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評論 >> 正文
帶兒子乎乎穿過省府大院。這是條走過無數(shù)趟的路,從家到單位的必經(jīng)之路,被我在四季頌揚過的路。路旁樹木蓊藹,正是秋日,空氣中即將浮動桂子香……
這次,我?guī)Ш鹾踝吡肆硪粭l路。與主路平行的一條支路。它沒有主路那般寬暢。它細長,只能步行或騎車。
雖離家近在咫尺,也離乎乎讀了三年的幼兒園近在咫尺,卻很少走這條路。我通常只從主路走——快,便利,大概這就是理由。而這晚,不急著去哪兒,一念之閃,我決定領(lǐng)乎乎走這條窄細的支路。
已是傍晚,近七點,路燈亮起,居民樓的窗口后透出一扇扇燈火。路的左旁是現(xiàn)已少見的五層樓房,暖黃磚墻。路右旁是些帶小院的平房,院門口散放著些盆栽植物,窗口飄出京劇鏗鏘的行腔。有種古老的氣象,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那種氣息。
先是左邊一扇鐵窗上的爬山虎讓我們停了下來。這爬山虎不像通常的那樣恣肆,爬他個滿墻滿壁,它只是淺嘗輒止地掛了秀巧的兩列下來,仿佛深諳中國畫的“留白”之境。誰說這不是一幅畫呢?鐵的暗沉與綠葉的清新,同構(gòu)成耐人尋味的美。
再往前,右旁有戶小院落蓋了俏皮的紅色拱頂,院門外傳來熟悉的香氣。啊,偌大一片盛放的紫茉莉!這是我童年的花卉,在院里和小伙伴捉迷藏的時光,伴著濃郁的、讓人簡直窒息的香氣!那時許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種了這花,我一直叫它夜來香,一次查了才知,它學(xué)名紫茉莉,根葉可入藥。外公患胃癌那年,不知聽誰說紫茉莉的塊莖煎水有效,小姨領(lǐng)我去她念書的師大挖。我們挖了一袋子,那一袋,并沒阻止我臂上黑紗的到來。在紫茉莉的花香背后,從此有一縷傷逝的陰涼……
再前方,竟是一棵粗壯的柚子樹!其葉蓁蓁,果實離離,柚子青綠地懸于枝頭。被路燈罩著的那些果實,沉甸甸中顯示出蕓香科植物特有的豐碩。對乎乎,水果現(xiàn)在多是超市里的概念了,與土地聯(lián)結(jié)的“現(xiàn)場版”庶幾可視作童話!乎乎圍著這株柚子樹,贊嘆,垂涎,盤算——媽媽,我們等柚子熟了來摘幾個好嗎?當(dāng)然是不行的,但不忍拂乎乎的興,我支吾著,嗯,到時看好了……
牽著他胖乎乎的小手繼續(xù)走,周圍是如此靜好的辰光。
從主路走大約一刻鐘,走這條支路大約要多用七八分鐘,多出的那七八分鐘帶給這晚——以及更久的時光——會是什么?
在掠過的幽朦樹影中,美國詩人弗洛斯特的詩句晃過,“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這段傍晚的短途“旅行”,在乎乎日后的記憶中沒準會帶有一點點魔幻:私語般垂掛的爬山虎,神秘緊閉的某扇木門,大片盛開的紫茉莉,魁碩的柚子樹……一條在抵達的過程中,有著陌生感和驚喜的路。
從這以后,我常選擇這條支路作為上班路途(我和乎乎稱它為“第二條路”)。比主路靜寂得多,偶爾遇到一對買菜歸家的老夫妻(菜多由老頭拎著),一位在院門口理雜物的老嫗,一只祥靜地臥在路中的白色大狗(眸中有與人類情感共通的光)。更多時候,我一人走著,想什么,或什么也不想。路延伸著,左邊窗戶傳出練琴聲,兩個女人在另一扇窗后用方言起勁地聊天,樓外墻腰上用石灰寫了條“每天念佛一千遍”。這是條和生活糾纏一處的路,市井之路,同時,一種宜隱居的靜謐似乎使它從遍布自身的市井中上升了,上升到那棵柚子樹的高度,上升到枝頭那只黑白相間的鳥的高度……
這條路,人跡更少的一條,有著木和棉的紋路、觸感,在一切都風(fēng)馳電掣著的時候,它一意孤行地老舊著,哪怕明天就要拆除,消失,也無損這刻的完好。
風(fēng)吹過,柚子正在枝頭由青一點點地轉(zhuǎn)黃。
(作者為青年作家,已出版多部散文集,此文為新書《見字如晤》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