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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希,生于1942年,著名法語翻譯家。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在華東師范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任教期間赴法國巴黎高師進修黎曼幾何;貒笠贿厪氖聰(shù)學(xué)教學(xué),一邊從事法語文學(xué)翻譯。1992年調(diào)至上海譯文出版社,曾任上海譯文出版社編審。精于法國文學(xué)翻譯,譯有《包法利夫人》《基督山伯爵》《三劍客》《費代》《不朽者》《小王子》《王家大道》《幽靈的生活》《古老的法蘭西》《成熟的年齡》《格勒尼埃中短篇小說集》以及《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第五卷《女囚》等。著有隨筆集《譯邊草》《譯之痕》。
翻譯,入門易而修行難。我至今還是個道行很淺的譯者。譯者的修養(yǎng),就我而言,還是個尚未解決的課題。下面談幾點想法和大家交流,說得不一定對,更不求全面。
【談感覺】
我認為,翻譯要靠感覺。譯者設(shè)法把自己感覺到的東西,讓讀者也感覺到,這就是文學(xué)翻譯的“大意” 。
感覺,就要全身心地投入。汪曾祺說得好:“好的文字是可以捫觸到的。 ”而要捫觸,自然必須聚精會神。汪曾祺的女兒在回憶文章中說,汪先生在構(gòu)思新作時,會“直眉瞪眼”地坐在沙發(fā)上,就像下蛋的母雞。這形容的不就是聚精會神嗎?
投入,就要充滿柔情,“猶如母熊舔仔,慢慢舔出寶寶的模樣” ,靜靜地、仔細地把感覺到的東西在譯文中傳達出來,讓讀者也能感覺到它。一樣?xùn)|西,你真心愛它,就會日久生情,這個情,對翻譯而言就是感覺。倘若能心心念念想著你要尋覓的詞句,那么,老天爺大概也會覺著你可憐見的。翻譯的所謂甘苦,往往就在這樣的尋尋覓覓之中?嗨稼は攵挷坏揭粋恰當(dāng)?shù)脑~、一個恰當(dāng)?shù)木涫,是翻譯中常有的事。有一段時間,我床邊總放著一張紙和一支筆,半夜醒來突然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或句子,馬上摸黑寫下來,第二天清晨看著歪歪斜斜的字,心里充滿歡喜。
投入,就要舍得花時間、花精力。梁實秋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寫過,某太太燒蘿卜湯特別出色,朋友請教其中訣竅,答案是燒的時候要舍得多放排骨、多放肉。這個道理,大概在翻譯上也適用,那就是譯者在翻譯時要舍得多花時間、多花精力。做文學(xué)翻譯,我不是“行伍”出身,沒有接受過嚴格的訓(xùn)練。多年來,我不敢懈怠偷懶,我知道,只有舍得多花時間、多花精力,才有可能在跌打滾爬中有所長進。
感覺,未必是與生俱來的一種特質(zhì)。或許有的人天生感覺比較敏銳,這些人當(dāng)作家、翻譯家,自然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我想,感覺的敏銳度,在很大程度上還是磨煉出來的。沈從文給學(xué)生出的作文題“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 ,完全是訓(xùn)練感覺敏銳度的。
感覺不僅不排斥,而且有賴于理性的因素。譯者對自己的感覺進行過濾、甄別、去粗存精的過程中,理性的因素往往同時在起作用:語法分析,邏輯推理,等等等等。舉個例子,小說《基督山伯爵》中,法利亞長老手里有一張夾在斯帕達家族日課經(jīng)里的紙片,偶然發(fā)現(xiàn)上面原來記載著藏寶的信息時,紙片已燒去一半。智慧過人的長老,憑這些殘行斷句,拼接出了完整的意思。大仲馬仔細地把一些“關(guān)鍵詞” (二百萬羅馬埃居,基督山島,第二十塊巖石,第二個洞口,等等)留在了殘存的半頁紙上。譯者,有兩種可能的做法。一種是先把完整的內(nèi)容譯出,然后裁去半頁。殊不知這一裁,裁去了“基督山島”這至關(guān)重要的四個字。法利亞長老沒有這個關(guān)鍵信息,何以知道寶藏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另一種做法,是把原文中提供的關(guān)鍵信息,很自然地安排在剩下的那半頁紙上。這樣,才不至于辜負作者的苦心,才能讓讀者感覺到,法利亞是智者,但他畢竟不是神。
