塘,文具盒和小小的書桌。
擁抱每一雙洋溢海水的眼睛和旁邊甘甜的唇。
我擁抱汶川。具象的和抽象的汶川。
就像汶川一分一秒見證著我的心。我的魂!
汶川。遙遠(yuǎn)得不能再繼續(xù)的名詞。從此開始,
走出歷史。告別群山環(huán)繞的眾多的陰影。
走進(jìn)一個嶄新的動詞,或者一個嶄新的形容詞。
形容人類,或者一個國家的狀態(tài)的詞。
形容人的嘴巴和牙齒與土地之間關(guān)系的詞。形容詞。
也是動詞。表達(dá)內(nèi)心經(jīng)歷和身體的再生。
一個能夠闡述精神和文化,甚至更大行為的詞。
動詞。汶川是一個嶄新的動詞,如同從汶川出山的岷江。
因為都江堰。因為天府之國。因為三星堆。因為金沙。
因為古蜀的久遠(yuǎn),浪漫,夸飾,奔放和想象的存在。
因為杜甫。李白。錦緞。因為玲瓏乖巧的辣。
岷江早已是中華地圖上一個地位顯赫的詞。動詞。
一個傳遞和開辟,受孕和生產(chǎn)樂土的母性的動詞。
汶川動詞。手臂上長滿力量和新生的動詞。
高高揮動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偉大信念的動詞!
汶川。人類焦點(diǎn)曾經(jīng)和以后繼續(xù)聚集的詞。
經(jīng)過動詞,經(jīng)過形容詞之后,汶川干干凈凈。
雪花一樣開出陽光的香。星星的香。
一個一個靈魂高潔的宇宙的香。汶川的香。
激動得山河都拿出慶典的祝辭:汶川永遠(yuǎn)。汶川繼續(xù)。
數(shù)字
就這樣走出了習(xí)慣的平淡和被遺忘,開始讓我敬畏。警惕!
當(dāng)一個個具體的爸爸或者媽媽,女兒或者兒子,或者一家三代,
在汶川這個寂寞的名詞之下,5?12這個冰冷的數(shù)詞之中,
以個位數(shù)的方式,加入到十位數(shù),百位數(shù),千位數(shù),
萬位數(shù),直至成為數(shù)萬分之幾,數(shù)萬分之一的時候,我看不見了這些人。
看不見語言和腳步同行的綿虒鎮(zhèn)副鎮(zhèn)長楊玉瓊的情感了。看不見
我親愛的女同學(xué)資助我出版詩集的那些金色的微笑了。看不見
承載習(xí)俗,傳說,歲月和釋比吟唱的羌族老人張福良的浩蕩與深沉了。
我的心頓時變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床灰娧耐?。
看不見暖暖地牽著孫子上學(xué)的手的全部的愛。一路的招呼和揮手!
看不見坐在安全行駛的車?yán)锘丶业囊活w顆遠(yuǎn)行的心!看不見
偎依在老人身邊說著自己愛人,滿臉春光的成家的兒子或者女兒。
看不見匆匆奔走在山間小路,送飯地里的女人。
學(xué)生的媽媽。一輩子都不退休的媽媽的媽媽。爸爸的爸爸。
看不見像天使一樣張開雙臂,帶著孩子飛翔的張米亞老師。
蓮蓉老師。方杰老師。方杰老師的女兒。張米亞老師的新婚妻子??床灰?/p>
在沒有天空,沒有方向的地動山搖中,瘋?cè)艘粯涌藿兄?,摸跳著?/p>
奔跑著,一腳踏進(jìn)獠牙撕咬的房屋,抱緊酣睡孩子的母親。
看不見最美的那顆童心。青年的心。學(xué)生的心。歷史的心。
另一部分希望的心。一瞬間被擊翻在不知去向的心。
四處看風(fēng)景的心。舍己救人的心。手中設(shè)計藍(lán)圖的心??床灰娏?。
都看不見了。執(zhí)勤換崗回家的心。拉菜運(yùn)水果的平凡心。
詩人心。醫(yī)生心。放羊心。背種子進(jìn)田的土地心。
在這些毫無表情,毫無溫度,成串成串堆積在一起的數(shù)字面前,
我看不見了數(shù)字里面的這些心。
我的心頓時變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靈魂深處的痛!
