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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說,《駱駝祥子》結尾收得太慌了點(陳曉黎)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4年12月09日10:26 來源:文匯報 陳曉黎
左圖:根據(jù)老舍同名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駱駝祥子》,張曉紅畫。根據(jù)老舍同名小說改編的連環(huán)畫《駱駝祥子》,張曉紅畫。
右圖:寫作中的老舍。1951年,他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寫作中的老舍。1951年,他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家”稱號。

    今年是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誕辰115周年。1899年,臘月二十三,全北平都在歡送灶王爺上天的時刻,老舍誕生在北京小羊圈胡同一戶貧困的旗人家庭。父母為他取名“慶春”,大概含有慶賀春來、前景美好之意。上學后,他自己更名為舒舍予,含有“舍棄自我”,亦即“忘我”的意思。

  

    作為作家的老舍,一生專注于用文字描繪他熱愛的土地和人民。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城市平民的生活和命運,尤其擅長刻畫大時代里中下層市民的內(nèi)心,用日常平凡的場景反映普遍的社會沖突,筆觸往往延伸到對民族精神和民族命運的思考,讓人從輕快詼諧之中品味出生活的嚴峻和沉重。他行文的語言,大多提煉自北京白話,且把“想得深”的思想內(nèi)容,用“說得俏”的語言表達出來,活潑幽默卻又精致深刻。

  

    老舍始終不曾脫離平凡的勞動者。在他住家門口,常年擺著桌椅茶壺,他喜歡請路過的車夫、小販、郵差等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在這里喝茶歇腳聊聊天。在他的心里,作家和一切靠手藝吃飯的“匠”一樣,都是用心才能做好的勞動者。 ——編者

  母親是第一個老師

  老舍先生曾寫過一篇文章,闡述怎樣才能成為一個作家,他開篇便寫到態(tài)度:“我想,一位寫家既已成為寫家,就該不管怎么苦,工作怎樣繁重,還要繼續(xù)努力,以期成為好的寫家,更好的寫家,最好的寫家。同時,他須認清:一個寫家既不能兼作木匠、瓦匠,他便該承認五行八作的地位與價值,不該把自己視為至高無上,而把別人踩在腳底下!

  這段話,是作為作家的老舍先生一生恪守的信念。為人民寫作,繼而為民族寫作,他始終把自己和他筆下的百姓連接在一起。在他的人生中,他始終不曾忘本。他曾如此自述:

  生于北平,三歲失怙,可謂無父。志學之年,帝王不存,可謂無君。無父無君,特別孝愛老母,布爾喬亞之仁未能一掃空也。幼讀三百千,不求甚解。繼學師范,遂奠教書匠之基。

  及壯,餬口四方,教書為業(yè),甚難發(fā)財;每購獎券,以得末彩為榮,示甘于寒賤也。二十七歲,發(fā)憤著書,科學哲學無所懂,故寫小說,博大家一笑,沒什么了不得。

  甲午戰(zhàn)爭后的中國,大清朝已是強弩之末,割地賠款,民不聊生。1899年1月,農(nóng)歷戊戌年臘月二十三酉時,老舍出生在北平小羊圈胡同一個底層旗人的家庭。在他之前,家中三男四女七個孩子已夭折了仨。他出生時,父親舒永壽,一個月薪僅3兩餉銀的護軍,正在皇城當值;母親因為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幸虧大姐及時趕到,老舍才不至于凍死。醒來后的母親抱著這個小生命,歡喜卻也悲苦。世道飄零,有一頓沒一頓的窮苦人家,添丁盡是愁?墒歉F親戚窮街坊們并不這么想,大家七拼八湊,按滿族的習俗,給這個“灶王爺升天”時節(jié)落地的小生命辦了“洗三”儀式。按節(jié)氣,父親為他起名舒慶春,母親給他的小名是小狗尾巴。

  屬狗的老舍,童年也確如小狗一般卑微卻頑強。瘦弱的母親沒有奶水,稀湯米糊喂養(yǎng)的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時,還不會坐不會爬。大門上劃著一道一道杠杠,是母親做的賒賬的標記,5個一組如雞爪。在老舍看來,窮,就像是一道勒在全家脖子上的繩索。然而更大的苦難還在后頭。

