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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強年畫
武強年畫
內(nèi)丘年畫
年夜飯(蔚縣剪紙)
□梅 潔
中國的“年文化”源遠流長,“年”里的喜慶、吉祥、團聚、祝福成為中華民族幾千年不泯的文化象征,在我們的血脈、精神和現(xiàn)實生活中生生不息地傳承。
然而,曾幾何時,“年”的盼望與喜慶,“年”的熱鬧與溫馨,在工業(yè)化密集的城市已越來越疏離。這個原本最能承載我們幸福與快樂的日子,仿佛在漸行漸遠。
是工業(yè)文明離棄了農(nóng)耕文明?是富裕替代了貧窮?還是多元文化擠兌著本土文化的精粹?
(一)
我的童年許多時候是在對“年”的盼望里度過的,也是在這年復(fù)一年歲月交替的溫馨里成長著生命的善美與真情。記憶里每年“臘八節(jié)”一過,母親就忙了起來,她 要趕在大年三十兒以前為我們兄妹每人縫一件新上衣,做一雙新布鞋。那時,每人每年只有6尺布票,母親總是攢著過年時給我們用,讓我們在過年時排排場場的; 臘月二十七以前,父親、母親總是要把房間徹底打掃一遍,要把被子、床單全部清洗干凈;大年三十兒上午,父親總是要把“門神”、年畫、對聯(lián)貼起來,年畫有觀 音菩薩,有紅臉關(guān)公,有白胖娃娃抱著一條大魚……
家家戶戶的年畫、對聯(lián)一貼,鄂西北古城便有了一街一巷的喜氣洋洋。
包子、餃子、糯米糍粑、米粉蒸肉、排骨藕湯、香酥雞、糖醋魚……母親是這世間最會做美食的女人,我們一年里吃不到的東西,在“年”里母親總是要一樣一樣為我們做著吃。
大年初一,天不亮我們兄妹都要趕緊起床,穿上母親為我們做的新衣,蹦著跳著去給親戚、鄰居拜年,這時大街小巷都竄著一群一群拜年的小孩兒。也有穿著干干凈 凈衣服的大人走在街上,他們一見面,總是雙手一抱拳相互作揖,然后說一聲“過年好”,然后“呵呵”地笑,真是滿面春風(fēng)。我們這些小孩子到了人家,“撲通” 一跪,就給長輩磕起頭來,也有不磕頭的,磕與不磕,人家都會一把一把往我們衣服口袋里裝爆米花、紅薯丁。拜年回來,一邊吃餃子一邊告訴媽媽,衣服口袋縫得 太小了,裝不了人家給的爆米花、紅薯丁……
我少小離家,許多年許多年,都難忘過年時媽媽縫的新衣、做的美食,忘不了和弟妹一起走街串巷的拜年,忘不了被爆米花、紅薯丁染得黑乎乎的嘴唇……
童年時,不懂得什么叫“望眼欲穿”,長大后才品味出小時候盼過年的心情那才真叫“望眼欲穿”呢!
十幾年過去,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分配到了塞外蔚州。在這座明代州城的古鎮(zhèn)上,每到年關(guān),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各式彩燈橫豎掛滿了長街;臘月的集市上,滿街都是賣窗花、買窗花的鄉(xiāng)親。
太陽照在窗花“亮子”上,一街的燦爛亮麗了!進了臘月,蔚州家家戶戶刷房子,貼對聯(lián),粘窗花,喜慶極了!那個年代,蔚州人很貧窮,但“年”的氣氛在古鎮(zhèn)才叫“濃得化不開”呢!
我與母親一樣,是一定要趕在年前,為我的兩個兒子做起一套漂亮的童衣,我家那臺“蜜蜂牌”縫紉機,白天黑夜都踏響著我深深的愛憐。那一件件壓著花邊、胸前縫著小貓小狗花樣的童衣,打扮著我兩個兒子“年”里最快樂的時光。
大年初一,天還沒亮,兩個兒子就起床,和他們的爺爺在院子里燒一堆刺柏,年前的集市上,到處有賣刺柏的,專供大年初一用,蔚州人說叫“燒旺火”,說燒了旺 火一年里日子都會紅紅火火。家家戶戶燒著旺火,迎著晨曦,點幾串鞭,放幾十支紙炮。那種時刻,我就殷殷實實地覺得“過年”啦!