還要繼續(xù)進(jìn)入到數(shù)字的里面,從1開始。進(jìn)入到1的里面。
1個同學(xué),1個媽媽,1個妻子的這個1的里面!還要進(jìn)入。
1個副鎮(zhèn)長的1的里面。蘿卜寨1個老人的1的里面。
這個時候的1是一道門。推開進(jìn)去,里面還有無數(shù)的1。
每一個1都是一道門。推開進(jìn)去,還有無限的1等待著開啟那一扇扇神秘的門。永恒的門。探索的門。興趣的門。本質(zhì)的門。
于是,我進(jìn)入這一個1,同學(xué)的這一道門。看見里面眾多1中的一個1。
12歲時,離開1年中有83天曬不到太陽的家鄉(xiāng),激動而且被動的小學(xué)女生,
與另一個居住在高半山上的同鄉(xiāng)小學(xué)男生,我,同樣被動而且激動,
一起成了隱藏群山深處的理縣中學(xué)初84級民族重點(diǎn)班的同學(xué)。
一起走進(jìn)a,b,c,d。一起刷洗冰雪冷凍的臟衣服和臟被子。
一起坐在同一根條凳上睜開饑餓的眼睛,聽甲乙丙丁走過的路程和速度。
一起想象白楊禮贊的精神。直到嘩啦一聲,走出初中的教室。
我和另外的同學(xué)留下繼續(xù)高中。而她去了威州中學(xué)高中民族重點(diǎn)班。
三年之后,途經(jīng)阿壩師范高等??茖W(xué)校的預(yù)科 ,然后,
在嘉陵江畔川北行政公署的目光下,走完四川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四年的時光,
一起把她節(jié)約出來的飯票和上學(xué)報名兩頭黑的遭遇,全部干掉。
之后,像魚苗一樣被分配到各自的溪流和水塘之中,繼續(xù)神圣的使命。
或者戀愛。或者婚姻?;蛘咴缇磐砦??;蛘呱鷥河?。
腳下的大地忽然就裂了。頭上的天空忽然就黑了。
我的這個永遠(yuǎn)美好的同學(xué),她就走了。張韓芳。成了眾多數(shù)字中的一個個位數(shù),十位數(shù),百位數(shù),千位數(shù),萬位數(shù),數(shù)萬分之一。
我的心頓時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生死撕裂的痛!
這些各自的1。一個一個抽象的1的背后代表的,
具體的人的突然熄滅,終止和消失。
一個一個無數(shù)可能和創(chuàng)造,智慧,責(zé)任,理想和道德的永遠(yuǎn)空白。
這些深不可探測的數(shù)字背后的現(xiàn)象和本質(zhì),天啊,這就是不幸。
這就是災(zāi)難。這就是無盡的悲傷。仿佛人類行走的必然。
昨天。今天。明天。影子一樣尾隨和相伴的宿命。
但是,我還得繼續(xù)。繼續(xù)進(jìn)入這些數(shù)字之外的另外一些數(shù)字。
代表羊的數(shù)字。牛的數(shù)字。豬的數(shù)字。家禽。寵物。
這些動物的數(shù)字。包括大熊貓。慘死的猴子。小松鼠。
跑得飛快的羚羊。那只經(jīng)常暗訪莊稼的野豬和它頑皮的小野豬。
以及與這些跑動的和遷徙的動物相依為命的一系列植物。
殉道國道213線317線上的楊樹。柳樹。柏樹。
花香醉人的槐樹?;睒湎旅娴拇蠹t花。背后梯田中的紅櫻桃。
岷江河風(fēng)親吻的青李子。脆蘋果。黑葡萄。小石榴。核桃。梨子。
和這些果樹之外,高高峽谷中的森林。草甸。羊角花。喇叭花。蘭草花。牡丹花。
這些眾多生靈和風(fēng)景環(huán)繞的,海拔和坡度、面積和肥力不等的層層梯田。
土房。石室。磚墻。工廠。學(xué)校。醫(yī)院。橋梁。涵洞。
所有心血和汗水澆灌的。血管一樣遍布群山的機(jī)耕道。
水泥路。小路。老路。岔路。直路。彎路。
每一種與人,與房屋,,與風(fēng)光緊密相聯(lián)的一切存在。
此刻,向著我的眼睛,與驚天毀滅的數(shù)字一起涌來。
重拳一樣擊中在汶川努力向前的腦門。我的腦門。
我的心頓時變成了立方倍的痛。爆炸式的痛。毫無知覺的痛!
