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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潔:泥河灣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5年02月27日10:56 來源:河北日報 梅 潔

  泥河灣 任峻峰攝

  策劃人語

  “當歷史的塵埃落定,一切歸于沉寂之時,唯有文化以物質(zhì)的或非物質(zhì)的形態(tài)留存并傳承下來,它是我們民族獨立品格的歷史憑證,也是我們滿懷信心走向未來的堅 實根基和力量與智慧之源!弊罱氯A社播發(fā)了《“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好文化遺產(chǎn)”——習近平在福建保護文化遺產(chǎn)紀事》,讓我們產(chǎn)生如下思考:在新 的形勢下,我們該如何面對浩如煙海、燦若星辰的文化遺產(chǎn),該如何保護和傳承文化遺產(chǎn)?

  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家園,她積淀著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是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發(fā)展壯大的豐厚滋養(yǎng)。燕趙文化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保護燕趙文化遺產(chǎn),就是要共同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延續(xù)民族的靈魂和血脈。

  站在新的歷史起點,回首過去,面向未來,“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保護好文化遺產(chǎn)”,以此為著眼點,自本期起,本報與省委宣傳部聯(lián)合推出“讓歷史照亮未來 ——守望燕趙”大型系列報道,我們將與省內(nèi)外知名作家、學者一起,以燕趙大地上最具有文化標識、人文精神的文化遺產(chǎn)為載體,梳理燕趙歷史文脈,傳承燕趙人 文精神,共同守護我們的精神家園。

  □梅 潔

  人類從哪兒來?最終到哪兒去?這是永遠的斯芬克司之謎。俄狄普斯死了,所以,斯芬克司永遠活著。

  漢民族史詩《黑暗傳》講述的大洪水的故事和《圣經(jīng)》的“創(chuàng)世紀”里記載著挪亞方舟造人的故事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被傳誦著,說法多達六百多種,知道這個故事的人據(jù)說多達二十億,占人類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這是整個世界的記憶。

  大洪水的故事是人類誕生之謎,還是人類文明的毀滅與重建之謎?幾個世紀以來,世界的考古學家們絡繹不絕地在亞拉臘群山尋找著挪亞方舟。

  后來,他們在埃布拉遺址——蘇美爾人王宮發(fā)掘出了古老的蘇美爾人、巴比倫人用太古時代的楔形文字記述在黏土泥板上有關(guān)那次洪水的故事,泥板上的文字是人類 最古老的文字,那是一種神秘的語言,沒有人能識別它。直到十九世紀末,英國年輕的考古學家喬治·史密斯才終于破譯了這一喪失近三千年的語言的秘密。史密斯 之后的幾十年里,世界各地的地質(zhì)學家、考古學家、宗教學家們始終沒有停止努力。于是,挪亞方舟最終得以在時間的流逝中絕處逢生,人們發(fā)現(xiàn)它時它已變成一艘 巨大的“石頭之舟”,停泊在今土耳其境內(nèi)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成為揭開人類誕生之謎的永恒象征。

  一 人類對亞拉臘冰峰上石化了的“方舟”存有深切的感激之情:不是祖先們歷經(jīng)萬劫,將不會有我們這些后人。

  不論“這只方舟”是不是人們千年尋找的“那只方舟”。

  找到了寫有楔形文字的泥板,找到了亞拉臘山巔之上的方舟,人類尋找祖先的激情、腳步就會中止嗎?恰恰相反,那個尋找的神話總是鼓舞著人們在這塊大地上奔走不停。

  上小學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五十萬年前的北京“周口店人”是我們的祖先,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又聽說一百萬年前的陜西“藍田人”、云南“元謀人”是我們的祖 先,再后來,又聽說一百一十萬年前的湖北“鄖縣人”是我們的祖先,再再后來,又聽說我們的祖先是從遙遠的非洲遷徙而來——因為非洲埃塞俄比亞阿法爾地區(qū)、 坦桑尼亞的奧杜韋峽谷、肯尼亞的彼福勒地區(qū)都發(fā)現(xiàn)了三百萬年前人類的頭骨化石,以及人類最早的工業(yè)年代的產(chǎn)品——打制石器……

  我們到底鄉(xiāng)關(guān)何處?