  老舍出生時,國運衰敗,民間的義和團運動一波三折,到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打來了。城破之日,皇城里的西太后已帶著皇上大臣跑了,而身為護軍的父親,還守在地安門與洋人交火。槍子打著了火藥,瞬間爆炸。氣息奄奄的父親被老舍堂哥發(fā)現(xiàn)時,是在地安門附近北長街一個糧店里。兵荒馬亂槍炮橫飛,死里逃生的堂哥只帶回了父親的一只破襪。洋人一路殺人放火、奸淫搶劫,窮人家也被刮地三尺,最驚險的一次,老舍被扣在箱底下,逃過一劫。

  “皇上跑了,丈夫死了,鬼子來了,滿城是血光火焰,可是母親不怕,她要在刺刀下,饑荒中,保護著兒女……母親的心橫起來,她不慌不哭,要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她的淚會往心中落!這點軟而硬的個性,也傳給了我!

  國不成國,家也不成家……在他的筆下,母親總是在不停地給人洗衣漿補做針線,但母親骨頭硬,再窮也不能失了志氣,不能失了做人的規(guī)矩,可以賒賬不能不還,可以吃虧不能報復,可以貧窮不能失禮……

  窮,則獨善其身,這是老舍從母親那里學到的人生第一課。

  善良是人生的一盞燈

  9歲時,老舍還不識字,雖然母親也想讓他上學,但學費從哪來?如果不是好心的族人劉大叔,老舍也許一輩子只能是個穿街走巷的手藝人。

  劉大叔名叫劉壽綿,即后來被北平人譽為“佛家忠臣,師門孝子”的宗月大師。同為旗人的劉大叔出身富貴,雖是個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大少爺,卻始終心懷悲憫。他平日里訪貧濟苦,散財為樂。在他的熱心資助下,老舍被牽著手領進了私塾,先拜圣人再拜老師,開始學文識字。在劉大叔的幫助下,老舍由私塾而小學,繼而考上中學。期間,劉大叔常帶著他,劉大叔施粥時他幫忙,辦貧民學校,他充當教員。一年又一年,老舍眼看著劉大叔散家產(chǎn)、散地產(chǎn),生生將錦衣玉碗換成了袈裟托缽。

  達,則兼濟天下,這是老舍學到的人生第二課。中學要花一大筆錢,老舍不忍,偷偷考入為窮家子弟實行供給的師范學校,立志做個教書匠。

  “當我由師范畢業(yè),而被派為小學校校長,母親與我都一夜不曾合眼。我只說了句:‘以后,您可以歇一歇了!’她的回答只有一串串的眼淚!

  到23歲的時候,老舍已經(jīng)任京師郊外北區(qū)勸學員,又曾任京師公立北郊通俗教育講演所所長,北京教職員公會小學部委員等,每月可以拿到一百多塊錢的月薪。雖然緊巴,但當當贖贖,日子也還算不悅不怨。但他卻鐵心辭職,去做了個月薪50元的教師。在別人眼里,這事兒辦得實在吃虧賠本,但老舍卻開心不已,理由很簡單,因為“又摸著了書本!

  當官是個清閑的差,有錢有閑有應酬,“清閑而報酬優(yōu)的事情只能毀了自己!币驗閼,他學會了煙酒,因為應酬,他學會了麻將。雖然他的底線是絕對不嫖,但煙酒麻將,依然損害著他的健康,消磨著他的青春。意識到與一群荒唐昏鬼、官僚政客周旋廝混有百害而無一益時,他已大病一場,病后決然要與過去的自己決裂。他來到孩子們中間,像當初跟隨劉大叔辦貧民學校一樣,安心當老師,得空還寫寫文章,發(fā)表了小說《她的失敗》、《小鈴兒》。

