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嶼千尋》
“我想去浮潛,先去租面鏡和腳蹼?!?/p>
“前面就有,喏!”頌西伸手一指,“租完了回來吃早餐哦!”
順著他指點的方向,葉霏沿著海灘走了一二百米,左手邊有一家規(guī)模頗大的潛水店。門外是木板平臺,下方有兩個水泥砌成的長方水池,旁邊是一排晾衣架。她走上臺階,一層的回廊下擺著幾張木桌,旁邊掛著吊床,透過半開的門,能看見內(nèi)間擺放整齊的潛水裝備。
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對著葉霏,握著長柄掃帚,正在清理平臺上的浮沙和落葉。她走上前去,用英語客氣地問道:“請問,我可以租一套浮潛裝備嗎?”
男子回過身,從頭到腳將她打量一番,目光停留在葉霏的人字拖上。他濃眉微蹙,開口道:“Shoes off(脫鞋)?!币粡埧此迫A人的面孔,吐出冷冰冰的兩個英文單詞。
葉霏低頭,看到男子赤著腳,臺階上擺著用來涮腳的塑料水盆,旁邊釘了一塊牌子,寫著,請脫鞋。而自己剛剛沒注意,穿著人字拖踩了上來,在他清理過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串白沙的紋路。
“對不起?!彼嘶厝?,將人字拖放好,又問了一遍,“這里可以租面鏡和腳蹼嗎?”
他又緩緩吐出兩個詞:“Diving only(只供潛水)。”
對方身形挺拔,面容英氣俊朗,不過神色冷漠倨傲,有一種強烈的威壓感,站在葉霏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葉霏沒來由地發(fā)憷,硬著頭皮問道:“那么哪里可以租到呢?”
他依舊言簡意賅:“Don’t know(不知道)?!?/p>
葉霏到達海島后,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慈眉善目,笑容可掬。但面前這位,臉上掛著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還摻雜了一絲戲謔,嘴角的弧度似曾相識。
葉霏不再多問,轉(zhuǎn)身離開,沿路問了幾家組織浮潛跳島游的商戶,但是當日的船都已經(jīng)出海,帶走大部分裝備。葉霏無奈,又兜回猴子酒吧來。頌西聽說了她的遭遇,倒是熱心,說:“還是我來解救你吧!”他回身從內(nèi)間拿了蛙蹼和面鏡,葉霏試了一下,大小剛剛好。她有些驚訝,問道:“你的鞋號竟然和我一樣?”
“怎么可能?看!”頌西抬起腿,抖了抖腳,“那雙是我女朋友的。不過她最近不在島上,你先用?!?/p>
“你……女朋友?”葉霏想起昨夜的情形,撇了撇嘴,不知臉上是否帶了嫌惡的神色。
頌西點頭,神情頗無辜,似乎在說,你又沒有問。
葉霏拿著蛙蹼,心中別扭,還給他也不是,索性不再說話。頌西不以為意,詳細指點適合浮潛的地點。在地圖上看,還有將近十公里,葉霏將護照押在前臺,租了一輛摩托車。
出發(fā)前頌西再三叮囑:“浮潛比水肺潛水要危險,尤其你們中國人,好多不會游泳。第一次去,千萬不要到深水區(qū),先在齊胸深的地方練習一下比較好?!?/p>
“我游得非常好?!比~霏應了一句,背上裝備,架好墨鏡,沿著公路迤邐向南。
葉霏沒有說大話。她上小學時在業(yè)余體校學了兩年游泳,雖然后來沒有走競賽之路,但幼時的規(guī)范訓練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許鵬程也是因此而迷戀她。他幾次說起,那天在學校的室外游泳池,看見四肢修長的姑娘站在跳臺上,輕盈地躍入碧波之中,只濺起些許水花,然后池面歸于平靜。過了數(shù)秒,她從距離入水點很遠的地方露出頭來,輕巧地劃動手臂。