  祖先的生命信息離我們到底還有多遠?

  哪里蘊藏著人類的第一把石斧?

  詰問使那位著名的考古學家賈蘭坡也開始躊躇:“誰也不是算命先生,能精確算出人類的歷史到底有多久!”

  也許,祖先們原本就處在永遠的漂泊之中。

  也許,兒孫們永遠都在疲憊的旅途。

  因為漂泊,我們思念著故鄉(xiāng);因為總在旅途,我們才不斷回眸那條具體而又模糊了的鄉(xiāng)路……

  后來,當有人把千年的“思念”和萬年的“回眸”一起聚焦在東亞陸板塊上的一片“古湖”上時,人類便又有了新的“家園之說”。

  二 現(xiàn)代人都知道中國北方有座古城大同。

  大同有北魏王朝創(chuàng)建的宏偉無比的云岡石窟,大同的地底埋藏著無邊的煤海,大同遼代的泥塑和明代的九龍壁都有說不盡的藝術(shù)秘密。但現(xiàn)代人絕不知道遼闊的北中國大同盆地曾是一片茫茫無涯的湖海,更不知曉我們千年尋覓的祖先居然在這片湖海岸邊生活了數(shù)百萬年……

  這片湖海曾經(jīng)漫及了今天屬山西省大同地區(qū)的大同、懷仁、山陰、應縣、朔縣、渾源、陽高、廣靈以及屬河北省的陽原、蔚縣的大部,面積達九千平方公里。我們可以想象海水滔天而來,而后波光粼粼的情景。

  后來海退走了。現(xiàn)代人已看不到海景,但卻看到了海的文化。比如盆地里的蔚縣人“叨咕”時這樣說:“在蔚縣與陽原交界處,有一個村莊叫沙洼。這里曾是一片汪 洋大!彼麄冞會告訴你,到沙洼村到處可以揀到魚的遺骨和海螺的化石;他們還這樣說:“從前,蔚縣是個大海,海中有匹神馬……”接著就說這匹馬怎樣在 夜深人靜時出來禍害莊稼,說王母娘娘如何倒掉鞋中的土填平了海,人們?nèi)绾巫阶×撕@锏纳耨R,于是,這里的村莊就叫做了“白馬神村”;他們還說“單疙瘩村” 如何埋葬了美麗善良的龍女,說“單疙瘩”就是龍女的墳墓;說南海觀音如何用兩名金童玉女鎮(zhèn)壓了作惡多端的海里的黑龍,最終填平了大海,說現(xiàn)在蔚縣境內(nèi)的 “魚甲山”就是兩位金童玉女的化身……

  生活在盆地里的蔚縣人、陽原人把關(guān)于“!钡墓适戮幜藥状蟊緯!斑@里曾經(jīng)是一片大海。”說起他們腳下的土地時,他們總是這樣開頭。

  我曾在這片屬于海的盆地里和盆地北邊的陰山腳下工作、生活了近三十年。那時,我不知海對于這塊土地是歷史還是向往。

  后來我聽說了盆地里有個泥河灣。

  說泥河灣文化是人類祖先的文化;

  說泥河灣湖相沉積和歐洲維拉弗朗古沉積是一個時期;

  說泥河灣是“中國的奧杜韋峽谷”;

  說泥河灣地帶是地球第四紀冰期時人類誕生和幸存的地區(qū);

  說泥河灣這里曾經(jīng)有一片存在了幾千萬年的大海,說這片大海叫“大同湖”;

  說“大同湖”孕育了地球最早的人類……

  所有的“言說”都出自那些不畏艱難困苦找尋人類故鄉(xiāng)的考古學家和地質(zhì)學家,于是千年的傳說富有了科學的生命。

  我驚訝了,也激動了。

  到泥河灣去看“!,到泥河灣去探視人類的故鄉(xiāng),最終成為一種神旨般的牽念。

  三 走在大同湖盆地的土地上時,已到了夏日的8月。

  這個時辰離我們祖先在泥河灣生活的年代已相隔了幾百萬年。這樣的探視實在是太久違了。但人類總是懷著鄉(xiāng)愁到處在尋找家園,這是一個情結(jié),我們在這個情結(jié)的 纏繞中,不停地出發(fā)又做夢里的回程。于是,當現(xiàn)代人制作的車輪碾在曾經(jīng)是海的土地上時,我就不停地從車窗里往外望,我仿佛聽見海的聲音和祖先“咿呀”的聲 音,一起從遙遠的山谷傳來。