(二)
后來,我們搬進了城市。
后來,我就把自己關(guān)在城市的水泥匣子里寫作。在城市里的年月,我居然沒有“過年”的意識了。每到快過年時,丈夫總是忙著打掃呀、布置呀、清洗呀、購買呀, 忙得有滋有味。每每看到丈夫極辛苦極認(rèn)真地準(zhǔn)備著“過年”,我都很感動,但我卻總是那樣被動,那樣淡淡的平常日子一樣。唯有新年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城市里 突然炸響的爆竹才使我心潮涌動,整整能持續(xù)半個多小時的鞭炮聲、火藥味和夜空里的繽紛絢麗,才使我驚喜生命將有新的開始。
但后來,又有規(guī)定城市里春節(jié)不許隨意放爆竹了,這沿襲了幾千年的喜慶表達形式的結(jié)束,給一個民族心理上帶來怎樣的落寞!許多年許多年,在不能放爆竹的 “年”里,我就和我的丈夫、兒子擠在沙發(fā)里,肩挨肩、頭靠頭地簇擁在一起,愉快地說話。說些我們的往事、現(xiàn)在和未來。這樣的日子,窗外總是寒風(fēng)尖嘯,樹枝 稀疏而枯瘦。北方的冬天雪少,凄冷且干燥,天空尤顯得遼闊而高遠。這樣的日子,我和丈夫、兒子依偎在一起,說很溫馨的話,是“年”里最快樂的事了。
后來,我的兩個兒子都先后離開了家,他們到很遠的地方上大學(xué),我突然間感到了孤獨。但到了冬季,我又有了不盡的盼望。我知道在這樣的冬天,我的兩個兒子都 要從很遠的地方擠著火車回來過年,我要早早地為他們準(zhǔn)備。我要為“過年”而快樂、忙碌了!即使不放爆竹。在北方寧靜而深遠的冬天,我年年有這樣深意的盼 望。我和我的家人因為有這樣的盼望而感動著。不管平時的日子多么孑孓孤單,但是在這樣的冬季,我的兒子們會從天涯海角趕回來,看望他們的父親母親。一家人 總會有一年一度最快樂最溫馨的相聚。
現(xiàn)在,我的兒子在北京都有了各自的家,有了自己的女兒。每年大年初一,兒子兩家人趕過來拜年,中午一起聚餐,這便是年里最喜氣的日子。下午,孩子們回各自 的家,我便恢復(fù)平日里的孑然一身,只是望著丈夫的遺像,想念著我們一家人曾經(jīng)簇擁著,在沙發(fā)上擠著靠著說話、看“春晚”的溫暖往年……
眼下,“過年”之于我,之于城市,究竟還寄望著什么呢?
