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作秋跡(廖奔)

　　太行山自華北一路迤邐南行，到黃河拐了個彎，開始向西延伸，岔出王屋山、中條山，好像有意給黃河讓出路來。

　　就在拐彎那兒的山根處，有一個地方叫焦作。

　　32年前我到過那兒，一座中原煤城。馬路上盡是煤面兒，拉煤塊的巨型卡車一輛接一輛，車一過煤粉迷眼，風一吹煤灰漫天，到處怎一個“焦”字了得！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電視上經(jīng)常飄出焦作奇山殊水的畫面，十分誘人。打聽一下，說是焦作煤炭資源枯竭，但經(jīng)濟轉(zhuǎn)型成功，已經(jīng)建設成著名的自然山水與文化旅游城市。焦作變了，青山綠水回來了。

　　秋風颯颯，帶著好奇，我再次踏上了焦作的土地。

　　一

　　焦作最著名的自然景觀是云臺山。云臺山在修武縣境。“修武”，當年周武王伐紂，走到這里遇雨，暫住修兵練武——地名就是歷史。

　　修武縣翠綠的平原北側(cè)，一座峰屏拔地而起，仰之落帽，鳥飛不至，這就是云臺山。云臺山是太行邊峰，山勢險峻，峰壑嶙峋，入其間，一峰一世界。

　　峰屏背面是一道裂谷，這就是云臺山著名的紅石峽谷了。沿峭壁臺階而下，地裂擴展，紅壁突兀，深罅處處奇峰怪石。沿陡壁間的山道上行，兩面是壁立千仞，腳下是懸崖千尋，頭頂曲天一線，罅底綠水一灣。

　　轉(zhuǎn)過一個谷口，迎面云臺天瀑飛瀉而下，化作一壁白練銀絲。凜水凝作碧潭，潭清映天。潭畔流連，清心凈意，真可謂出塵絕世、凝思殫慮之境。難怪當年漢獻帝劉協(xié)避暑于此，并在山邊歸葬。

　　登上茱萸峰頂，北眺群山層巒疊嶂，煙霞霧靄盡收；南望懷川平原綠野千里，一縷黃河如帶。

　　二

　　云臺山向西，乘車沿山間公路盤旋而進，到達太行腹地的青天河水庫。棄車登船，水面波光粼粼，兩岸絕壁陡聳。

　　導游指點兩側(cè)峰巒：左闕通太行陘，北出山西上黨。當年曹操北征烏桓出此道，有《苦寒行》詩傳世：“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右側(cè)連峰，酷似天然長城——果然，峰脊恰如城垣連綿，其間座座烽火臺歷歷。

　　縱絕水庫登岸，盤桓而上。兩山夾徑，中流一溪。溪源多泉，泉出兩側(cè)石壁。堵石成壩，聚水為淖，三步一潭，五步一瀑。潭邊葦花拋絮，水面野鳧飛落。傍水之側(cè)，驛道怵然，青石光滑，車痕鑿鑿，為北魏古丹道遺跡也，盡顯太行旅途滄桑。

　　靳家?guī)X登頂，眺楓林如海，偶有葉子開始轉(zhuǎn)紅。若想看萬山紅遍，須待秋風蕭瑟時。

　　返程時景區(qū)主人向我索字，揮毫題寫“一水上青天”五字。

　　三

　　青天河再向西，是神農(nóng)山，因峰頂有神農(nóng)壇而得名，據(jù)言神農(nóng)在此山中遍嘗百草。

　　右側(cè)巨壁連綿，結(jié)體成陣，裸巖直立，狀若展屏。屏上橫紋縱列，密匝齊整，細看如棋枰對弈、佛像坐崖。左側(cè)奇峰突兀，直上天穹，有梯磴盤旋而上，達頂即至神農(nóng)壇，然而我膝軟難登了。

　　壑集灌木，內(nèi)多獼猴。飼人喚食，群猴呼應，長嘯短唳，此起彼伏于崖壁之間。

　　四

　　瞥罷山水，回訪田園。太行腳下，黃河北岸，有沃野千頃。這里背倚太行，面南而踞，許是背風向陽的緣故，土厚壤豐，有丹河、沁河、黃河水系滋養(yǎng)，自古乃天下糧倉。

　　溫縣，地平如鏡，田整如棋盤。這是全國第一個噸糧縣，小麥主產(chǎn)區(qū)。32年前的麥熟季節(jié)我來這里，就為切蛋糕一樣的麥陣而驚訝，密密匝匝的麥穗組成整齊的方塊，遍鋪大地。而今年6月，剛剛傳來溫縣30萬畝小麥平均畝產(chǎn)660公斤創(chuàng)國內(nèi)最高紀錄的喜訊。眼下是秋糧收獲的季節(jié)，一臺臺紺色的收割機像艦艇一樣航行在玉米的海洋里。