也有一部分痛,來自曾經(jīng)的麻痹和蒙蔽。從加法,減法,
乘法,除法和一次次混合運(yùn)算之后的麻痹和蒙蔽開始。
當(dāng)一個個鮮活的存在,或者面容柔潤的微笑,被數(shù)字變成數(shù)據(jù)的時候,
我的痛早就埋下了將來一定會被發(fā)現(xiàn),逐步還原的伏筆。
即使在幸存之后,還構(gòu)想著清風(fēng)吹開水面,吹開內(nèi)在的隱秘和需要。
夢寐著懷揣一份最好的成績,小跑著遞交給我那早已入土的母親。
小跑著要小鳥為自己唱一曲春天的歌。
幻想著每一個炊煙都向自己招一招手。
幻想著村莊從我的口袋挑選出優(yōu)質(zhì)小麥或者大豆的種子。
我的痛,是自我醒來清點(diǎn)希望的痛。
所有破碎的山河紛紛掉進(jìn)我的胸膛,我的心!
都倒了
那一瞬間。夢想倒了。溫暖倒了。大門倒了。
二門倒了。所有門窗都倒了。
門窗里面走動的和儲存的心血都倒了。
用愛和棟梁,四壁支撐的家倒了。
被砸在轉(zhuǎn)臉兇殘的房屋下面。末日的下面。
一張巨大的黑孝罩住了群山破碎的臉。
天空背過氣,死了。
天空被大地的死,嚇?biāo)懒?。光沒有了。云沒有了。
藍(lán)色沒有了??侦`的遐想沒有了。全是絕望。
空氣一滴不剩。這要命的孝布啊,從何而來?
幸存的哭聲在問?誰的孝布?誰的?怎么戴在我們的頭上?
我們祖先死了嗎?我們兒孫都不孝了嗎?我們哪里就該遭受毀滅?
(不是讓別人的毀滅來替代我們的毀滅。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為什么?為什么?從歷史到現(xiàn)實,反復(fù)追殺?
從忘卻到躲避,反復(fù)來圍剿,洗劫。為什么?
那片天堂草原成為曾經(jīng)的家園,難道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是注定將來,也就是現(xiàn)在,必須受到懲罰或者毀滅的理由?
還是誰的手指昏顛了頭,錯把毀滅安在了我們的頭頂?
(不是讓別人來替代我們。我沒有這個意思。)
錯了嗎?從甲骨文開始。從被捉拿歸案一般殉葬在漆黑的墳?zāi)归_始。
這只昏顛的手還是不是神靈的手?既然不是,為什么不拿掉它?
為什么不首先將它打入地獄?
為什么還要讓它繼續(xù)如此折磨,游戲一個民族?
一個守得住和平,自由,堅韌,自強(qiáng)的民族?為什么?
為什么?誰來回答?誰敢回答?
比地震砸出腦髓還要猛烈。我在問。為什么?
為什么連最后這餐山谷都不放過?
