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被歷史淘汰，而好兵帥克依然站在歷史中(馬原)

　　“我原來認為 《好兵帥克》 這本書是非常特別的，如果不是我們中歐地區(qū) 的人，會看不懂。我很好奇，這本書如何令中國讀者發(fā)笑？”

　　得知一位中國作家非常喜歡 《好兵帥克》 后，捷克國家圖書館館長彼得·克魯巴這么說。

　　這個作家叫馬原。5月份，作為“十月作家居住地·布拉格”計劃的首位居住作家，馬原來到布拉格。在哈謝克的墓前，他哭了，邊哭邊和同去的朋友解釋：“從小就迷他，我迷了他一輩子。”

　　6月23日，就在自己生日那天，馬原在捷克國家圖書館做了一場關于哈謝克和《好兵帥克》 的演講。捷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副會長韓葵根據(jù)錄音對演講做了整理。文藝百家獲得授權，獨家摘要刊登此次演講的節(jié)選。

　　———編者的話

　　我是個中國人，在布拉格，說一點關于捷克的事情。

　　100多年以前，1883年這一年，捷克布拉格發(fā)生了兩件互不相關的事情，這兩件事情意義重大，在當時算不了什么事情———有兩個人在這一年出生了。他們一個叫哈謝克，一個叫卡夫卡。

　　哈謝克的生命里邊充滿笑聲，無論是他自己的笑還是他百萬千萬讀者的笑。哈謝克他短短的一生里，對苦難充滿了蔑視。

　　中國有一句成語叫“深入淺出”，我根據(jù)這個成語總結出有幾個層面：一個是淺入淺出，一個是深入深出，還有一個層面是淺入深出。我覺得最智慧的寫作和最智慧的文本，其實該是淺入淺出，就是把門檻放低、好讀，讓更多的人能夠讀它懂它理解它。

　　就拿 《好兵帥克》 來說，哈謝克等于在告訴讀者，你比帥克聰明，帥克比你更傻比你更愚蠢。表面上看，哈謝克讓他的帥克示弱，讓你有居高臨下之感，其實你已經(jīng)或者說鉆進哈謝克為你設的圈套，成了哈謝克陷阱里的困獸，成了甕中之鱉。

　　哈謝克是捷克對世界的偉大貢獻，就像列夫·托爾斯泰對俄羅斯，就像維克多·雨果對法蘭西，就像莊子對中國，這種貢獻無與倫比，任何別的東西都不能替代。赫拉巴爾很了不起，米蘭·昆德拉很了不起，卡夫卡很偉大，但是哈謝克無與倫比。

　　哈謝克是一個智者，他聯(lián)通西方和東方，所以對東方智慧有非常好的感知和體悟。

　　以退為進是典型的東方智慧，東方的智者莊子有一個核心的觀念叫做無為而為。帥克這個人物是一個話特別多的人，但是他的言語里邊從來不形成對抗，不形成爭執(zhí)和較量。他的身份是侍從是勤務兵，他有一種天性，就是聽話順從，所有他的上司說的話對他來說都是圣旨。

　　帥克這個人物的出現(xiàn)，等于是在人類英雄主義的主旋律上提供了一種完全相反的立場，以一種全新的角度給我們做了一個參照。我們回過頭來看英雄主義，會產(chǎn)生一個反方向的詰問：英雄主義真的是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立場么？

　　帥克用自己的表面上的聽話順從，做了一個與多數(shù)人類相反的面對事件的選擇，帥克沒有與任何對立的力量作戰(zhàn)，但是勝利者是帥克。

　　登高望遠，這是人類的另外一個天性，人類總希望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遠胸懷更博大。帥克恰恰相反，他不是要盡量地登高盡量地望遠，而是盡量地把自己的視點放低。我們恨不得把兩個眼睛拿出來高舉到頭頂上，可是哈謝克把帥克的眼睛拿下來放到腳趾上，所以，在帥克眼里，所有人都比自己高。

　　哈謝克用了與卡夫卡完全相反的方式，用極端形而下的方式，也最大限度地接近了絕對，接近了形而上的頂端。

　　古老的中國哲學里，有一個觀點，說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向前向高向遠，其實前面沒有盡頭。而相反的方向，比如向下向后，我們會覺得無路可退，我們會覺得沒有出路，其實不然。帥克這個人物告訴我們，向后向下這種選擇這種取向一下子就可以到極端到絕對。帥克輕而易舉就達到了極致、更高，踏上了一條到達更高智慧的途徑。

　　人類的自身的發(fā)展史當中，將價值觀念固化，形成了很多固有的觀念，人類的所有行為都因為這種固化有了規(guī)定性，比如說做好人不要做壞人，比如說向前不要向后，比如說要進步不要落后，所有這些觀念，其實都是價值觀念的固化。固化讓人類生活簡單，但同時也對人類所有的行為形成了一種新的限制。

　　這種固化讓人類自身在不知不覺中失掉了自由，自由的思考，自由的伸展之身，讓天性中的創(chuàng)造力受到了無形的限制。

　　在我眼里，哈謝克的偉大，完全不遜于塞萬提斯，他把這種智慧之光，作為接力棒接下來再往下傳。

　　哈謝克其實在塑造帥克這個人物的時候，同時塑造了兩個更精彩的人物：隨軍神父卡茨和他的上司盧卡斯上尉。這兩個人物同樣和帥克走進了世界文學歷史的畫廊。在實際生活里面，盧卡斯是主角，而帥克是配角。

　　在哈謝克寫盧卡斯這個人物的時候，他等于對世界的小說貢獻了一種全新的手法，就是配角變主角。

　　《好兵帥克》 還有一個特別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將政治，尤其是跟我們每個人切身利益密切相關的政治游戲化。

　　帥克的敵人在哪里，帥克的戰(zhàn)爭對手在哪里？　一個士兵，他完全沒有對手，沒有敵人。帥克的敵人是誰？是憲兵，是自己的國家機器，是軍隊，帥克的真正的敵人在哪里啊！

　　我們看到最開心的事情是，整個世界大戰(zhàn)都圍繞著在我們眼里又愚蠢又饒舌不停地說廢話的帥克在展開，整個世界大戰(zhàn)都圍繞著帥克展開。

　　帥克是真傻還是裝傻？

　　他所有的對手們無一例外都比他聰明更比他狡詐，他們都認定帥克在和他們斗心、玩兒心眼兒。但事實上，帥克從始至終，沒跟任何人玩兒過心眼兒，帥克，完全用與常人相反的原則面對世界。

　　這其實最終是他一個人和他所處那個時代的政治的戰(zhàn)爭，是和他所處那個時代的戰(zhàn)爭之間的政治。一個人和他所處時代的最大的政治，和他所能面對的一場世界大戰(zhàn)，和他個人作為個體和國家機器之間的這場看來絕無勝算的完全沒有勝算的戰(zhàn)爭當中，帥克勝利了，因為帥克留下來了，而那場戰(zhàn)爭，當時的奧匈帝國的那個國家機器離我們非常遙遠了，可是帥克還在。

　　他們被歷史淘汰，而帥克依然站在歷史當中。

　　哈謝克在不經(jīng)意當中，向世人透露了他的一個小小的秘密。這同樣是中國的一句成語，大智若愚。

　　中國還有一句成語叫殊途同歸，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有時候會到達同一個終點�？ǚ蚩ê凸�謝克在文學上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可是他們其實最終走到了一起。我想說的是，他們的人物都同樣走進了無窮無盡的糾纏，通過他們的小說，都達到了形而上的制高點。

　　(作者為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