  “五四”提供了作家機會

  在“五四”之后涌現(xiàn)的作家中,老舍的語言風格獨樹一幟。他將此歸結為“五四”運動。老舍曾說:“五四”給我創(chuàng)造了當作家的條件。

  五四運動的爆發(fā),給剛剛踏上社會的老舍帶來了極大的震撼。首先是看世界的方式不再一成不變,敢于懷疑,敢于思考,沖破封建桎梏,要求人的尊嚴;第二,“五四”的反帝旗幟,讓深受帝國主義侵略之苦的他明白了國弱與家苦的必然關系,明白“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反封建使我體會到人的尊嚴,人不該作禮教的奴隸;反帝國主義使我感到中國人的尊嚴,中國人不該再作洋奴。這兩種認識就是我后來寫作的基本思想與情感!

  “五四”帶來的白話文,讓老舍有了用武之地。“用白話寫,而且字句中間要放上新的標點符號,那是多么痛快有趣的事!這文字解放(以白話代文言)的狂悅,在當時,使我與千千萬萬的青年不知花費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紙筆!”他試著寫詩,寫小說,讓自己的情感傾瀉,思想有了想象。1924年,經(jīng)友人相助,正在南開中學教書的老舍赴英國講學。在那里,為學語言,他大量閱讀英文小說,接觸了狄更斯等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也就越發(fā)思念遙遠的祖國:

  想起來便象一些圖畫……這些圖畫常在心中來往,每每在讀小說的時候使我忘了讀的是什么,而呆呆的憶及自己的過去。小說中是些圖畫,記憶中也是些圖畫,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圖畫用文字畫下來呢?我想拿筆了!

  初習小說的老舍,形式上模仿的是《匹克威克外傳》,“內(nèi)容呢,在人物與事實上我想起什么就寫什么,簡直沒有個中心;浮在記憶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與事都隨手取來,沒等把它們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擠著人,事挨著事,全喘不過氣來。這一本中的人與事,假如擱在今天寫,實在夠寫十本的……我一方面用感情咂摸世事的滋味,一方面我又管束著感情,不完全以自己的愛憎判斷。這種矛盾是出于我個人的性格與環(huán)境。我自幼便是個窮人,在性格上又深受我母親的影響——她是個楞挨餓也不肯求人的,同時對別人又是很義氣的女人。窮,使我好罵世;剛強,使我容易以個人的感情與主張去判斷別人;義氣,使我對別人有點同情心。有了這點分析,就很容易明白為什么我要笑罵,而又不趕盡殺絕。我失了諷刺,而得到幽默。據(jù)說,幽默中是有同情的。我恨壞人,可是壞人也有好處;我愛好人,而好人也有缺點:‘窮人的狡猾也是正義’,還是我近來的發(fā)現(xiàn)!

  1926年,《小說月報》上連載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第1期署名“舒慶春”,第2期起改名“老舍”。

  梁實秋  我最初讀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二馬》,未見其人,只覺得他以純粹的北平土語寫小說頗為別致。北平土語,像其他主要地區(qū)的土語一樣,內(nèi)容很豐富,有的是俏皮話兒,歇后語,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如果運用得當,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生動有趣;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然也可能變成為油腔滑調的——“耍貧嘴”。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可使人物個性格外顯得真實突出。若是一部小說從頭到尾,不分對話敘述或描寫,一律使用土話,則自《海上花》一類的小說以后并不多見。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說者盡在于此。胡適先生對于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他以為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但一般人覺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頗表歡迎。

  抗戰(zhàn)后,老舍有一段期間住在北碚,我們時相過從。他又黑又瘦,甚為憔悴,平?偸秦䞍E著腰,邁著四方步,說話的聲音低沉,徐緩,但是有風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當然是很清苦的。在名義上他是中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負責人,事實上這個組織的分子很復雜,老舍對待誰都是一樣的和藹親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緣好。