  然而,車窗外的土地異常干涸,地面上游移著“咝咝”的白色氣體,有一種干熱使所有的莊稼窒息。8月是北方糧食估產(chǎn)的季節(jié),可眼前谷子沒有拔節(jié),玉米沒有抽 穗,黍子剛剛拱出地皮,只有一尺多高的葵花沒有結(jié)餅……盆地里的人們說,他們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旱,說今年的莊稼至多收二成。說他們許多年份里都是靠天 收。于是我想,那誕生生命的海呢?那碧波蕩漾的大水呢?

  海在這里停留了幾千萬年,海在這里孕育了生命,后來海退走了。在海邊走過了幾百萬年的人們至今依然靠天收!依然艱難!依然貧窮!怎樣破譯海與文明的密碼?怎樣想象人類千古的蹣跚?

  泥河灣是陽原盆地桑干河畔一個至今只有九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而以此命名的“泥河灣盆地”“泥河灣古湖”“泥河灣層”“泥河灣期”“泥河灣動植物群”“泥河灣文化遺存”已超越了這個普普通通小山村而在世界范圍內(nèi)流傳。

  研究泥河灣倏忽已有近百年的歷史。這是從一批西方人開始的。1921年法國神甫桑志華向傳教士發(fā)出呼吁,號召人們搜集古生物化石標本,在陰山腳下的張家口傳教的天主教牧師文森特當即應允,并提供了泥河灣出土古生物化石的信息。

  1924年美國地質(zhì)學家巴爾博走進了泥河灣,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泥河灣廣闊的河湖相沉積物散發(fā)著人類故鄉(xiāng)的信息,無法遏制的激情使他第一個向人類發(fā)出了“泥河灣 層”的地質(zhì)呼聲。此后的十幾年里,巴爾博、桑志華、德日進、皮韋托、步日耶,這些美國、法國、德國、英國的科學家先后走進了泥河灣,他們渴望找到證據(jù)來說 明三四百萬年前瀕于滅絕的三趾馬經(jīng)常來喝泥河灣湖水的時候中國就有了人類。后來他們幾乎是俯拾皆是地獲得了大量的哺乳動物化石,他們從化石里發(fā)現(xiàn)了人工作 用的痕跡。于是,他們相信泥河灣一帶在地球第四紀時期就有了直立行走的人類。

  1948年第18屆國際地質(zhì)學會開始建議把泥河灣地層與歐洲維拉弗朗期地層進行對比,從而作為華北第四紀初期標準地層之一。于是,“泥河灣層”便成為世界 考古界的專用名詞。1957年,曾發(fā)現(xiàn)了北京“周口店人”的賈蘭坡等中國考古學家開始向人們提示:到泥河灣的地層里去尋找比北京人更早的人類吧。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今,中國的蓋培、衛(wèi)奇、賈蘭坡、湯英俊、尤玉柱、李毅、謝飛、孟浩、成勝泉等數(shù)十位考古、地質(zhì)專家在古大同湖和泥河灣跋山涉水,走峽 谷、鉆山洞,不辭萬苦地尋找著最早制造工具的人群。所有的尋找都充滿了傳奇,所有的收獲都近乎神諭。科學在遠古與現(xiàn)實的艱難穿梭中,向我們提供了一個通向 人類之初的神秘的幽徑——許家窯、小長梁、東谷坨、虎頭梁、郝家臺、青瓷窯、楊家溝……這些千百年來定居在桑干河兩岸的默然而貧寂的小山村,作為舊石器文 化遺址,突然一起開始不間斷地向現(xiàn)代人講述著第四紀人——我們遠古祖先的故事,我們從這些故事里發(fā)現(xiàn)人類的起源和生命不竭的前行。