感覺,往往不是天馬行空的想象,而是小心翼翼的經(jīng)營。
【談文采】
翻譯的文采,來自對原文透徹的理解。往大里說,來自對原作風(fēng)格的把握,往小里說,來自感覺的到位。自己沒弄明白,沒有感覺的東西,是不可能讓讀者感覺到的。理解透徹了,感覺到位了,才有可能找到好的譯文,才能有文采。
句式的自如運用,是譯者的基本功。糟糕的譯文,往往糟在句式夾纏糾結(jié)、“前言不搭后語” (動詞與賓語不搭配) 。句式,是感覺的載體,是具體而微的風(fēng)格。原文明白如話(如《小王子》 ) ,譯文就要力求明白如話。原文綿長細膩(如《追尋逝去的時光》 ) ,譯文也就要力求讓讀者感覺得到這種纏綿的韻味。我是學(xué)黎曼幾何的,當(dāng)代最有成就的幾何學(xué)家陳省身先生,曾在一次討論班上說過:“要有些東西可以放在手里耍耍。 ”他說的是數(shù)學(xué)上的“看家本領(lǐng)” 。對文學(xué)翻譯的譯者而言,這個放在手里耍耍的東西,就是句式。
詞的色彩。對它的把握,也會影響到文采。 《包法利夫人》有個譯本,譯到愛瑪死去時,用了“魂歸離恨天” 。這讓人感到有些突兀,無端想起了《紅樓夢》和林黛玉。一位有名的翻譯家翻譯艾麗絲·門羅的小說,用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紅顏多薄命”等譯句,很值得商榷。這么譯,容易讓讀者“出戲” ,有一種荒誕的直覺:“加拿大女作家也會用中國古詩詞的句子? ”
在翻譯小說時,要慎用“通過” 、“根據(jù)”之類的“大詞” ,也不宜用“任性” 、“小鮮肉”之類未經(jīng)時間淘洗的“新詞” 。半文不白的新翻譯腔,我也不敢恭維。
羅丹說,雕塑,就是去除沒用的泥巴。套用一下這個說法,翻譯,就是去除沒用的文字。好譯文,是改出來的;流暢自然的譯文,是慘淡經(jīng)營的結(jié)果。在翻譯的過程中,譯者需要有激情,他的頭腦往往會偏熱。當(dāng)天譯出的文字,最好能在冷卻過后(過一兩天,甚至過十天半個月)再看、再改——這時,他往往會去除一些“沒用的泥巴” 。
【談平衡】
文學(xué)翻譯是一種平衡:在作者與讀者間求平衡,在“存形”與“求神”間求平衡,在快與慢之間求平衡,在自信與存疑之間求平衡,在平常心與追求完美之間求平衡。
譯者是“一仆二主” ,既要“伺候”作者,又要“伺候”讀者。揣摩不到作者的心思,或者讓讀者不堪卒讀,都是沒有“伺候”好主人。外語多從句,多插入語,翻譯時就要下工夫推敲,在體貼作者感覺的同時,照顧讀者的閱讀快感。
譯者要在形似和神似之間求得平衡。若能形神兼?zhèn)洌匀辉俸貌贿^。機緣湊巧的話,也能碰上這種幸運的時刻。然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問題要復(fù)雜得多。楊絳先生仿照“甜度”的說法,提出了“翻譯度”的概念。把控“翻譯度” ,是譯者的基本功。有的時候,順著原句的語序,譯文就很順當(dāng),那當(dāng)然再好不過,但更多的時候,要把句子打散以后,重新組合。之所以說翻譯是“二度創(chuàng)作” ,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譯者當(dāng)然愿意譯得快一些,可是他一定不能貪快,不能以犧牲質(zhì)量作為求快的代價。翻譯是不大會有“天才”的,我相信“慢工出細活” 。而在這個浮躁的年頭,要能“慢翻譯” ,首先就要有對文字的敬畏感和對讀者的敬畏感。當(dāng)一個譯者對讀者的寬容充滿感激,而且對未來的讀者充滿期待的時候,他就有了這種敬畏感。
譯者必須有自信,哪怕面對一位令他景仰、崇拜的作者,他也要以一種“平等對話”的姿態(tài),去跟作者“交流” 。否則,他就沒有底氣,感覺云云就無從談起。但是與此同時,他還要不斷存疑,要瞻前顧后、左思右想、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有國外譯者翻譯王安憶的小說,把“圓房”譯成“圓的房子” ,問題就出在他沒有置疑,沒有對這個看上去略有些“格澀”的詞存一下疑。
譯者還要在平常心和追求完美之間求平衡?梢哉f,翻譯(如電影一樣)也是一門遺憾的藝術(shù),譯者只有保持一顆平常心,才能一步一個腳印地前行——哪怕回過頭去看那些腳印時,心中會有些遺憾。
【談讀書】
譯者讀書,首先是為了讓心靈中有一方凈土,其次是為了汲取語言文字上的養(yǎng)料。下面?zhèn)戎卣劇捌浯巍钡膬?nèi)容。