(三)
記得十年前,我曾踏雪到了河北內(nèi)丘,我是慕名去內(nèi)丘看年畫的。那時,一場春雪悄靜地落在了內(nèi)丘的田野上,農(nóng)家建造的簡陋的廟宇里,飄著同樣悄靜的紙火香 煙。內(nèi)丘的朋友告訴我,那天是農(nóng)歷二月初二,“二月二龍?zhí)ь^”,二月二是內(nèi)丘民間年里的最后一個節(jié)日——土地神誕生日,廟里的香火是祭土地神的。
雖然春節(jié)已過去些許日子,但走在內(nèi)丘,我仍覺著有一種悠遠古樸的氣息氤氳著這塊土地。當(dāng)我走進魏家屯村時,這種感覺倏忽就更加濃烈了起來。家家門前的年 畫、對聯(lián)依舊鮮艷,門樓墻壁上的小香爐里,依舊燃著裊裊香煙。在一位叫魏進軍的農(nóng)人的家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許多年畫木版。魏進軍說,他家七代人都做木 版年畫,經(jīng)歷了六百余年滄桑、戰(zhàn)亂,至今仍保存下了28種、一百多塊年畫木版,他的灶神年畫木版是清道光十九年的,他的穗穗老母(即觀音菩薩)年畫木版是 清末民初的,當(dāng)然更多的是近代木版,是他的祖父、父親和他雕刻的。如果不是各種浩劫,我相信魏進軍家那些歷史更久遠的木版就不會被毀掉。
魏進軍從他家倉房里抱出一大堆雕刻木版給我看,在他的指點下,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全神家堂”木版上有19個神像,“天地神”版上有23個神像……諸多的天地自然 神簇擁在—塊塊長30厘米、寬20厘米的沉甸甸的杜梨木木版上。魏進軍的年畫是在粗糙的白紙上用紅、黃、黑、綠四色套版印刷,也就是說印制一張年畫需要四 塊雕刻木版套印,在沒有現(xiàn)代顏料的古代,魏進軍的祖輩們就用石榴花制紅色,用槐米(槐花骨朵)制黃色,用煙灰和鍋底黑制黑色。每年的農(nóng)歷十一月魏進軍和他 的父輩們就忙碌了起來,他們要用40天的時間印制年畫,臘月十五至二十三是年畫上市的日子,這日子是千年的俗成約定,不能違背。幾十萬張年畫四色套印下來 就是近百萬次,魏進軍的手臂累得腫脹,一旁遞紙翻紙的妻子也五指腫大、食指指甲被磨掉,我們可以想象,在這迎接“年”的日子里,魏進軍和內(nèi)丘的農(nóng)家有著怎 樣艱辛快樂而又神圣的藝術(shù)勞作?!
從魏家屯村出來,我們來到南雙流村。南雙流村家家戶戶幾乎一律貼著小版年畫,這些小版木刻年畫長18厘米、寬只有10厘米。朋友說,這就是在內(nèi)丘民間千年 流傳的“紙馬”。令人驚訝的是這些紙馬大量印制的是民間俗神,諸如民間吉祥神,福祿壽禧神等;民間保護神與行業(yè)神,諸如門神、灶神、藥王神等,還有保護織 布機的吉(機)神,保護牲畜家禽的牛神、馬神、雞神、豬神,甚至有雞鳴狗盜小偷小摸的祖神“仙人小神”……除此,還有諸多的道教、佛教神明,諸如元始天 尊、玉皇大帝、上元天官、太上老君以及眾多的自然神明,諸如雷神、雨神、水神等等。
所有神明都被內(nèi)丘人用簡樸的線條勾勒成了人的模樣,他們身著古代的寬袍大袖,頭戴各式官帽,手持各色神器。比如頭戴宰相紗帽,手持如意,面目嚴(yán)肅清癯的文 財神(內(nèi)丘人說那是大忠臣比干);身披鎧甲,腳蹬戰(zhàn)靴,手持雙劍,怒目三眼的馬王神;身背糧袋,頭戴草帽,喜氣洋洋的場神;神奇的從鼻孔里長出兩只粗臂大 手的土神;貼在磨碾上,手持長劍,騎著大虎的白虎神;小心翼翼扶著孩兒從梯子上走下來的梯神……
所有神明都成為內(nèi)丘人生活和精神的崇拜,這些全部被人格化了的神明用木刻單色墨印在粗糙質(zhì)劣的粉紙和黃紙上,然后在“年”到來之前,被內(nèi)丘人貼在了院落和 房屋的各個地方。走進院子,我們看見在正房外院,他們用泥土壘著一處磚龕,龕內(nèi)貼著土地神,梯子上貼著梯神,雞舍旁貼著雞神,豬舍旁貼著豬神。走進屋內(nèi), 我們看見正房堂屋貼著大版年畫“全神家堂”和“八仙神”,環(huán)顧四壁,他們在灶臺上方貼著灶神、糧缸上貼著倉神、廂房西墻上貼著財神,堂屋方桌下的墻上貼著 地藏神……再仔細—看,他們在所有貼神像的地方,一律都放著插香火用的小杯、小盒、小盅,在這些小器皿里堆滿著燃盡的香灰,這證明他們在年節(jié)里對這些神明 全部進行過香火祭拜。
走進內(nèi)丘,就走進了一種象征、一種符號、一種寄托,也走進了一個神人共處,天人合一的祥和春節(jié)。我們不禁感嘆,內(nèi)丘人與自然和祖輩們一起,在過著怎樣有寄托、有希望、有感恩的“年”呢!