  四 泥河灣村的玉米沒有抽穗,葉子也被一場冰雹打得披頭散發(fā)。

  我隨成勝泉一行來到了泥河灣古文化遺址。

  成勝泉說,在泥河灣遺址已發(fā)掘出上萬件第四紀時期人類使用過的石器,數(shù)千件哺乳動物化石,以及針葉樹種、闊葉樹種和草本植物的孢粉帶。當我凝望著眼前厚達 數(shù)百米的一層疊一層的灰黃、黃綠、灰白、灰藍、棕紅色的黏土、泥沙、礫石時,我就有一種震撼:人與大自然的故事居然在這里被擠壓了幾百萬年!眼前的地層猶 如一本千古文獻,記錄著遠古祖先蹣跚的腳印。我們曾經(jīng)為尋找人類的故鄉(xiāng)在地球上走來走去,而故鄉(xiāng)離我們居然如此天涯咫尺!

  “你往西南那個臺地看,那里叫大田洼,那個平臺的高度就是數(shù)百萬年前大同湖底的高度;你再往東南方向看,那邊是石匣里峽谷,數(shù)萬年前,大同湖從那里消失了……”成勝泉說。成勝泉在陽原盆地發(fā)掘了二十年,奔走了數(shù)萬里,吃了很多苦。我敬重他對人類故鄉(xiāng)探視的執(zhí)著與忠誠。

  望著秋日茫茫的陽原盆地,我們分享著考古學家們穿越時間與空間看到的那片神秘的古湖風景——

  一千多萬年前,喜馬拉雅造山運動結(jié)束了地球上的準平原時期,巨峰大山從地球上隆起,山間斷陷盆地——大同盆地在那個時期形成,盆地南邊的恒山與北邊的陰山 也在那個時期隆起。然而,什么時候、什么原因使盆地形成了一片茫茫無涯的古海雖還未考證,但二三百萬年以前,大同湖盆地是一片煙波浩渺的湖海已無可爭議。 湖海邊的山地上生長著茂密的森林,雪松、云杉、古柏一望無際,闊葉的樺、柳、榆、櫟隨著氣候變遷交替性地出現(xiàn)繁盛;森林的間隙和遼闊的山地綠草如茵。這個 時候,大同湖已經(jīng)是個很熱鬧的世界了。湖邊生活著三十多種哺乳動物,其中有第三紀(延續(xù)約七千五百萬年)殘留下來的長鼻三趾馬和蹄兔;有第四紀的(延續(xù)約 四百萬年至今)野牛、三門馬、納瑪象、板齒犀;有鼢鼠、直隸狼、中國鬣狗;有泥河灣劍齒虎、野豬、轉(zhuǎn)角羚羊……湖海里生活著泥河灣多刺魚和鯉魚,湖海的淺 水域棲息著大量的麗蚌、蜆、螺等軟體動物。氣候雖逐漸由熱變涼,但總體呈溫暖型。直到夏商時代,大同湖盆地氣候依然如同今天我國廣東、海南地區(qū)。

  那時,地球處在多事之秋,大同湖海的水域隨地殼變化而變化著。有時,湖水占據(jù)了整個盆地,湖水把岸邊的巖石溶蝕成無數(shù)洞穴,我們至今能在陽原、蔚縣盆地四 周的蟒山、熊耳山、鳳凰山上看到這些遠古的洞穴;有時湖水下降,湖水的含鹽濃度增大,致使魚類死亡,以至于讓我們今天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化石。

  大同湖一直在下沉著。大約一二百萬年過去了,氣候變得冷了些,長鼻三趾馬和蹄兔滅絕了,湖邊有了新的來客——角枝瑰麗的腫骨鹿。

  有一天,突然地動山搖,大同火山爆發(fā)了,灼熱的巖漿從地球深處噴出,大同湖就像煮沸的開水,熱浪滾滾,水汽騰空而起,迷霧籠罩著湖面。這時,災難降臨了, 湖邊的生命紛紛逃遁,來不及逃遁的就只能化為齏粉。大同火山暴戾而桀驁,它爆發(fā)時巖漿滾滾,它停止時,滾滾巖漿就在大同湖底凝固沉積,最終形成山丘露出水 面。這就是今天我們能看到的著名的大同火山群。