為什么讓這一群少得可憐的呼吸都要取消?
為什么連骨頭都砌進(jìn)了房屋里面,燃燒里面都不曾看見?
汗水流盡水碗的同時,流進(jìn)干涸的心田。
倒了。倒了。羊和祖先的眼睛。羌的眼睛。都倒了。
我的一切的一切,在那一瞬間都倒掉了。
岷江水浪映照的笑聲和奔跑的童年,都倒了。
痛心的是,我不知道他們都倒在了什么地方,
這些一個一個具體的人……
大師陪我
含著淚水和驚恐,大地的裂口,近在咫尺的死亡,血腥和劇痛,靈魂的漂浮,
哪里消受得了如此清楚的絕望和無助,大災(zāi)之后?
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擊穿水面呼吸的嘴巴。
我的眼睛,成了世界最新的空洞。
縹緲與虛無,可想而知了,被大自然強(qiáng)力覆蓋,摧毀和打擊,
我豆花一樣敏感細(xì)膩的內(nèi)心,受著如此真實的大地的重。
可想而知了,我的蕩然無存,我的苦苦支撐。
但是,我相信另外一種力量和信號,在陪伴,理解,分化著我的現(xiàn)在。
多年養(yǎng)成的定力和冥滅之中無處不在的大師,神秘暗示挽留著我。
我知道。我的現(xiàn)在是一個過程。
從前世到今生,從微小到龐大,從燃燒到飛翔,從死到生。
從潛流到地表浩浩蕩蕩的移動。
像海,像大陸。
像星空反復(fù)轉(zhuǎn)化的無數(shù)恒星。
確實,我看見了過程。我經(jīng)歷了深深淺淺的過程。
大大小小面積不等的過程。
人性此起彼伏的過程。
綠的過程。香的過程。亮的過程。
黑的過程。黑黑亮亮的過程。
生的過程。死的過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過程。
滄海桑田,從寂靜到喧囂,到塵埃輕輕落定的過程。
脊梁破碎,心底破碎,道路破碎,時間破碎,目光破碎的全部過程。
同時看見了綠色一一排擠枯萎的過程。
生命,氣色,健康和正常漸漸回歸的過程。
我看見了自己的過程。羌的過程。
長江的過程。黃河的過程。岷江的過程。甚至火山。
每一個鄉(xiāng)村和都市,從白到彩,從未來到現(xiàn)在,到三星堆,到金沙的過程。
至于這個過程消耗了多少時空,多少憧憬和心血,美好和創(chuàng)造?
我終于徹底不知道了。
噩夢
爸——!生生的一聲撕心裂肺把我震出夢境。
我迅速跑進(jìn)隔壁房間,兒子的床邊。
把父親的溫度,安全,和吻,和憐惜,和真實一起交給懷中的兒子。
此時的外面和里面正是午夜時分。
哆嗦的兒子醒來又睡去,在我滔滔外涌的淚光中。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夜很深。
海底一樣深的夜,一個連一個,密集,深廣,幾乎看不到一絲的縫隙。
看不到天亮和等待的界限??床坏桨踩谋税?。看不到船。
看不到燈??床坏竭@樣的夜晚何時是一個盡頭。
但是我清楚,我是父親。
我可以,甚至祈求,倘若上蒼真的需要我的死亡,或者,全部的受難,
才能夠換取十三歲兒子甜蜜的美夢,那么,我愿意。
問題是讓我痛徹心扉,痛不欲生的現(xiàn)在并不如此。
兒子只能夜夜出沒于犀利的聲聲慘叫之中。
我無法扭轉(zhuǎn)一個個巨量而漫長的夜晚。
兒子近乎絕望的“地震了”,是怎樣的千刀萬剮向我這個父親剔來。
我不知道。淋漓的海水顛覆了我一場又一場的生與死。
一次又一次的恐懼,依然僥幸白晝肯定到來。
我深情擁抱著心中的兒子。安全的兒子。幸福的兒子。
瞬間救我于滅頂之災(zāi)的兒子。牽我不知所措的大陸向?qū)庫o海洋的勇敢的兒子。
我的兒子。我用我的臂膀和信念抵擋著整個夜晚和噩夢的入侵。
但是,天啊——
仍有那么多抵擋不住的噩夢闖過我的看守……
為什么不
為什么不?
