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現代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十八卷文集。面對著眼前這一大堆書,我自己也感到驚訝:這難道都是我寫的?我寫了這么多文字?打開書卷,迎面撲來的文字,是我熟悉的,每一行,每一句,都會勾起我的回憶。這是我人生的屐痕。面對這些書,我在想,我為什么會寫下這些文字?
在少年時代,我是一個文學愛好者,閱讀精彩的文學作品帶給我的快樂,使我畢生都回味不盡。在當一個閱讀者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將來也會選擇以寫作為生,沒有想過我會成為一個作家。那時,我覺得作家都是一些聰明絕頂的人,他們歷盡滄桑、登臨絕頂、俯瞰人生,是一些思想深刻、感情豐富、才華橫溢、想象力過人的人,他們是燦爛而遙遠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即。
四十多年前,我在家鄉(xiāng)崇明島“插隊落戶”。面對著寥廓曠野,面對著蒼茫天空,面對著在夜風中飄搖的一莖豆火,我沉迷在文學書籍中,沉迷在寫作中。閱讀和寫作,使我忘卻了身邊的困境,忘卻了物質生活的匱乏,忘卻了孤獨。那時,我不到二十歲,身體瘦弱,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在田野里沉思冥想。每天夜晚,在油燈閃爍幽暗的微光中,我在日記本上涂鴉,寫生活的艱辛,寫我的饑餓,寫大自然對我的撫慰,寫我的困惑和憧憬,我以文字為畫筆,描繪天籟,也描繪我周圍的風俗和人物。那時的寫作,沒有任何功利之想,沒有雜念,只是覺得在孤獨和困苦中這樣寫著,不僅宣泄了我心中的惆悵和苦悶,也使我的日子變得充實,使我的生活有了一種寄托和期盼。文學,像流動的泉水,滋潤著我年輕而饑渴的心靈。因為有了文學的陪伴,我的日子變得有生機,有希望,有期冀;孟氲某岚驍y著我上天入地,穿越古今,抵達我希望抵達的任何地方。文學為一個生活在困頓迷茫中的年輕人展現了遼闊的空間,讓我自由飛翔。那時,我沒有想過要當作家,喜歡讀書和寫作的感覺,猶如一個絕望的落水者在即將被淹沒時抓到了救命稻草,而這稻草,漸漸變成了航船,載著我開始了美妙的遠航。
我曾經在詩中把自己變成一棵長江邊上的蘆葦,想象生命繁衍的艱辛和悲歡,我在詩中這樣嘆息:“用我做一支蘆笛吧,我可以為你吹奏歡樂,讓百鳥在頭頂起舞盤旋,我也能為你吹奏悲哀,讓笛孔都化作汩汩淚眼……”
當社會進步到能夠自己選擇職業(yè)時,我很自然地選擇了寫作。我覺得,我適合于當一個寫作人。因為寫作帶給我快樂。盡管寫作的狀態(tài)不可能永遠如江河洶涌、一瀉千里,有時寫得艱澀而苦惱,有時寫得夜不成寐、食不知味,其中所有的甘苦,對一個寫作人來說,都是快樂。有些快樂即時可感,有些快樂卻需要事后體會。
我寫作,是因為我心里有話要說,有感情要傾吐。在人群中,我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我討厭喋喋不休地說話,也常常無法把心里話流暢地表達出來,我以為,內心世界的豐繁繽紛,用嘴巴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還好,還可以用文字來表達,可以寫作。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奇妙的魔匣,里面裝著形形色色的喜怒哀樂,裝著上天入地的荒誕幻想,裝著曾經發(fā)生或者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有些人,永遠也沒有機會打開這只魔匣,而寫作人卻可以不時打開這魔匣,讓里面關著的精靈自由地飛出來,飛向遼闊的世界,飛向陌生的心靈,使心和心的距離由遙遠變得親近。
