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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寫文章,平生最大愛好,是寫毛筆字,俗所謂書法者是也。
在我看來,一個讀書人,會寫毛筆字,是稀松平常的事。不會寫,反倒是奇哉怪矣。
我的字,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能拿得出手,是敢自信的。有人說,韓先生這字,是典型的文人字。我聽了并不受用。說這話的人,有的是無意,覺得你是個作家,是個文人,寫下的字,自然是文人字。有的怕不盡然,帶著某種程度的不屑,跟現(xiàn)在說進(jìn)城打工的農(nóng)民一樣,做的是工人的事,身份是農(nóng)民,只能叫農(nóng)民工。你也寫字,夠不上書法家,好賴是個文人,就叫文人字吧。這就不對了。過去好的書法,全是文人字,F(xiàn)在是不是這樣,就難說了。有個王姓作家,多少年前我見他的毛筆字簽名,還是一橫一橫,再一個豎右折,照樣譽(yù)滿天下。
書法可說是一種極致的藝術(shù),藝術(shù)的極致。跟書法相比,寫作只能說是次一等的藝術(shù)。文章可以反復(fù)修改,實(shí)在不行了,還可以抄,天下文章一大抄嘛。書法不行,一筆下去,成了什么就是什么,沒有修改的余地。那就抄吧,書法上叫臨摹,誰敢臨上一遍《蘭亭序》說是自己的?沒一個人有這個膽子。
在我,研究的興趣,要大于臨寫的興趣。
人們常說的“藏頭護(hù)尾”,有好多年,我都弄不明白,是寫一畫呢,還是寫一個字。問書法界的朋友,都說是寫一畫。又問,寫一橫畫,可以藏頭也可以護(hù)尾,寫一撇可以藏頭,又如何護(hù)尾?我覺得極有可能,說的是寫一個字。友人笑而不言,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神氣。
我不服氣,看書時多留了個心眼。終于找到了證據(jù)。民國二十六年,丁文雋出了本《書法精論》,一九八三年北京的中國書店影印了,書中對蔡邕的書論甚是推崇!安仡^護(hù)尾”這個說法,就是蔡邕提出來的,原話是:“藏頭護(hù)尾,力在字中,下筆有力,肌膚之麗!比衾斫獬烧f的是寫一畫,“力在字中”就成了筆畫的中段。前面藏了,后面護(hù)了,哪兒體現(xiàn)力呢,只能是筆畫的中段。丁文雋先生的解釋,起初還有些含糊,接下來就清楚了,他說:“中間走筆宜疾,疾行而過,始見筋骨,而力在字中。”這么說來,藏頭護(hù)尾就成了寫一個字時,起筆要藏頭,落筆要護(hù)尾,中間要疾速而過,以彰顯筆畫的力量。
還有傅山那個“四寧四毋”,這多少年,一直被奉為書法之圭臬,山西的書家,最是推崇。以我之見,此乃校正之法,而非習(xí)字之法,若以此指導(dǎo)學(xué)生習(xí)字,肯定是誤人子弟。
傅山的“四寧四毋”,說全了是:“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直率毋安排。”這是一首詩后面的跋語,詩名《作字示兒孫》。也即是說,傅山的這個說法,是教給自家兒孫習(xí)字用的,有特定的背景。傅家的孩子,自幼習(xí)字,多師法王羲之、王獻(xiàn)之、趙孟頫、董其昌,有了二王趙董的底子,不免會因媚生巧,浮華不實(shí),著意安排,這些都是書法的大忌,怎么校正呢,那就用“四寧四毋”這個法子。也就是說,這是矯正之法,而非習(xí)字之法。若不明底里,以此自命,沒有二王趙董的底子,一上手就是又拙又丑,又支離又率真,那豈不是自蹈死地嗎?以此指導(dǎo)學(xué)生,豈不是誤人子弟?
一次與友人談及書法,我說了這上面的話,又讓看了新裱出的幾幅字,友人說,你該辦個書展,讓朋友們見識見識。我笑了,指指字幅,說你看我的書件,每幅上面都有個引首章,是我自己刻的,是“三流”二字。一個人自認(rèn)為是三流書家,怎么會辦書展呢?
當(dāng)一個三流作家,盡夠消遣此生。書法,余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