我的眼里滿含凝重的黑暗的光芒。
為什么不?
請您看啊,我的心底那根支撐家園的骨頭斷了。
為什么不?
讓我渺小的身軀躺倒下去,讓眾多呼嘯的冷風(fēng)在穿透破碎山河的同時,也穿透我熱血澎湃的胸膛,看能不能吹掉我從大地之中走來的那一顆赤誠的心。
為什么不?
為什么不?
那些曾經(jīng)飄渺完美,與羊群同處遼闊的天地,卻在歷史的縫隙中越走越小,越走越硬,越走越矮的羌的身影,繼續(xù)埋葬在黑黢黢的時間的底層。
為什么不?
繼續(xù)讓這個犄角內(nèi)化,崇尚和平自由天性的民族。羌。繼續(xù)他們的沉默和沉落。
為什么不?
這個放下牧鞭,被靈性的石頭鐘愛在岷山的千溝萬壑之中,忘記了駿馬的體溫和飛翔的日子,埋頭于掐指可數(shù)的梯田與炊煙,閃爍在懸崖峭壁中的道路上的我的民族啊。羌。放棄我不要想你。不要如此愛你。不要這么傳遞,堅持,聳立你。
為什么不?
為什么不?
燃燒的山風(fēng)的下面,太陽的胸膛對面,青稞麥子的里面燒個徹底干凈。
為什么不?
高聳河谷懸崖的羌碉走下歷史的神壇與詭秘。
為什么不?
要?dú)缍細(xì)?。只言片語,支離破碎的土地產(chǎn)不出萬古奔流的豪氣。
為什么不?
羌笛吹得我支離破碎,體無完膚,就像眼下這場曠世的劫難!
回來
漸漸回來的我,一定是花朵一樣芬芳在大地的胸口。
那么,我是從哪里回來?從丟失,從傷害,從遺忘。
從沉默,或者從現(xiàn)在的過去,譬如沾滿祖先的時間,體溫和智慧的玉。
或者擊倒黑熊的圓木,解剖蠻荒的石刀?羌。
也可以是從未來?回來的起點(diǎn)在哪里,我的回來就從那里出發(fā)!
相當(dāng)于時光倒退,重新回到玻璃杯子打碎之前的擁有和把握。
我的回來與所有回來一樣,充滿韻律,色彩,長度,驚險和變數(shù)。
變數(shù)使我回來的版本,方式,速度都染上鬼魅的色彩!
對,難肯定是難,猶如煉獄。但是,我愿意。
這種愿意本身就透射出無限鬼魅的影子!
為什么可以不回去?為什么一定要回去?為什么是愿意?
為什么不是不愿意?為什么不為什么?
我的回來是現(xiàn)在,未來,甚至從前,都是永恒的話題。
因為我不是離弓的箭,不是線,不是鉛筆隨意走向未知的線。
本來,也許,事實也是,我被生產(chǎn)成了一條線,火車一樣前沖的線。
沿著慣性和山川或者時間的坡度,蝸牛一樣爬行的線。
某一天,突然,我不愿意了。不想了。
被自己的一個夢,一個離奇的暗示和千年的期待擴(kuò)展膨脹了。
發(fā)現(xiàn)可以用眼睛,耳朵,心靈穿越。天啊,那一瞬間。我被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穿越的,那些立體玄妙的自由的轉(zhuǎn)化,美美地滋潤了。我消失了。
我被一束光救活了。我與光彼此欣賞,穿越,強(qiáng)化并且轉(zhuǎn)化!
才有了具體的回來!是的,我必須回來,在沒有成為獨(dú)立的光芒之前!