寫作促使我思索,使我激動也使我平靜。作為一個寫作人,我必須睜大了眼睛觀察世界、觀察人,也不斷地審視自己,寫作使我更深切地認識人生,也認識自己,使我能在喧囂中保持心靈的寧靜。
四十多年來,我的人生曲折起伏,經歷了各種不同的時代和環(huán)境,然而文學一直是我親密友善的旅伴,寫作已成為我的生活方式。文學之于我,恰如那盞在黑暗中燃燒的油燈,盡管人世間風向來去不定,時起時伏,只要心里還存著愛,存著對未來的希冀,這燈就不會熄滅。我的文字,便是這燈光在我心里的輻射,這輻射衍化成文字,記下了我所感受到的時代、人性和自然。和文學結緣,是我此生的欣慰。寫作對有些人來說也許是一種追求時髦、與時俱進的事業(yè),而我卻始終認為,這應該是一件以不變應萬變的事。這是我自己選擇的一種生活,是我的人生。萬變的是世事,是永遠花樣出新的時尚,不變的應該是一個寫作者的心境,是他對人生的態(tài)度,即所謂在喧囂中尋寧靜,在煩擾中求純真。這幾十年,我努力讓自己保持這樣的心境。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說:歲月和命運如曲折湍急的流水,蜿蜒于原野山林,喧嘩,奔流,定無軌跡。在水中,你可以是浮萍游魚,隨波逐流,可以漂得很遠,卻不知所終;你也可以是一塊礁石,任激流沖擊,浪花飛濺,卻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安靜和沉著。我愿意做一塊礁石。
文學曾經陪伴我度過曲折的青年時代,我的青年時代也因此而變得豐富而激情多姿,F在我已經兩鬢斑白,但我總還是覺得自己心和年輕時一樣,對世界充滿好奇,對未來的生活有所期盼,因此還要不斷地思索和表達,不斷地寫。生理的青春正在漸漸遠去,但心靈卻因為有文學陪伴而依然保持著青春的激情,這也是一種幸運。
巴金先生曾在他贈我的書中為我題寫過這樣兩句話:“寫自己最熟悉的,寫自己感受最深的”。這是他對自己一生寫作經驗的總結,也是對后輩的一種鞭策,我一直銘記在心。冰心老人也曾為我題寫過這樣的話:“說真話就是好文章”。說真話,抒真情,這是每一個寫作者必須遵循的原則。離開了真,便無以為美,也無以為善。
常常有人問:你為什么寫作?我想,其實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喜歡,喜歡親近文字的感覺。能把自己的喜歡的事情和職業(yè)結合在一起,是一種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算是一個幸運的人。小時候崇拜作家的那種情結,現在已經很淡,作家其實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人。然而對文學的鐘情,卻一如既往。我曾經這樣用文字表達我對文學的看法:
你是遙遠的過去,是剛剛過去的昨天,也是無窮無盡的未來,你把時間凝聚在薄薄的書頁之中,讓讀者的思想無拘無束地漫游在歲月長河里,盡情地瀏覽兩岸變化無窮的風光。你是現實的回聲,是夢想的折光,是平凡的客觀天地和斑斕的理想世界奇異的交匯。你是一雙神奇的大手,撥動著無數人的心弦。你在人心中激起的回響,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人心是無邊無際的海洋,這個海洋發(fā)出的聲響,悠遠而深沉,任何聲音都無法模擬無法遮掩。
你是一個真誠而忠實的朋友,你只是為熱愛你的人們默默奉獻,把他們引入遼闊美好的世界,讓他們看到世界上最奇麗的風景,讓他們懂得人生的真諦。只要愿意和你交朋友,你就會毫無保留地把心交給他們。你永遠不會背叛熱愛你的朋友,除非他們棄你而去。
你是一扇神奇的大門,所有愿意走進這扇大門的人,都不會空手而歸。而對那些把你當做追名逐利的敲門磚的人,你會把門關得很緊。
這段文字的題目是《致文學》。我想,我把對文學的感情和想法,都寫在了這段文字中,我為什么寫作的原因,也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