譯者天然應(yīng)該是讀者——他應(yīng)該是他所要譯的書最認真的讀者。他要把這本書,先從薄讀到厚(逐字逐句細讀,查好每個生詞的釋義,吃透代詞、介詞之類“小字眼”的意思,弄清每個細節(jié)的來龍去脈,等等等等) ,再從厚讀到薄(胸中了然,只待表達) 。
為翻譯,要讀無用之書、非書之書。小說中,涉及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翻譯時只恨平時涉獵不廣,有時怎么不知問題來自何方,該去查什么書、問什么人。比如說,大仲馬在《三劍客》中寫到馬站著睡覺,寫到阿拉密斯喜歡把耳垂搓成粉紅色(有點像今天說的“扮酷” ) 。又比如說,福爾摩斯探案中,提到桌上放著gasogene,查詞典(釋義為“汽水制造機”或“可燃氣體發(fā)生器” )不得要領(lǐng),后來終于在Google的Forum (網(wǎng)友相互交流的“論壇” )上得到啟發(fā),恍然大悟這十有八九是蘇打水瓶的意思。Google就是非書之書。
多讀經(jīng)典,才能知道文字原來是可以達到那樣的高度的。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是半路出家,底子薄,所以更不敢懈怠。紅樓夢,水滸傳,史記,世說新語,唐詩宋詞,名人小品,都是我覺得?闯P、開卷有益的書。例如,韓愈寫初春小草的詩句“草色遙看近卻無” ,張先寫月色溶溶、一片空明景象的詞句“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 ,柳宗元寫潭中小魚的“皆若空游無所依” ,再如歸有光散文中的“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 、“目眶冉冉動” (不是“慢慢” ,也不是“徐徐” ,其生動鮮活令人難忘) ,等等等等,F(xiàn)當(dāng)代的作品中,沈從文(尤其是他的散文) ,汪曾祺,孫犁,楊絳,當(dāng)然還有王鼎鈞,都是我心目中的經(jīng)典。能把白話文(語體文)寫得這么好,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的!古今作家留給我們的那些讓人怦然心動的文字,也許我們讀過了、贊嘆過了,也還是會忘卻。然而(借用汪曾祺先生引用過的句子) :“菌子已經(jīng)沒有了,但是菌子的氣味留在空氣里。 ”
如有可能,應(yīng)少讀內(nèi)容粗俗、語言貧乏的書,至少不要讀得上心,盡量讓它“穿腸過” 。好作家心里,沒有壞文字的容身之地。汪曾祺的女兒汪明發(fā)哮喘,汪先生為她寫了份“病退申請報告” ,農(nóng)場的連長看了大為光火,對汪明說:“你自己瞅瞅,寫的啥玩意兒! ”只見上面是這樣寫的:“敬愛的連隊首長,我懇請您放過我們的女兒汪明,讓她回北京治療和生活……”汪明明白,她爸還真不是寫這種報告的料,他費盡心機想跟連長套近乎,可心里的怨氣,一下子就露了出來。寫病退報告通不過,恰恰是汪先生真性情的寫照。不會寫官樣文章,是好作家的光榮。
如有可能,不妨多讀一些“難讀”的好書——寫得好的哲學(xué)、歷史著作,還有被譏評為“死活讀不下去”的那些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紅樓、水滸、三國、西游,我始終不明白它們何以會難讀。有幸與四大名著同時入榜的普魯斯特小說,也許是有點“難讀” 。但有時,難讀才有味道啊。有些書,你不去讀它,可惜的不是它,而是你。當(dāng)然,我這么說也把自己包括在內(nèi),喬伊斯后期的小說,我就怎么也看不下去,這是我的遺憾。
愛書之人不一定做翻譯,但是,好譯者一定是愛書之人。一個人,只有把讀書當(dāng)成一種習(xí)慣、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享受,才有可能把翻譯當(dāng)成一種習(xí)慣、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享受。
譯者的修養(yǎng),是個很大的題目。我拉拉雜雜說了這么多,就此打住。
《周克希譯文選》 (典雅精裝版)由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隨書附贈譯著《基督山伯爵》 《包法利夫人》 《小王子》 《追尋逝去的時光》和隨筆集《譯邊草》等的精美藏書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