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跟我的主人公糾纏不清,《少女薩吾爾登》也一樣,主人公周健應該是我諸多主人公中跟我關系最近的一位,我的發(fā)小,鐵哥們兒。我們一起與鄰村孩子打架,一起上北山摘杏掏野雞蛋。有時因吵架我們不說話,見面招呼都不打。正好是夏收季節(jié),晚上都要干活,吃晚飯時我負責看打麥場,他修電源,我轉幾圈過來發(fā)現(xiàn)他在地上打滾身上冒煙,我嚇壞了,拿起木锨打斷電線,喊人,大人們趕來送他去醫(yī)院,搶救過來了,我們又成好朋友。我上中學時,他不再上學,到幾十里外的化肥廠當修理工,工廠在鐵路邊,火車不斷,我很羨慕。我已經上中學還沒見過火車,連自行車都不會騎,他就騎車馱著我跑幾十公里去看火車,讓我眼界大開。后來我上大學,又去新疆。新疆歸來后,他也是村里第一個來看我的,不管我把新疆說得如何天花亂墜,他一律不信,長談半天,末了來了一句:“在新疆吃大苦受大罪啦,把人沒吃的苦都吃啦!睆男⊥娲蟮幕锇槿绱舜,他跟大家都認為我“回來”了,回到天堂般的故鄉(xiāng)。我這位可愛可敬的伙伴,當年在工廠當修理工時一位同事不慎拉開電閘,正在攪拌機里作業(yè)的他頓成殘廢。未婚妻沒有落井下石,依然嫁給了他,算是人生最大的安慰。我是農民的兒子,從小干農活,上學后也是邊念書邊干活,是村里的壯勞力,大學畢業(yè)好多年手上老繭還沒褪完。工作后又是技工學校,帶學生實習,對工廠企業(yè)又有所了解,見過許多工傷事故,從震驚恐懼、百思不解到習以為常;仃兾骱,見到傷殘的伙伴,所有的記憶再次蘇醒,融合成書中的周健,搖身一變成為走出校門苦苦掙扎的大學生。在最初的構思中,攪拌機扭斷周健的那一刻就應該畫上句號,故事的高潮戛然而止,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晌艺J為強烈的戲劇瞬間與過分勻稱的結構會限制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力,藝術是有生命的,有生命的生長過程,既應和大自然的生命節(jié)奏,又順乎人物彼此間的和弦與旋律。
這部小說動筆前我因病住院,出院后開始動筆,原先的構思統(tǒng)統(tǒng)作廢,寫到周健受傷那一節(jié)正是全書三分之二,更大的難度應該在后三分之一,這個時候我才體驗到我童年時的發(fā)小、我的鄉(xiāng)黨當年受傷后面臨的挑戰(zhàn)。古老的周原不能醫(yī)治周健,周健那個蒙古族嬸子金花用衛(wèi)拉特人的歌舞薩吾爾登來醫(yī)治周健,美麗的未婚妻張海燕就成了天山雪蓮的化身。故鄉(xiāng)周原曾是周秦王朝的發(fā)祥地,也是《詩經》《穆天子傳》《封神演義》的源頭。唐以后,重心移向東南,關中失去光彩,關中不再是游牧民族與農業(yè)民族的大熔爐,跟西域斷了血脈。這種斷裂使得宋元明清(元除外)精致有余雄渾博大不足。
我曾多次寫過西域各民族文化對我的影響,情動于衷而言于文,情怎么動?感發(fā)于天地萬物,這些含蓄內斂的文字都不如巖畫生動傳神。生命的神秘美好莊嚴全在其中。我曾用許多西域歌曲做小說的主旋律,這次我采用了衛(wèi)拉特蒙古人的薩吾爾登歌舞。在《詩經》那個年代,中原人如此歌唱過狂歡過,后來禮儀化了,理學化了,道學化了,難能可貴的是理學盛行的宋代,關中西府周秦故地出了一個大儒張載,也是關學的奠基人。張載最有名的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睆堓d另一個重要的思想就是《西銘》中提出的“民胞物與”的“大同”世界,人人都是我的同胞,萬物都是我的同伴。我這個關中子弟在中亞大漠重溫關學大師張載的《西銘》,甚至覺得關學的精髓盡在衛(wèi)拉特土爾扈特蒙古人的薩吾爾登歌舞中。當年渥巴錫汗帶領土爾扈特人東歸天山母親的懷抱,20萬人只歸來七八萬人,大多數(shù)人死于途中,你就能體會到薩吾爾登舞蹈中人與動物以及天地萬物的兄弟情誼,那種彌漫天地的超越苦難與死亡的大愛用來醫(yī)治周健的創(chuàng)傷再好不過了。那一刻,關中少女張海燕成了衛(wèi)拉特土爾扈特蒙古人的一員,翩翩起舞于關中渭北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