(四)
內(nèi)丘的諸神信仰表達著中國民間信仰的大氣象。無論怎樣,我們的先民和我們自己都不曾也無法躲開它的影響,象征著吉祥、威力和正義的神明,寄托著俗世人對于 幸福的渴望,它攜帶著規(guī)范和秩序,也賜予著慰藉和恩福,我們的祖先們在“萬物有靈”的世界走過了千年。誰能說我們可以完全割裂傳統(tǒng)再千年地走下去?風(fēng)靡世 界的《大趨勢》作者約翰·奈斯比特說:“在世界經(jīng)濟相互依存性越來越強時,日常生活中文化和語言的自主之風(fēng)即將到來……瑞典人將變得更加瑞典化,中國人更 加中國化,而法國人更加法國化。”我們將以什么樣的文化與傳統(tǒng)躋身未來世界?
寫到此,我倏忽就想到每年12月25日,中國城市里的年輕人瘋狂地歡度西方的圣誕節(jié),中國城市里的商家瘋狂地推行著“圣誕促銷”,燈火徹夜通明。不是說不 該歡度,重要的是應(yīng)該知道圣誕節(jié)是全世界的基督教徒在為紀(jì)念救世主耶穌降生而狂歡,由于圣經(jīng)記載耶穌生于夜間,故傳統(tǒng)稱12月24日夜為“圣誕夜”或“平 安夜”。我一直質(zhì)疑那些瘋狂歡度平安夜、圣誕節(jié)的人們,你們知道耶穌嗎?有慈悲、博愛、救世的心嗎?如果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沒有,你在盲目歡度什么呢?
一位一直在為弘揚傳統(tǒng)文化奔走呼號的作家曾對內(nèi)丘年畫作過這樣的詮釋,他說——內(nèi)丘年畫是非常獨特的,是無法替代的,是其他年畫所沒有的。它所反映的是農(nóng) 耕社會早期人和自然的關(guān)系,它的神像基本都是自然神……中國人把自然界的—切東西都看做是有生命的,要跟有生命的東西對話。人類早期,自然有時對人有威 脅,所以他們要和自然達成一種親和關(guān)系,融合在一起,體現(xiàn)我們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思想。這種思想的源泉來自于我們的母體文化。人們的這種想法反映了我們中華 民族最本質(zhì)的東西,也反映了人們自身美好的精神本質(zhì)。它把織布機和道路都看成是有生命的東西,神不過是一種概念,是可以對話的,可以請求幫助的,要和它親 和的,不是要與自然對抗的。從人類文化學(xué)角度來看,內(nèi)丘年畫有很高的文化價值。
千年的歲月走過,內(nèi)丘人就這樣在自己的母體文化里度過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節(jié)日,在一年一度最歡樂的日子里,他們與所有恩撫他們的自然神靈一起過年。這樣一種 民俗年景難道不是養(yǎng)育我們民族千年的精神?人在民俗中孕育、誕生,之后便是在溫暖持久的民俗文化的氤氳中長大成人。然而多少年了,我們的城市文化與民俗、 與農(nóng)耕文明已經(jīng)遙遠……
我們到底該怎樣“過年”?該怎樣歡度我們自己的這個春天的節(ji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