  有一次北碚各機關團體以國立編譯館為首發(fā)起募款勞軍晚會,一連兩晚,盛況空前,把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qū)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這一出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這是老舍自告奮勇的,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頭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實上掛頭牌的當然應該是他。他對相聲特有研究,在北平長大的誰沒有聽過焦德海草上飛?但是能把相聲全本大套的背誦下來則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應上臺,他即不肯露演,我為了勞軍只好勉強同意。老舍囑咐我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付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要控制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干凈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斷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采聲哄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蔽衣犃酥筮B連辭謝說:“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彼f:“不要緊,咱們練著瞧!庇谑撬言~兒寫出來,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這都是老相聲,誰都聽過,相聲這玩藝兒不嫌其老,越是經(jīng)過干錘百煉的玩藝兒越惹人喜歡。借著演員的技藝風度之各有千秋而永遠保持新鮮的滋味。相聲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得趕快順口答腔的說聲“啊”,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刪免,據(jù)他看相聲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損益。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頭的時候,只要略為比劃而無需真打。我們認真的排練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臺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jīng)笑不可仰,以后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該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后一仰,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采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我們那一次相聲相當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請,我們約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戰(zhàn)勝利再度勞軍的時候。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長短篇的小說,散文,戲劇,白話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個性,絕不俯仰隨人,我現(xiàn)在檢出一封老舍給我的信,是他離開北碚之后寫的,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腸的時候用一小時余還尋不到盲腸,后來在腹部的左邊找到了。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們也可窺見他當時的心情的又一面。

憶老舍

  梁實秋  梁實秋

  我最初讀老舍的《趙子曰》、《老張的哲學》、《二馬》,未見其人,只覺得他以純粹的北平土語寫小說頗為別致。北平土語,像其他主要地區(qū)的土語一樣,內(nèi)容很豐富,有的是俏皮話兒,歇后語,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還有許多有聲無字的詞字。如果運用得當,北平土話可說是非常的生動有趣;如果使用起來不加檢點,當然也可能變成為油腔滑調的——“耍貧嘴”。以土話入小說本是小說家常用的一種技巧,可使對話格外顯得活潑,可使人物個性格外顯得真實突出。若是一部小說從頭到尾,不分對話敘述或描寫,一律使用土話,則自《海上花》一類的小說以后并不多見。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說者盡在于此。胡適先生對于老舍的作品評價不高,他以為老舍的幽默是勉強造作的。但一般人覺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頗表歡迎。

  抗戰(zhàn)后,老舍有一段期間住在北碚,我們時相過從。他又黑又瘦,甚為憔悴,平?偸秦䞍E著腰,邁著四方步,說話的聲音低沉,徐緩,但是有風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當然是很清苦的。在名義上他是中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負責人,事實上這個組織的分子很復雜,老舍對待誰都是一樣的和藹親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緣好。

  有一次北碚各機關團體以國立編譯館為首發(fā)起募款勞軍晚會,一連兩晚,盛況空前,把北碚兒童福利試驗區(qū)的大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國立禮樂館的張充和女士多才多藝,由我出面邀請,會同編譯館的姜作棟先生(名伶錢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這一出戲之前,墊一段對口相聲。這是老舍自告奮勇的,蒙他選中了我做搭檔,頭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實上掛頭牌的當然應該是他。他對相聲特有研究,在北平長大的誰沒有聽過焦德海草上飛?但是能把相聲全本大套的背誦下來則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應上臺,他即不肯露演,我為了勞軍只好勉強同意。老舍囑咐我說:“說相聲第一要沉得住氣,放出一付冷面孔,永遠不許笑,要控制住觀眾的注意力,用干凈利落的口齒,在說到緊要處使出全副氣力斬釘斷鐵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話,則全場必定爆出一片采聲哄堂大笑,用句術語來說,這叫做‘皮兒薄’,言其一戳即破!蔽衣犃酥筮B連辭謝說:“我辦不了,我的皮兒不薄!彼f:“不要緊,咱們練著瞧!庇谑撬言~兒寫出來,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這都是老相聲,誰都聽過,相聲這玩藝兒不嫌其老,越是經(jīng)過干錘百煉的玩藝兒越惹人喜歡。借著演員的技藝風度之各有千秋而永遠保持新鮮的滋味。相聲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剛一出口,對方得趕快順口答腔的說聲“啊”,似乎太無聊,但是老舍堅持不能刪免,據(jù)他看相聲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損益。是我堅決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頭的時候,只要略為比劃而無需真打。我們認真的排練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們走到臺的前邊,泥雕木塑一般繃著臉肅立片刻,觀眾已經(jīng)笑不可仰,以后幾乎只能在陣陣笑聲之間的空隙進行對話。該用折扇敲頭的時候,老舍不知是一時激動忘形,還是有意違反諾言,掄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來,我看來勢不善,向后一仰,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鏡,說時遲,那時快,我手掌向上兩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來的眼鏡,我保持那個姿勢不動,采聲歷久不絕。有人以為這是一手絕活兒,還高呼:“再來一回!”