  在湖邊生活的我們遠古的祖先,是因為火山爆發(fā)還是其他不幸,讓他們遠離了這片湖海?抑或是他們原本就漂泊不定?致使現(xiàn)代人在湖邊發(fā)掘了成千上萬件石器卻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的蹤影。

  又有許多年過去了,大概到了十萬年前,大同火山熄滅了。于是,在現(xiàn)在的山西大同地區(qū)陽高縣許家窯村和河北張家口地區(qū)陽原縣侯家窯村走來了一群人,F(xiàn)在,考 古學家把他們叫做“許家窯人”。我們的祖先漂泊了又歸來了。許家窯人生活在“大同湖濱”,他們以打獵為主,他們的生活相當艱難困苦,他們不僅吃光獵獲動物 身上的肉,還砸碎骨頭吃盡骨髓,這大約是“敲骨吸髓”這個詞匯的起源吧。他們還經(jīng)常發(fā)生人吃人的現(xiàn)象。或許就是這個緣故,呈現(xiàn)在考古學家面前的許家窯遺址 除了數(shù)萬件用來獵獲動物的石球、石飛索外,沒有一件完整的動物骨架、頭骨或肢骨化石,所有的材料都是破碎的,包括許家窯人自身的材料也是破碎的。那個時 期,世界是弱肉強食。

  許家窯人生活時期,大同湖邊的草木是茂盛的,云杉、冷杉、落葉松郁郁蔥蔥,草原上奔跑著無數(shù)的羊與馬群。許家窯人主要以獵馬、獵羊為生,以至考古學家從許 家窯遺址發(fā)掘出了馬的上、下頜齒就有四千三百多枚!按每四枚牙為一個個體,這便是一個數(shù)量相當龐大的馬群!處于古湖盆地的陽原從古至今一直以繁殖性能良好 的驢、騾、馬著稱,“陽原騾”“陽原驢”“陽原馬”曾經(jīng)馳名于世看來并非偶然。兩漢以來,陽原一帶便史稱“桑干馬邑”,皆為戍邊、屯兵要地。西漢名將霍去 病率五萬騎兵西征匈奴就是從陽原這里出發(fā);《明史·兵四》中記載,明太祖朱元璋在陽原設(shè)“官牧草場”,置馬坊九個,牧馬一萬二千匹,馬匹僅毛色就分二十五 等、品種達三百六十種;今天的陽原縣仍有十個村莊叫馬坊村,另有東西馬圈村、東西白馬營、馬圈堡、草場溝等等,人類在這里留下了前行的腳;即使到了二十 世紀七十年代,陽原也因率先實現(xiàn)了“萬騾縣”而由新華社向全國發(fā)布了消息。這一切仿佛都在說明當年的許家窯人及其后裔是和許家窯馬群、和森林草原相互維系 著從遠古走到了現(xiàn)代。

  然而,現(xiàn)在森林消失了,這里已不再有美麗的草原……

  考古學家從許家窯人的頭骨和胸骨化石上發(fā)現(xiàn)他們得了一種“氟骨病”和“氟牙癥”,他們經(jīng)受著骨骼畸形、關(guān)節(jié)強直、腰腿疼痛、四肢變形、牙齒發(fā)黃脫落等疾癥 的折磨,不幸的是這個疾癥竟延續(xù)了十萬年!以致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陽原縣氟中毒病依然覆蓋三百多個鄉(xiāng)村,病區(qū)人口達十九萬多人。暴戾的大同火山把大量 的氟元素帶給了艱難的許家窯人,那時,許家窯人的平均壽命只有二十歲!

