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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父親編一冊序跋集,這念頭久蓄于心。
1980年,我從外地調(diào)回北京,給父親“打下手”。剛開始“工作”時還真是摸不著邊際,我從搜集整理入手,卡片做了一大摞。那時沒有復(fù)印條件,搜集到的文章只能手抄,然后分類保存,如此漸漸積累,也頗為可觀。
說來話長,這樣的工作卻得不到認(rèn)可,職稱更是與我無緣。我做過的卡片裝滿了一大抽屜,時間跨度自上世紀(jì)40年代始,一直延續(xù)到今天。我發(fā)現(xiàn)中間有很多序跋文章,就有了“成集”的想法。那時母親還健在,在我“接班”之前,她就是父親最好的“助手”,為我提供了很多源頭。父親當(dāng)然十分贊成與支持,讓我放開去做,并開示了應(yīng)入集的名單?上б蚍N種原因耽擱至今,未能趕在父親生前問世,心中愧疚無限。
序跋集展示的是一部文化歷史,170余篇序跋不僅記錄了父親的辛勤勞作,也記錄著父親的執(zhí)著追求與他的處世為人。最早的一篇是1942年為《花間集注翼》寫下的緒言,距今已經(jīng)七十多年了。1943年的《珂羅版印集右軍書圣教序》校記前言、1944年為顧隨老師的《蘇辛詞說》寫下的《鈔校后記》、1947年的《歐書皇甫碑新跋》以及1948年的跋胡適藏《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直至父親去世前一個月,口述的為紀(jì)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紀(jì)念集(即后來定名為《五洲紅樓》一書)的緒言,篇篇皆是父親對中華文化的闡釋與認(rèn)知,同時也記錄了他的學(xué)術(shù)研究方向、發(fā)展歷程。
我特別想提一下父親1947年撰寫的《歐書皇甫碑新跋》這篇文章(后改名為《皇甫碑為歐陽最老書》)。父親曾說過他對“書學(xué)”下的功夫比對“紅學(xué)”多得多。追溯起來,應(yīng)該自日寇侵華后,燕京大學(xué)被封閉解散,父親回到故鄉(xiāng)就以書法為一種寄托。他與四哥周祜昌在家研習(xí)碑帖,共同關(guān)心研究的主題之一即是皇甫碑。
1947年秋,父親再考入燕園,不久即發(fā)現(xiàn)《懋齋詩鈔》,撰寫了《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文。其時,老師顧隨于一封信札中提到:“能復(fù)抽暇為小文向各報投稿否?既可以資練習(xí),又可以與人多結(jié)文字緣。如有,可代為介紹發(fā)表!备赣H即將這篇考辨皇甫碑并非歐陽詢的“少作”,而正是其晚期的杰作與奇跡的文章和《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這兩篇文章寄給顧隨。顧先生交付與趙萬里先生,結(jié)果《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一篇發(fā)表,成就了胡適先生與父親的一段交誼,也奠定了父親走上研紅之路的基礎(chǔ)。而《歐書皇甫碑新跋》一文,趙萬里先生應(yīng)允隨后刊登,結(jié)果卻未能實現(xiàn)。我想,假若當(dāng)初首先發(fā)表的是這篇考辨皇甫碑之文,也許我父親會走上另一條道路,也未可知。
父親的人緣不錯,有人就會問:何以見得呢?我說這五六十萬言厚厚的一大冊,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求序者來來往往,父親則是有求必應(yīng),無論自己的工作多么緊張,都會擠出時間努力“交卷”。這與他得到過胡適先生的幫助、受其影響不無關(guān)系:“胡先生是一位忠厚長者,君子仁人。仁者待人,必以寬厚,不忮刻,不猜忌,無自大之態(tài)勢,有熱情之心腸。信任別人,尊重別人……”父親年輕時受過權(quán)威的冷淡和責(zé)難,印象很深,他自己“約法”,異日絕不學(xué)他們的為人作風(fēng)與治學(xué)態(tài)度。尤其對于青年學(xué)子的支持鼓勵,是父親一生一貫履行的道義準(zhǔn)則。
