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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最后一個鏡頭,是監(jiān)控畫面里他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向路邊的車子。一輩子特別具有條理的他,就這樣遽然從人間蒸發(fā),留給焦慮尋找的家人巨大的空白。而在人類曾經(jīng)忙碌生活,如今漸次退出的杳無人跡的深山中,懸崖和溪澗,廢墟之間,多了一個被綁架又拋置的戴著眼鏡的他,他對自己的來路越來越模糊,卻和帶他來的啞子及放牛的天真爛漫的二點短暫相處,向荒蕪的自然謀取食物的各種努力中,他的思索漸次逼向文字、語言和生存最根本的元素和原點……王安憶最新長篇小說《匿名》在《收獲》雜志今年第5期、第6期連載完畢之后,將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推出單行本。本報特邀評論家張新穎與作者王安憶對談,聊聊這部充滿象征筆法、旨在“開拓一個人類的神界”的最新作品。
對話者:作家 王安憶 評論家、學(xué)者 張新穎
張新穎:2012年的時候,我印象很深,你寫的一篇散文《括蒼山,楠溪江》,還有一個短篇《林窟》。我讀《匿名》,很自然地就想到這個地方,F(xiàn)在看到你確實是把《匿名》放到括蒼山那個背景里面去了,既意外也不意外。當(dāng)時看《林窟》的感覺是,這么短的東西里面,包含了很多東西,里面的空隙太多了,空間太大了,說不準(zhǔn)你會回來處理這個東西——因為空著沒寫的地方,會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一種暗中召喚的力量。但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就把這個括蒼山之行的經(jīng)驗就接上去了。上次我們閑聊的時候,你提到一個失蹤的教師,這是更早的事情,你給連起來了。
王安憶:失蹤的人是個大學(xué)教師,這個事件是在上世紀(jì)80年代中,我在婦聯(lián)的信訪站聽到的。我其實心里時常在想的,我要給他找個出路啊,他去什么地方了。后來——20多年以后——我去括蒼山,去我母親和謝晉一行人為了拍一部電影上世紀(jì)70年代去過的幾個地方。有一個地方,我們到了山崖邊,就沒往下走,因為它完全被樹木合攏了,道路已經(jīng)被雜草全部合攏了,并且林窟這個地名已經(jīng)從行政地圖上取消了,很少有人知道了。在我母親的記錄里,林窟這地方是非常繁榮的,這么一個繁榮的景象,你根本想不到原來它那么小,小到就是三五戶人家,主要就是以開集市為生,因地處三縣交集地,還蠻富有的。三縣鄉(xiāng)民家里需要用錢的話,就偷棵樹,到這里去賣。這些人都是晝伏夜出的,我們就可以想象深山的夜里,是多么躁動不安,這非常令我吃驚。后來我再想,這個人如果失蹤的話,我要讓他發(fā)揮更大能量的話,就把他放那兒算了。我不想把他放到一個野山里去,在野山里的話,很容易變成一個野外生存能力的挑戰(zhàn)。
張新穎:完全的野山,就層次而言就單一了。這個地方它的層次很豐富,它就像有考古層一樣。
王安憶:對,有考古層。它曾經(jīng)有人類生活,而且已經(jīng)發(fā)展到市場經(jīng)濟了,已經(jīng)蠻發(fā)達(dá)了,已經(jīng)有了交換了嘛,社會的級別蠻高了。當(dāng)然是在一個特定的年代里面,這樣才有可能形成一個封閉的小社會、小文明。
張新穎:所以你把這個人放到這里面去,他就經(jīng)歷了這么一個過程,上下兩部的過程,方向好像是相反的。上一部等于說,一個正常普通的市民,或者叫現(xiàn)代人,到了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到了一個曾經(jīng)有人類活動,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的地方,他這個人進(jìn)化出來的能力,人向現(xiàn)代方向進(jìn)化出來的能力,逐漸地退化、喪失;同時,那個原始的能力,慢慢地,一點點地重新生長起來。另外一個方向就是下部,他又從半荒蠻的世界里出來,重新開始進(jìn)入人間,又一點一點恢復(fù),可又不能叫恢復(fù)……
王安憶:不叫恢復(fù),這叫重新地進(jìn)化一次。
張新穎:重新地進(jìn)化一次,和原來的進(jìn)化方向不一樣嗎?