我要重新回到時間,回到故土,我的母親,我的民族,我的詩歌。
就像群山重新回到大海,宇宙回到物質(zhì)或者非物質(zhì)。
我回到我的起點(diǎn)。飛翔的大地。花朵一樣芬芳!
歌聲
我看見這些常年奔流血管中的歌聲,此刻,
都埋下了羊角花一樣向天燦爛的笑臉。
滾燙的汗水澆灌氣喘吁吁的心力。
在破碎山河的長篇背景下,目光與身影,
融進(jìn)舉鋤,下鏟,揮鍬挖地基的行動。
暫時忘卻了山頭青草上漫步的清風(fēng),
陽光下羊群飄浮湖邊吸水的表情。
暫時忘懷了杜鵑飛舞雙雙追逐的秘密,
心跳心愿中構(gòu)思鞋墊和肚兜的羌繡。
忘卻了月色迷蒙中滿屋子姐妹哭嫁相送,
古俗滑過哥哥肩膀背走了妹妹的一生。
忘記了雪山背后恭請棟梁回家的祭拜,
林濤默默讓出一痕冉冉飄香的路徑。
暫時忘記了山梁之上迎風(fēng)奔放的豪情,
一座座山嶺峻拔相繼的兄弟情意。
扭轉(zhuǎn)日月的大手融化了朵朵熱戀的羌繡。
忘記了太陽激情從青稞酒中沖闖出來,
燃燒了全部的胸膛和翻天覆地的夜。
歌聲在塵土灰飛不見青天的浩大敘述的下面,
一鋤一鏟一鍬,堆土成山的挖掘和搬運(yùn)。
第一塊巨石墊基房屋的古典儀式之后,
水和智慧與力量團(tuán)聚泥沙,層層向上粘連。
此時,歌聲都化成了生命的雙手,雙眼和雙腳,
堅定地,在一處處廢墟中站起了新的生活。
新的傳說,新的力量,輕輕地,深深地
將滿目瘡痍和傷痛埋在時間的下面,
記憶和新一天的下面。
想泉
我知道眼前這些瘋狂之后冷靜下來的亂石,
深埋著一泓清澈的泉,曾經(jīng)歌唱的源,
遠(yuǎn)遠(yuǎn)地,與現(xiàn)在甚至以后,隔著千年萬年。
每一陣清風(fēng)過去,蕩漾淺淺的水波,
曾是那么深重地幻想過,慰藉過路人的干渴。
我知道我的到來是泉水在向所有生靈作最后的永別。
除了我,還有癡情雙飛的蝴蝶和細(xì)腰身長的蜻蜓,
輕盈的小鳥順著涼爽飛落泉邊的心思,小憩,
茶馬古道上幽幽生息的歌謠,
炊煙,吆喝,長長短短誘人前行的傳說和膽量。
都知道這泉水在所有生命和風(fēng)光中的意義和價值。
山谷溝底,岷江四面,烈烈火焰奔跑的背景下,
我們拒絕燃燒的腳步和渴望青綠的肌膚,
早已經(jīng)與泉流的一生不得分離割舍了。
我們的喉嚨發(fā)出虔誠,敬畏和期盼的聲音,
是我們與山,與路,與天空下唯一的泉,
締結(jié)的關(guān)于生與死,靜與動的情緣。
還有什么比此刻默默懷想,獨(dú)自憑吊,
更能親近泉的慈悲,清潔一起遭受的傷痛和覆沒?
——涼水井中井水涼,石紐山上山紐石!