陽光在池邊繁茂的樹木后穿行,在水面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漂浮其間,像是優(yōu)雅神秘的水中精靈。那一刻世界都寧靜了,只有她激起水花的淙淙聲。
那時候他迷戀她,她同樣癡迷著他。他們愛慕彼此的容貌、身體和靈魂。在分別時,兩人在機場緊緊擁抱,許鵬程說,再過兩年,如果葉霏拿不到美國的獎學金,他們就結(jié)婚。雖然陪讀的生活會辛苦一些,但總好過長久分離。
到如今,他寵溺的目光、溫柔的話語、用盡力氣的擁抱,似乎都還真切地環(huán)繞著她,卻不知從何時起,早已經(jīng)交托給別人。葉霏用不慣呼吸管,于是屏氣潛入水中,被寬廣的海洋擁抱,閉上雙眼,隨著溫暖的波浪搖曳蕩漾。直到胸悶氣短,才沖出水面,仰天漂浮著。
她又深吸了一口氣,翻轉(zhuǎn)身體,斜前方數(shù)米深的珊瑚間,一只海龜悠然游過。葉霏屏住呼吸,鉆入水中,縱身追了過去。海龜不疾不徐地劃著水,游向更深處。耳朵上的壓力越來越大,她強忍著,又弓身向深處竄了一下,只覺得耳膜一陣尖銳的刺痛,扯得半邊面頰緊繃發(fā)脹。她不敢再追,擺動身體,飛快地游向水面,劃著水回到沙灘上,耳朵依舊針刺一般,一跳一跳地疼。
葉霏拿起搭在樹枝上的浴巾,胡亂抹了一把臉。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掛在樹上的背包,不禁大驚失色。背包所有的拉鏈都已被拉開,墨鏡和房間鑰匙掉在沙地上。葉霏顧不得擦干身體,沖上前去仔細檢查,后背一陣陣發(fā)涼——不見了兩樣東西,她的錢包,以及摩托車的鑰匙。
這是島嶼南部一處僻靜的海灘,基本沒有什么游客。葉霏懊喪地坐在枯木樁上,低下頭,發(fā)現(xiàn)人字拖只剩了一只。她此時反而哭不出來,自嘲地笑笑,心想:叫你那么文藝,跑到海邊來自怨自艾,搞什么舊情告別儀式?,F(xiàn)在好,如何在島上生存下去都是大問題。
人到了困窘的境遇中,傷春悲秋的情緒卻消散了,畢竟,解決溫飽才是頭等要事。
這么想著,葉霏心里反而踏實下來。她套好衣服,索性也不穿鞋,把僅剩的一只人字拖和腳蹼一起提在手中,踩著公路邊的沙土路,頂著熾烈的熱帶陽光緩緩走回去。即便她盡量避開灼熱的柏油路,腳底還是一陣陣發(fā)燙,整個人像在鐵板上被炙烤一樣。走了三四百米,她眼前一亮,看見另一只人字拖正孤零零地躺在路邊的草叢里。葉霏顧不得腳底板被燙熟,連蹦帶跳地穿過柏油路,拾起人字拖,如獲至寶。
她穿上鞋子,回到大路上,挺胸昂頭,闊步向前,似乎連陽光都沒有那么毒辣了。這么多天來,葉霏第一次感到輕松暢快,竟然只為了一只失而復得的拖鞋。
葉霏丟了摩托車,銀行卡也隨錢包一同丟失了,好在還有兩張美元大鈔放在房間里。她在無遮無擋的公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腳背被人字拖的細帶磨破了皮,才在路邊攔了一輛三輪摩托車。
當她再出現(xiàn)在猴子酒吧時,蓬頭垢面,腳步蹣跚,看起來很是狼狽。頌西迎上來:“你沒事吧?怎么看起來精疲力竭的?!比~霏擺手:“別提了……我得見你們老板,還得去趟警察局?!?/p>
下午有幾班輪渡從島上發(fā)往大陸,摩托車早已不知所終。警察漫不經(jīng)心地詢問了幾句,知道她沒有遺失護照,簡單地寫了一個筆錄,讓葉霏簽字了事。臨出門時她問了一件最關心的事兒,丟的這輛小輕騎價值多少。
警察聳聳肩:“如果是新車,幾百到一千美金都有可能?!?/p>
葉霏捏了捏口袋中僅存的兩張綠票子,心想,這明擺著是賠不起,是不是得動用美色收買頌西,讓他幫忙把護照偷出來,然后自己趁著夜色掩護離開海島?