　　縣長不無自豪地告訴我，精耕細作是當?shù)胤N田的傳統(tǒng)法寶。不用他講，看看大地上那些整齊排列的蔚藍色機井房就知曉——60畝地一眼井，縱橫成系列。

　　五

　　太行腳下的博愛縣境，有萬畝竹林蔥郁，竟然是千年竹林，還是魏晉時期“竹林七賢”隱居游閑之地，這引起了我的興趣。

　　竹不耐寒，通常在北方無法過冬，罡風一吹，竹葉飄零，竹子即枯萎。然而得背山向陽水沃之地利，這里自古多竹。《山海經(jīng)·北山經(jīng)》說太行山此處：“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竹，多青碧。丹水出焉，南流注于河。”

　　因其多竹，引出“竹林七賢”的故事�！妒勒f新語·任誕》說，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人，常在此地竹林之下飲酒清談，成為天下佳話。而七人之結(jié)識實因山濤。山濤是本地(河內(nèi)郡)人，又擔任河內(nèi)郡功曹，相當于今天的焦作市市長助理，行權方便，于是招集其他六人相聚，時為竹林豪飲，給這一自然景觀涂染上人文色彩。

　　七賢之后，竹林在此地依然衍生不衰，唐朝于此設司竹監(jiān)，宋代在這里置竹園，明時此地村莊稱竹塢……直至今天，博愛竹林仍為北半球緯度最高的大片竹林，亦可謂人間奇跡。

　　因在商業(yè)社會里經(jīng)濟價值不高，萬畝竹林近年面積迅速縮小。然而，新興綠色經(jīng)濟的發(fā)展勢頭遏止了其頹勢。

　　放眼望，竹木蕭蕭，萬莖蔥蘢。

　　六

　　追索文化脈絡，焦作絕非只有煤炭可挖。

　　焦作古為河內(nèi)地，河內(nèi)為古“三河”之一，“三河”各為夏商周王畿之地：夏畿河東(山西)，商畿河內(nèi)(包括焦作在內(nèi)的中原黃河北部一帶)，周畿河南(中原黃河以南一帶)�！叭�河”為天下之中，所謂中原腹地也。

　　既為殷商王畿，便有諸多歷史故事于此發(fā)生。焦作所轄孟州，有周武王伐紂渡過黃河，與諸侯筑壇會盟此地，其后一舉下殷。晉文公助周襄王復位，周襄王荒唐地把此地作為禮物送給他，從此原本無多的王畿之地更為狹小。三家分晉，這里為魏、韓輪番持有。秦將白起攻魏、攻韓，這里成為征戰(zhàn)殺伐場，殺人如麻、血流成河。曹魏都洛陽，權臣司馬懿為溫縣人，這里成為朝士來往穿梭之地，所以“竹林七賢”于此而隱。

　　焦作所出歷史名人，令人肅然起敬者有“文起八代之衰”的唐代文豪韓愈，孟州人，今天的韓莊村古冢蕭瑟。有與李白、李賀并稱“三李”的唐代詩人李商隱，出沁陽。有宋代山水畫家郭熙，溫縣人，他能總結(jié)出山的四季神色：“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彼�畫山推崇“高遠、深遠、平遠”的意境，這得力于其在家鄉(xiāng)對太行山的觀摩。

　　還有國人不大熟悉而世界敬仰的明代朱載堉，首創(chuàng)音樂十二平均律。他的人生非常之處，在于自辭王爵，完成了從王爺向?qū)W者徹底的身份轉(zhuǎn)變，成就了他數(shù)學和樂律學的天才創(chuàng)造。

　　七

　　主人殷殷向我訴說，煤炭枯竭并沒有阻止發(fā)展的步伐，今天焦作已經(jīng)轉(zhuǎn)型成為知名旅游城市，每天國內(nèi)外游客云集，開有北京專列、武漢專列，還有韓國包機，觀光客絡繹不絕。

　　這表明焦作正在實現(xiàn)黑色印象向綠色主題的轉(zhuǎn)變。

　　焦作是變了。這種變化是外在的，看得見，從徒消耗自然資源向培植山水文化勝景跨越。變化更是內(nèi)在的，看不見，但感覺得到，從滿足溫飽向追求精神愉悅深入。

　　這個變化，使焦作人日益平穩(wěn)、開朗、陽光起來。

　　臨走時，回望一下太行山頭，一縷淡淡的秋靄正在舒展。

　　(作者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