  我們那一次相聲相當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請,我們約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戰(zhàn)勝利再度勞軍的時候。

  老舍的才華是多方面的,長短篇的小說,散文,戲劇,白話詩,無一不能,無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個性,絕不俯仰隨人,我現(xiàn)在檢出一封老舍給我的信,是他離開北碚之后寫的,那時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趕來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悶。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腸的時候用一小時余還尋不到盲腸,后來在腹部的左邊找到了。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們也可窺見他當時的心情的又一面。

《駱駝祥子》的言語是活的

老舍

  在寫《駱駝祥子》以前,我總是以教書為正職,寫作為副業(yè),從《老張的哲學》起到《牛天賜傳》止,一直是如此。這就是說,在學校開課的時候,我便專心教書,等到學校放寒暑假,我才從事寫作。我不甚滿意這個辦法。因為它使我既不能專心一志的寫作,而又終年無一日休息,有損于健康。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獨斷獨行的丟掉了月間可靠的收入,可是我的心里一時一刻也沒忘掉嘗一嘗職業(yè)寫家的滋味。

  事有湊巧,在“山大”教過兩年書之后,學校鬧了風潮,我便隨著許多位同事辭了職。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風向,也沒同任何人商議,便決定在青島住下去,專憑寫作的收入過日子。這是“七七”抗戰(zhàn)的前一年!恶橊勏樽印肥俏易髀殬I(yè)寫家的第一炮。這一炮要放響了,我就可以放膽的作下去,每年預計著可以寫出兩部長篇小說來。

  不幸這一炮若是不過火,我便只好再去教書,也許因為掃興而完全放棄了寫作。所以我說,這本書和我的寫作生活有很重要的關系。

  記得是在一九三六年春天吧,“山大”的一位朋友跟我閑談,隨便的談到他在北平時曾用過一個車夫。這個車夫自己買了車,又賣掉,如此三起三落,到末了還是受窮。

  聽了這幾句簡單的敘述,我當時就說:“這頗可以寫一篇小說!本o跟著,朋友又說:有一個車夫被軍隊抓了去,哪知道,轉禍為福,他乘著軍隊移動之際,偷偷的牽回三匹駱駝回來。

  這兩個車夫都姓什么?哪里的人?我都沒問過。我只記住了車夫與駱駝。這便是駱駝祥子的故事的核心。

  從春到夏,我心里老在盤算,怎樣把那一點簡單的故事擴大,成為一篇十多萬字的小說。我入了迷似的去搜集材料,把祥子的生活與相貌變換過不知多少次——材料變了,人也就隨著變。

  不管用得著與否,我首先向齊鐵恨先生打聽駱駝的生活習慣。齊先生生長在北平的西山,山下有許多家養(yǎng)駱駝的。得到他的回信,我看出來,我須以車夫為主,駱駝不過是一點陪襯,因為假若以駱駝為主,恐怕我就須到“口外”去一趟,看看草原與駱駝的情景了。若以車夫為主呢,我就無須到口外去,而隨時隨處可以觀察。這樣,我便把駱駝與祥子結合到一處,而駱駝只負引出祥子的責任。

  怎么寫祥子呢?我先細想車夫有多少種,好給他一個確定的地位。把他的地位確定了,我便可以把其余的各種車夫順手兒敘述出來;以他為主,以他們?yōu)橘e,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會環(huán)境,他就可以活起來了。換言之,我的眼一時一刻也不離開祥子;寫別的人正可以烘托他。