回到酒吧,她還在神游天外,頌西向她招手:“來這邊,鄭先生過來啦。”
鄭先生是當?shù)氐娜A裔,中文名字叫鄭運昌,四十來歲,看起來十分和善。除了Monkey Bar,他還在島上開了一家餐廳和一個小小的旅行社。他說摩托車有保險,可以賠付一部分,再算上折舊,報給葉霏的賠金是兩百美元。
“我就剩兩百美金了。”葉霏如實交代,“而且銀行卡丟了,機票是兩周以后的,不能改簽……”
“這錢你先留著。”鄭運昌將美金推回給她,“可以讓家人或者朋友從國內(nèi)給你匯款,兩三天就能到,雖然手續(xù)費高些……”
葉霏猶豫:“還得讓他們擔心?!?/p>
鄭運昌笑:“如果不介意住宿條件簡陋,你可以來我店里幫忙。包食宿,還有工錢。”
頌西隨葉霏回旅館拿上行李,帶她去員工宿舍。他路上一直在樂:“問你你不說,現(xiàn)在我知道你住哪兒了?!?/p>
葉霏狠狠瞪他:“不要油嘴滑舌,我沒那個心情?!?/p>
距離酒吧不遠是一排二層的簡易木板房,員工們兩人共住一間。宿舍里沒有床,左右地板上各鋪著一張軟墊;也沒有空調(diào),墻上一架老式風扇,搖起頭來吱嘎作響。房間里潮濕悶熱,彌漫著木頭發(fā)霉的氣息,葉霏總覺得墻角會長出一株蘑菇來。
和她同住的茵達在餐廳里工作,她身材瘦小,長了一雙黑溜溜的圓眼睛。葉霏大概講述了白天的遭遇,她不住點頭,露出同情的神色。
鄭老板交代給葉霏的工作并不繁重,每天早晨和中午在渡輪抵達碼頭時,帶著一沓傳單分發(fā)給剛剛下船的游客;夜里去酒吧打掃衛(wèi)生,如果旅行社來了中國游客,幫忙去招攬一下生意。
白天仍然有大塊屬于自己的時間。
在頌西的指點下,葉霏找到一片步行二三十分鐘就可以到達的隱蔽海灘。每天退潮時,峭然聳立的石灰?guī)r山壁下會露出一條狹窄的白沙灘,需要從路邊攀緣而下七八米。崖壁旁的熱帶植物蓬勃茂盛,巨大的葉子翠色欲滴。面前的大海是深淺相間的藍,陽光射下去,如同通透明凈的琉璃。
當葉霏置身于澄澈的海水中時,總會想起安徒生寫下的《海的女兒》?!霸诤5倪h處,水是那么藍,像最美麗的矢車菊花瓣,同時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他舉行婚禮后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p>
葉霏想,自己固執(zhí)地來到島上,已經(jīng)算是冥頑不靈。這場失竊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才是對心靈的救贖。否則她或許會滑向萬劫不復的深淵,變成海上的泡沫。
鄭運昌很信任葉霏,知道她正在讀研究生,便讓她負責酒吧收款記賬,頌西則專心調(diào)酒。葉霏知恩圖報,時刻盯牢存放現(xiàn)金的抽屜。頌西笑她太過于緊張,說附近都是熟面孔,頂多有酒蟲過來偷喝,丟錢的事從來沒有發(fā)生過。葉霏不服氣,再三強調(diào)防人之心不可無,她的失竊就是前車之鑒。
果然隔天就在吧臺里見到一張生面孔,他大搖大擺地走過去,開始擺弄店中的電腦。葉霏飛奔上前,敷衍地笑笑,請他出來。面前的男子比她高出一頭,垂眼看人時頗有威壓,聲音低沉,語氣不屑:“你放的歌太無聊了?!币琅f講的英文。
面前這張臉看起來有些熟悉,輕挑了一側(cè)的嘴角,帶著三分譏嘲。正是那天在潛水店門外掃地的男子。
“Sorry, not my choices(不好意思,不是我選的)?!比~霏擋在他身前,“Any suggestions, speak to the boss(如果有什么建議,和老板說)。And here(這里),”她指了指吧臺,“Staff only(僅限員工)?!彼?,你不是喜歡短句子嗎,如你所愿。
對方愣了片刻,撇了撇嘴角,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一字一頓說道:“I am the boss(我就是老板)?!?/p>
一直忙于招呼客人的頌西早就看到僵持的二人,稍一得空,連忙趕過來打圓場:“霏,這位是鄭先生的合伙人,K.C. Tan。其實他才是酒吧的大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