王安憶:還是一樣的。我覺得他的進(jìn)化方向還是一樣的,先到一個小的地方,級別很低的一個鎮(zhèn)上,然后再到一個縣城,這個縣城是發(fā)展的,馬上他又要進(jìn)到原來狀態(tài),也就是現(xiàn)代社會的時候,我就讓他死了。這時候,邊界變得模糊,二次進(jìn)化是個螺旋形的周期。
張新穎:上部的這個人一點一點退化,或者一點一點原始能力的喚醒,這個寫得很有意思。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那個環(huán)境里面。
王安憶:對,一個人怎么生存?你完全不給他生存條件的話也很難辦,我也不想弄成一個野外生存的實驗。這個地方能夠找到人類生活的痕跡,找到上一期文明留下來的東西,然后他可以保持一個非常低限度的生存。也不能讓他死掉,他還是能生存的。
張新穎:更有意思的是他在這里發(fā)現(xiàn)的那些,就叫文明的遺跡吧,他一點一點地發(fā)現(xiàn),一點一點地拼湊的過程,可以想見此前的人一層一層的生活積累。
王安憶:其實這就是從很具體的需要出發(fā)的,比如說,到這個地方,那么得有個人帶他進(jìn)去;我還得給他準(zhǔn)備點給養(yǎng),因為他要過冬嘛,我在想,火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但是我這方面的常識不夠,我又不愿意讓他有火柴這類東西,先后有兩個打火機接續(xù)了一下,中間我想還是讓他用一個原始人的方法取一次火。因為只有當(dāng)你能夠自己去找火,你才能夠保證生存。還有食物,我本來想等那個野麥子生長出來,但好像來不及了。
張新穎:你寫的時候,可能跟別人讀的時候,關(guān)注點不完全一樣。因為你寫時要圍繞這個人物,人物行動的合理性啊,怎樣生存下去啊,不斷處理具體問題;但我會更關(guān)注他在這個過程中的變化,這個變化不是人在日常現(xiàn)實中的變化,而是一個人的退化,以及與退化同時發(fā)生的另一方面的進(jìn)化。這一個人身上的過程,似乎包含了人類的過程。人類從過去進(jìn)化到現(xiàn)在,或者從現(xiàn)在退化到過去,那樣一個很大的東西,很漫長的過程,發(fā)生在這么一個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人身上。這樣一個人類進(jìn)化、退化的過程,我們在正常生活里是意識不到的。怎么說呢,其實我們每個人,可能包含了在我們之前所有人的進(jìn)化過程,但是我們意識不到。在正常的生活環(huán)境里,我不會覺得多少萬年的進(jìn)化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王安憶:是啊?墒窃谶@么一個人身上,我想讓他首先把記憶全部都消掉。然后還有一點就是,他的承受饑餓的能力、耐饑的能力。他沒有記憶了,這樣反而好,如果有記憶的話,他會有很多顧慮,文明會給他禁忌,禁忌會限制生存的條件。接下來他在很少進(jìn)食的過程中,他慢慢地鍛煉,只需要一點點的食物就能夠維持。這也是我讓他是一個老人,讓他歲數(shù)不要太年輕的一個理由,如果年輕,就消耗快。而他整個的記憶系統(tǒng),又是和他的文明有關(guān)系的,它是慢慢、慢慢恢復(fù)的。我讓他首先接近的都是文明世界的邊緣人,比如說啞子、二點,他們都是缺乏一個主流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好像完全在蠻荒里一樣的。到了九丈以后,讓他開始有所接觸,接觸語言、接觸表述、接觸基本人道的生活,在低級文明里面。
張新穎:就是你讓這個人重啟了。重啟了以后,你給他設(shè)計了這樣的環(huán)境,特別是他接觸的這些人,都是一些畸人,或者說是奇人,從上半部的啞子、二點,到下半部養(yǎng)老院里的小孩,然后再到縣里又有一個白化癥的少年。這幾個,再加上“道上”的兩個人,五尺混出來的麻和尚、九丈新一代江湖的頭敦睦。這些人有意思,但這些人的意思又和我們都不一樣,都不是正常社會規(guī)范里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奇怪的來歷。
王安憶:來歷都很奇怪,所以當(dāng)我寫到最后一段,寫到白化癥少年的時候,自己有點感動。他說:“我知道我從哪里來,但我不告訴你。”這可以說是他們所有人的話,就是“我不告訴你”。包括那個失憶的人也是。他其實應(yīng)該是知道的,因為他身上已經(jīng)有那么多烙印了,知不知道?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不告訴你。所以我曾經(jīng)想過一個題目,但是不好,就叫“我不告訴你”,就是一種沉默的狀態(tài)。
張新穎:這也是匿名的意思吧!拔也桓嬖V你”,可是你要寫出他們不告訴的東西,這些人的來歷,每一個寫的時候都很花心思,用了那么多筆墨。他們好像有一個共同點,都是來自特別偏僻的、似乎和這個世界很隔絕的地方;但他們慢慢走到了一個跟我們不太隔離的世界,當(dāng)然還是處在一個奇怪的邊緣上。
王安憶:他們出來以后,和我們這個世界保持了一種奇怪的關(guān)系。我們叫它黑幫也好,江湖也好,非法生存也好,反正就是主流之外的存在。他們這些人都像山里面的精靈一樣,一旦到外面的世界,就失去身份,失去合法性。
張新穎:身份、合法性,也都是名,沒有這些,對于我們這個社會來說,他們就是匿名的;對于他們自己來說,他們的過去又是他們想要隱匿的。這里面可以說有很多的層次。
王安憶:這里面主要的人,你有沒有注意到?我從頭到尾沒有給他起名,其他的有的是諢號,或者是自己給自己起名,比如說鵬飛、敦睦,或人家給他起名,像那個小孩張樂然。他們都沒有爸爸媽媽起的名字。
張新穎:從人物上來說是這樣的。其實不僅是人物,會不會在我們現(xiàn)在的這個文明里面,有很多匿名的東西,因為叫不出名字來,所以我們就當(dāng)它是不存在的。其實不但是存在,而且也是一個豐富的、混雜的、甚至是生機勃勃的這么一個世界。匿名的這個意思,可以說很多。
王安憶:起這個名字我也想了半天了,不知道起什么。其實最簡單的大白話就是,“我不告訴你”。他們自己的來歷,他們自己是清楚的。
張新穎:那你寫這個小說,就是我要告訴你,有這樣的世界,有這樣的人。他們這些異類,好像是在一個文明或者社會的看不見的夾縫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