  車夫們而外,我又去想,祥子應該租賃哪一車主的車,和拉過什么樣的人。這樣,我便把他的車夫社會擴大了,而把比他的地位高的人也能介紹進來?墒牵@些比他高的人物,也還是因祥子而存在故事里,我決定不許任何人奪去祥子的主角地位。

  有了人,事情是不難想到的。人既以祥子為主,事情當然也以拉車為主。只要我教一切的人都和車發(fā)生關系,我便能把祥子拴住,像把小羊拴在草地上的柳樹下那樣。

  可是,人與人,事與事,雖以車為聯(lián)系,我還感覺著不易寫出車夫的全部生活來。

  于是,我還再去想:刮風天,車夫怎樣?下雨天,車夫怎樣?假若我能把這些細瑣的遭遇寫出來,我的主角便必定能成為一個最真確的人,不但吃的苦,喝的苦,連一陣風,一場雨,也給他的神經(jīng)以無情的苦刑。

  由這里,我又想到,一個車夫也應當和別人一樣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問題。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兒女。對這些問題,他怎樣解決呢?他是否能解決呢?這樣一想,我所聽來的簡單的故事便馬上變成了一個社會那么大。我所要觀察的不僅是車夫的一點點的浮現(xiàn)在衣冠上的、表現(xiàn)在言語與姿態(tài)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車夫的內(nèi)心狀態(tài)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車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與生命上的根據(jù)。我必須找到這個根源,才能寫出個勞苦社會。

  到了夏天,我辭去了“山大”的教職,開始把祥子寫在紙上。

  一九三七年一月,“祥子”開始在《宇宙風》上出現(xiàn),作為長篇連載。當發(fā)表第一段的時候,全部還沒有寫完,可是通篇的故事與字數(shù)已大概的有了準譜兒,不會有很大的出入。假若沒有這個把握,我是不敢一邊寫一邊發(fā)表的。剛剛入夏,我將它寫完,共二十四段,恰合《宇宙風》每月要兩段,連載一年之用。

  當我剛剛把它寫完的時候,我就告訴了《宇宙風》的編輯;這是一本最使我自己滿意的作品。后來,刊印單行本的時候,書店即以此語嵌入廣告中。它使我滿意的地方大概是:

 。ㄒ唬┕适略谖倚闹嗅j釀得相當?shù)拈L久,收集的材料也相當?shù)亩,所以一落筆便準確,不蔓不枝,沒有什么敷衍的地方。

  (二)我開始專以寫作為業(yè),一天到晚心中老想著寫作這一回事,所以雖然每天落在紙上的不過是一二千字,可是在我放下筆的時候,心中并沒有休息,依然是在思索;思索的時候長,筆尖上便能滴出血與淚來。

  (三)在這故事剛一開頭的時候,我就決定拋開幽默而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去寫。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機會,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時候事情本沒什么可笑之處,我也要運用俏皮的言語,勉強的使它帶上點幽默味道。這,往好里說,足以使文字活潑有趣;往壞里說,就往往招人討厭!跋樽印崩餂]有這個毛病。即使它還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實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擠出來的。這一決定,使我的作風略有改變,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豐富,心中有話可說,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

 。ㄋ模┘葲Q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的決定了文字要極平易,澄清如無波的湖水。因為要求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這時候,好友顧石君先生供給了我許多北平口語中的字和詞。在平日,我總以為這些詞匯是有音無字的,所以往往因寫不出而割愛,F(xiàn)在,有了顧先生的幫助,我的筆下就豐富了許多,而可以從容調動口語,給平易的文字添上些親切,新鮮,恰當,活潑的味兒。

  因此!跋樽印笨梢岳收b。它的言語是活的。

  “祥子”自然也有許多缺點。使我自己最不滿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點。因為連載的關系,我必須整整齊齊的寫成二十四段;事實上,我應當多寫兩三段才能從容不迫的剎住。這,可是沒法補救了,因為我對已發(fā)表過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

 。ü(jié)選自《老舍自傳》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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