序跋集雖名曰“序跋”,貫穿其中的無論是“紅學(xué)”“詞學(xué)”“古典小說”“藝術(shù)鑒賞”等,皆是父親自己獨特的學(xué)術(shù)觀點。為求序者寫幾句話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可是也會遭遇“不測”。我印象很清楚,為韓進廉先生《紅樓史稿》作的序里,因有一句“第一部紅學(xué)史”,而遭到“責(zé)難”,給著者、序者“招致”了不少麻煩。這種例子無須多舉。
書中涉及紅學(xué)方面的序跋最多,竟達70余篇,編好后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有一時期,友好朋儔不乏進言父親少寫序跋,免得讓人家借此加以“微詞”,甚至反對、攻擊……每每見前來求序者我都“挺身”而出,擋駕、勸阻,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小心你來找周汝昌寫序是會倒霉的!”父親也并非不知此理,無奈“天性”難移,一見有人下功夫為曹雪芹申冤濯穢,就忍不住有幾句心里的話要向著者、讀者訴說。
有個有趣的例子:父親1948年始獲讀張伯駒先生的《叢碧詞》,1951年張伯駒欲重刊,他找到父親:“子其重為我定之”,父親推辭不掉,“遂效岳珂之狂言”,“又宮徵字句,間采私意斟酌出入者二十余事……”《叢碧詞》連制三次版,父親三次作跋,從學(xué)術(shù)、文藝上從公論斷,并無絲毫阿諛獻頌之心,這使張伯駒非常感動,他在《無名詞》(1975年)自序中就寫道:
……自三十歲學(xué)為詞,至庚寅后二十幾年,有集《叢碧詞》。周玉言君跋云:“詞以李后主始,而以余為殿。”此語一出,詞老皆驚。余也汗顏,而心未嘗不感玉言也……
1952年4月,父親由燕大入蜀,剛剛安頓下來即接張伯老的信:“兄作《叢碧詞》跋,枝巢翁意似為逾分,難免受者有慚色而觀者有問言……”但張伯駒還是決定再選印時仍用父親的跋,他希望父親能稍加修改潤色。父親后來也把這段故事寫進了《風(fēng)入松》:
名園誰記訂烏絲,得失許銖錙。少年一跋驚諸老,歛狂言,猶著人疑;馕L(fēng)亂落,草晴小雨叢滋。 而今卻見鷓鴣啼,節(jié)序?qū)懶略~。郎俊妙筆尋前賞,觸清馨,絳蠟梅枝。廿四番風(fēng)花信,三千大地春期。
這些序文,不僅是論學(xué)、賞詞,還留下了一段歷史。父親說:“立論如斯,揄揚駭俗,跡嫌阿好,意在至公,千年而下論定者,當(dāng)有知言,余豈慮人之疑非疑是耶!”五六十年過去了,聰明的讀者或許能從中悟出一些論學(xué)與做人之道理吧!
早期的幾篇序跋,父親的落款署以別名與筆名,如雁黼、敏菴、玉言、壽康、師言;還有三四篇是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的名義,這是當(dāng)時分配給他的工作任務(wù),而不能署上自己的真名。
父親習(xí)慣采用中華古歷紀(jì)時,對節(jié)氣時分很重視,如榴月、清和之月、芳春佳日、夏至大節(jié)、冬至大節(jié)、端午佳節(jié)、立秋佳節(jié)、新春中和節(jié);有的則是上浣、中浣、望日、菊月下浣、寒衣節(jié)、吉日良辰、古俗祭灶日;更有料峭春寒、盛暑揮汗、清和初吉、臘中呵凍、酷暑揮汗,等等。讓我懂得中華古國數(shù)千年光輝歷史中的文化習(xí)俗,感受到中華文化的精湛獨絕,中華文字的豐富多彩,漢字音韻聲律之美!
父親齋名頗多,每撰成一篇新文,在其結(jié)尾處新齋名也隨即誕生。書中能夠看到的有:眷玉軒、紅稗軒、脂雪軒、石夢軒、壽玉軒、廟紅軒、鑄夢樓、夢硯軒、得玉軒、棠絮軒、芹泥館、美棠軒、兄玉軒、翮銅軒、慶豐軒、麟玉軒、照棠軒、枕玉軒、媚紅室……還有真實不虛的沽藤陰斎西舍、古隋豆子、茂庭、燕臺北畔、京郊紅廟……讀到這些如同見到父親,一種樂趣、一種雅興、一種情思美,讓我通肝沁脾,生香滿頰,永難忘懷。
父親曾為我寫下一首詩,借《周汝昌序跋集》的問世,我錄在這里,也是對父親的一種紀(jì)念與告慰:
似曾相識汝昌周,有女中郎善策謀。
梓得一編八面鑑,遺珠漏網(wǎng)待尋求。
(《周汝昌序跋集》已于2015年12月,由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