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讀讀太極圖(陳世旭)

　　我效力了一輩子的單位，是個財政從來拮據(jù)的社團。政府下?lián)芙?jīng)費發(fā)完工資就所剩無幾，開展活動就靠各部門各顯神通拉贊助。一個邊緣化的社團，沒有任何行政資源，也沒有媒體的影響，有多少人會尿你是可想而知的。至于招待費就更是阮郎羞澀，就是“阮孚持一皂囊，游會稽�？蛦枺骸�囊中何物？’曰：‘但有一錢看囊，恐其羞澀’”那種。

　　有一年，一個媒體單位的副職領(lǐng)導(dǎo)調(diào)到我們單位來轉(zhuǎn)成正職，一了解財政狀況，大吃一驚：這里全年的招待費才一萬出頭(多出于賣廢舊書報的收入)，而他在原單位光是他主管的幾個部門，每天公款消費的流水席就在萬元以上。我們笑他是從米籮跳到糠籮里，他感慨系之。

　　日常間幾個朋友聚一塊，當(dāng)了小頭頭的最愿意炫耀的事之一就是自己有“簽單權(quán)”。我任職的那幾年，單位有位很想提拔的年輕人因為喜歡走上層路線，群眾影響很糟糕，每次評議都只有負面意見，一氣之下去了特區(qū)，他父親老友當(dāng)頭的一家國企給了他一個能簽單的職務(wù)。這邊有人去了，他恨恨說，我請你吃飯可以報銷，要是某人來，我不會請飯。他說的“某人”就是我。他只顧了莫名的泄恨，沒想過我即便去了那兒，有沒有可能拜訪他。只要自己小筆一劃拉，多少人就可以盡管吃飽喝足，不必破費一分半文，對人人難免的權(quán)力感的確是一種滿足。

　　如果說這樣的滿足尚可理解，那另一種炫耀就讓我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了。有位老資格的上級身板挺硬朗，卻常上醫(yī)院看病，每次都讓司機拉回一麻袋藥品，價格都在萬元以上，問何以如許之貴，回答說，皆是進口藥，同時嚴厲批評藥品漲價之沒譜。但我從那嚴厲批評里聽出來的卻分明是對擁有特殊待遇的自得。因為拿藥和報銷都是分級別的，在我們一般人的報銷范圍里，那些藥根本不可問津。有人嘆息：要是生病也分級別，大人物生大病，小人物生小病，就好了。

　　這樣一句無心的牢騷，我卻覺出一種哲理的意味。

　　在我看來，至少有兩種公費使用權(quán)最不值得炫耀：一種是公款吃喝權(quán)，一種是公費吃藥權(quán)。使我得到這認識的是我周圍的生活。

　　我有一位年紀比我小很多的熟人，號稱自己平生最好是酒桌，幾乎每天的午飯和晚飯都在酒桌上，要么是同樣有簽單權(quán)的朋友請他，要么是他簽單請朋友，一大桌子人推杯換盞，大呼小叫，煞是歡喜，不醉不休。這些年，有段時間不見他了，一打聽，原來住院了。從醫(yī)院出來，已是滿頭白發(fā)，面黃肌瘦，步履蹣跚，看上去轉(zhuǎn)眼之間老去十歲。醫(yī)院確診的病因正是“三高”。我認定的病根是他的公款吃喝的簽單權(quán)。錚錚以告之，他不語，但頻頻頷首。

　　同樣的，我所在單位，那些僅憑公費享受不到高檔醫(yī)療的普通員工，大都活得滋潤自在。年輕人不用說了，就是退休多年的老人，有病沒病的都活到了八十以上，還一個個耳不聾，眼不花，口齒伶俐，身手敏捷，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轉(zhuǎn)悠的大有人在，每天唱歌、跳舞、寫字、畫畫、吟詩作對、品茶下棋、攻打四方城，其樂無窮。有幾位眼見得就要過百歲生日，榮登上壽，壽慶期頤了。一見他們我就雙手合十，一表祝福，二表感謝，感謝老天讓我有幸住在一個“長壽村”，活在一群快活似神仙的壽星中間。

　　閑來無事，我常會對著太極圖出神。覺得我們中國古人的哲學(xué)思維真是了不起，一個圓，兩塊色，就把“天機”“泄露”無遺：老天爺是再公平不過的，讓你得到多少，就會讓你付出多少；反過來，你在這里一無所有，一定會在那里得到補償。由此構(gòu)成了人的命運。

　　我把這心得告訴朋友，有朋友笑道，有權(quán)，有錢，花天酒地，卻照樣長命百歲的主有的是，你不過是讓自己安心罷了。我笑而不辯，心想，能讓自己安心不也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