近在咫尺的民謠,轉(zhuǎn)眼,被曠世災(zāi)難推進(jìn)遙遠(yuǎn)。
我知道我的到來,是這個世界更多的看見,
這山。這泉。揮手往日的美。勾銷曾經(jīng)的恩。
輕輕地,太陽的光芒從露骨的石紐山上撫過,
此時開始,包括重壓之下暗想春天的甘泉。
新的故事將在新的毀滅之上破土而出。
新的輪回將牽引無數(shù)新的生命,蓊蓊郁郁。
祭喚
我的心就痛了,比死了還痛。
看著身邊這些朝夕相處,同浴天光的棕櫚樹,
從自由百褶的綠掌,到枝,到根,沒有了青春血色。
我的目光深深拂過縱橫緘默的群山溝壑。
這些給我風(fēng)景和溫飽,期待與遐思,
次第年年成熟于山間溝谷的玉米和蘋果,
從五月那天下午開始,到現(xiàn)在的八月,
統(tǒng)統(tǒng),紛紛,終止了走向秋天的節(jié)拍和意義。
都被這突然爆發(fā)的災(zāi)難給嚇?biāo)懒耍?/p>
這些芬芳綠色的血肉之軀,在巍巍高山頃刻翻臉,
兇殘,猛烈,肆意攻擊茫然無助的村莊和梯田的時候,
所有鋼筋水泥絕望,坍塌一座座樓房家園的時候,
所有動物被封鎖,埋葬在黑色塵土之下的時候,
所有陽光和空氣被掐斷,擊碎,銷毀的時候,
這些靈魂干凈的生命,都失去了靈魂。
我的淚伴著我的愛在死亡滾滾的旁邊,
毫無引力地飄飛了,落進(jìn)宇宙茫茫的黑。
依然純粹的慈悲如親人和陽光,從內(nèi)心出發(fā),
回來吧,所有綠色和金色的果實,
一切遺傳和變異,嶄新和常態(tài),都回來吧!
不要死守盤桓,木然而行,長期昏死。
我的血液和呼吸穿過千層深淺的時空,
輕輕搖撼著汶川暫時忘卻蘇醒的一批批生靈。
羌?費(fèi)孝通
冥滅之中早就注定會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
一個人與一個民族,或者一個民族與一個具體的人,
在同一個時代,地點(diǎn),同一個事件當(dāng)中,
以異常醒目的而且永久特定的形象和方式,
行走在歷史的舞臺,向世界宣讀一種強(qiáng)大的震撼。
這條暗自挺進(jìn)在歲月底層的緘默的河流,
開端從文明的高地滔滔滾滾浩大奔涌而來,
翻卷著天空下萬千的風(fēng)云變幻,
竟然因為致命的內(nèi)練尊嚴(yán)與外在收縮,
漸漸穿出無比堅硬的地理表層和生物鏈條,
化石一般撐破當(dāng)前歲月的淺薄,巍巍然,
靜立于風(fēng)平浪靜或驚濤駭浪的天空之下。
一個韻味十足的發(fā)音,羌,人羊合一的文字,
羊向天行走的雪白形象與人的馴養(yǎng),生存,
人的呵護(hù)膜拜,生生不息連為一體的羌。
如果愿意,如果服從歷史演進(jìn)的客觀真相,
只需用手輕輕地蕩開浮游表層的虛像,
大群大群的羊群之下,一個游牧浩蕩的民族,
羌,古老得透明,寧靜,天然,自足,
扭曲搏殺進(jìn)攻的銳利,在頭頂裝飾為角,
為美,為性,為五體相通的生命圖騰。
日月隨水草而漫天青綠,芬芳,次第金黃,
羊以同等重要的角色和地位,進(jìn)入岷山,
進(jìn)入梯田漫卷山風(fēng)的歲月,白石在上,
靈光彌漫在一門三樓的房頂之上,
講誦萬物之源。天與地在循環(huán),在輪回。
適時,一個堅強(qiáng)的名字頂破黑夜,費(fèi)孝通,
代表多數(shù)可以繼續(xù)俯身仰視白石的人,
與綿虒羌鋒村高碉上那個字,羌,金光閃閃,
一起闖過了震波癲狂,毀滅和新生的涅磐,
無悲無喜,無畏無言在太陽的環(huán)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