  許家窯人的不幸還有狂風暴雨,他們經(jīng)常遭受暴雨襲擊。數(shù)天的瓢潑大雨過后,湖水猛漲,淹沒了他們辛辛苦苦積累的財產(chǎn)——石器和骨器,紛紛逃往別處謀生。湖水沉積物慢慢把許家窯人遺留下的家當覆蓋了,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家園。

  以后,氣候變得干冷了起來,大同湖地域變成了干旱、半干旱的荒漠草原,這時,沙漠不速之客鴕鳥出現(xiàn)了。而泥河灣古湖也開始了它生命的消亡時期。

  大約在五萬年前,“大同湖”完全消失了。“大同湖”消失時,桑干河貫穿了整個盆地……

  站在泥河灣遺址,我就這樣默默打開了地質(zhì)學家為我們尋找到的一部有關(guān)“人類故鄉(xiāng)”的大書。望著蜿蜒了數(shù)萬年、如今已十分疲憊十分羸弱的桑干河,我默默閱讀著人類漫長艱難的蹣跚和“故鄉(xiāng)”的滄海桑田。

  五 人類在地球這個星體上漂泊、遷徙、繁衍、生息了二三百萬年,我們感謝上蒼賜予了人類一個獨一無二、得天獨厚的家園。

  三百萬年對于人類自身,應該說是一個相當漫長的年限,但對于已有四十六億年歷史的地球來說,這實在又只是一個瞬間。也許我們無法想象四十六億年是一個什么概念,三百萬年是怎樣一個瞬間。那么,我們來看看地理學家和天文學家的宇宙計算尺吧——

  他們把地球四十六億年的演化史比作我們現(xiàn)在的一個晝夜,即24小時,于是他們計算出人類的出現(xiàn)則只是在24小時的最后半分鐘!也就是說只是到了23時59 分30秒,地球上才出現(xiàn)了最早的猿人。那是人類的蒙昧時代。而人類從蒙昧進入現(xiàn)代的數(shù)百萬年,只是這一晝夜的四分之一秒!同樣,我們常常感覺不到這四分之 一秒。我們感覺不到我們正以每小時十點八萬公里的速度隨著地球圍繞太陽高速運轉(zhuǎn);更無法感覺出我們正以每小時九十萬公里的速度隨著太陽系圍繞銀河系高速狂 奔。我們感覺不到這些時就常常放大我們自身:我們?yōu)橐粫r的成功沾沾自喜,也為一己的失敗耿耿于懷,這是作為個體人存在的缺陷。人類是帶著缺陷往前走的……

  某一天,當我們理解了人類誕生僅屬于這四分之一秒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在地球這個天體上不過是轉(zhuǎn)瞬即逝,而作為我們每一個個體生命的幾十年至多上百年又算得了什么?轉(zhuǎn)眼我們便會煙飛灰滅,瞬間我們便會淪為一屑塵埃。

  然而,人類存在的意義在于:就整體而言,人類從未因渺小而放棄追求博大,從不為只屬一個瞬間而放棄尋找永恒。于是,祖先和我們便歷經(jīng)萬劫,創(chuàng)造著屬于這個世界的文明。

  泥河灣人蹣跚著走過來了,許家窯人蹣跚著走過來了,古湖盆地的人蹣跚著走過來了。所有的艱辛、苦難、創(chuàng)造與命運都留在了他們走過的路上。于是,經(jīng)過盆地的路便有了古老的“商道”,便有了曾經(jīng)輝煌的“皮都”,便有了屬于那片土地自己的生存與文化……

  現(xiàn)在,盆地的人依然種植著產(chǎn)量不高的谷子、黍子,依然遭受著干旱和風沙的侵襲,依然把“衣兜”說成“腰迷”,把“吹!闭f成“日賊粗”,把“水涼了”說成 “水巴乎了”,把“少量”說成“一圪升升”……千百年來,他們操著淳樸的泥河灣鄉(xiāng)音,攜帶著同樣淳樸的良心,勞作在祖先們最早棲息的土地上,有前行也有遁 退,有成功也有傷悲……

  作為一個遲到的“探鄉(xiāng)人”,泥河灣的故事權(quán)當是我在歷史的蒼茫中,小心撿拾起的一枚祖先們曾經(jīng)使用過的石器。

  用石頭的洪荒來平息我們?nèi)兆拥膫}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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