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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歷史歸于文學(xué)——《老生》后記(賈平凹)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4年11月28日11:15 來源:河北日報 賈平凹

  年輕的時候,歡得像只野兔,為了覓食去跑,為了逃生去跑,不為覓食和逃生也去跑,不知疲倦。到了60歲后身就沉了,爬山爬到一半,看見路邊的石壁上寫有“歇著”,一屁股坐下來就歇,歇著了當(dāng)然要吃根紙煙。

  女兒一直是反對我吃煙的,說:你怎么越老煙越勤了呢?!

  我是吃過四十年的煙啊,加起來可能是燒了個麥草垛。以前的理由,上古人要保存火種,保存火種是部落里最可信賴者,如果吃煙是保存火種的另一形式,那我就是有責(zé)任心的人么,F(xiàn)在我是老了,人老多回憶往事,而往事如行車的路邊樹,樹是閃過去了,但樹還在,它需在煙的彌漫中才依稀可見呀。

  這一本《老生》,就是煙熏出來的,熏出了閃過去的其中的幾棵樹。

  在我的戶口本上,寫著生于陜西丹鳳縣的棣花鎮(zhèn)東街村,其實我是生在距東街村二十五里外的金盆村。金盆村大,1952年駐扎了解放軍一個團(tuán),這是由陜南游擊隊剛剛整編的部隊,團(tuán)長是我的姨父。在我的幼年,聽得最多的故事,一是關(guān)于陜南游擊隊的,二是關(guān)于土改的。到了13歲,我剛從小學(xué)畢業(yè)到十五里外去上初中,“文化大革命”爆發(fā)了,只好輟學(xué)務(wù)農(nóng)。后來,當(dāng)教師的父親被定為歷史反革命分子,而我就是黑五類子弟,知道了世態(tài)炎涼。再后來,我因偶然的機(jī)會到了西安,又在西安生活工作和寫作,十幾年里高高山上站過,也深深谷底行過。又后來改革開放了,史無前例,我就在其中撲騰著,撲騰著成了老漢。

  這就是我曾經(jīng)的歷史,也是我60年來的命運(yùn)。當(dāng)我從一個山頭去到另一個山頭,身后都是有著一條路的,不管是現(xiàn)實的路還是無影的路,那都是路,我疑惑的是,路是我走出來的?我是從路上走過來的?

  三年前的春節(jié),我回了一趟棣花鎮(zhèn),除夕夜里到祖墳上點燈。我跪在墳頭,四周都是黑暗,點上了蠟燭,黑暗更濃,整個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燭焰,但爺爺奶奶的容貌,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清晰!我們一直在詛咒著黑夜,以為它什么都看不見,原來昔人往事全完整無缺地在那里,我們只是沒有獸的眼罷了。

  從棣花鎮(zhèn)返回了西安,我很長時間里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整晌整晌什么都不做,只是吃煙。在灰騰騰的煙霧里,記憶我所知道的歲月,時代風(fēng)云激蕩,社會幾經(jīng)轉(zhuǎn)型,為了活得溫飽,活得安生,我的爺爺做了什么,我的父親做了什么,故鄉(xiāng)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兒孫又做了什么?滄海桑田,沉浮無定,有許許多多的事一閉眼就想起,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愿去想,有許許多多的事常在講,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愿去講。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里,而不愿想不愿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啊?!

  這也就是我寫《老生》的初衷。

  寫起了《老生》,我只說一切都會得心應(yīng)手,沒料到卻異常滯澀,曾三次中斷,難以為繼。苦惱的仍是歷史如何歸于文學(xué),敘述又如何在文字間布滿空隙,讓它有彈性和散發(fā)氣味。這期間,我又反復(fù)讀《山海經(jīng)》,《山海經(jīng)》是我近幾年喜歡讀的一本書,它寫盡著地理,一座山一座山地寫,一條水一條水地寫,寫各方山水里的飛禽走獸樹木花草,卻寫出了整個中國!渡胶=(jīng)》里那些山水還在,現(xiàn)在仍有著那么多的飛禽走獸魚蟲花木讓我們驚奇。《山海經(jīng)》里有諸多的神話,而現(xiàn)在我們的故事,在后代來看又該稱之為人話嗎?閱讀著《山海經(jīng)》,我又?jǐn)?shù)次去了秦嶺。秦嶺歷來是隱者的去處,我去拜訪了一位,他對我的到來既不拒絕也不熱情,無視著,猶如我是草叢里走過的小獸,或是風(fēng)吹過來的一縷云朵。他坐在洞口一動不動,眼看著遠(yuǎn)方,遠(yuǎn)方是無數(shù)錯落無序的群峰。我說:師傅是看落日嗎?他說:不,我在看河。我說:河在溝底呀,你在峰頭上看?他說:河就在峰頭上流過。他的話讓我大為吃驚,我回城后就畫了一幅畫。我每每寫一部長篇小說,為了給自己鼓勁,就要在書房掛上為所寫的小說作的書畫條幅。這次我畫的是“過山河圖”,水流不再在群山眾溝里千回萬轉(zhuǎn),而是無數(shù)的山頭上有了一條洶涌的河。還是在秦嶺里,我曾經(jīng)去看望一個老人,這老人是他們那條峪里六七個村寨中最有威望的,即便如今年事已高,腿腳不便,但誰家和鄰居鬧了矛盾,誰個兄弟們分家,仍還是用滑竿抬了他去主持。我見到了老人問他怎么就如此德高望重呢?他說:我只是說些公道話么。再問他怎樣才能把話說公道,他說:沒有私心偏見,你即便錯了也錯不到哪兒去。我認(rèn)了這位老人是我的老師,寫小說何嘗不也是在說公道話呢?于是,第四遍寫《老生》,竟再沒有中斷,三個月后順利地完成了草稿。

  《老生》是四個故事組成的,故事全都是往事,其中加進(jìn)了《山海經(jīng)》的許多篇章,《山海經(jīng)》是寫了所經(jīng)歷過的山與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渡胶=(jīng)》是一個山一條水地寫,《老生》是一個村一個時代地寫!渡胶=(jīng)》只寫山水,《老生》只寫人事。

  如果從某個角度上講,文學(xué)就是記憶的,那么生活就是關(guān)系的。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須得處理好關(guān)系。當(dāng)文學(xué)在敘述記憶時,表達(dá)的是生活,表達(dá)生活當(dāng)然就要寫關(guān)系!独仙分,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人和物的關(guān)系,人和人的關(guān)系,是那樣的緊張而錯綜復(fù)雜,有著清白和溫暖,有著混亂和凄苦,更有著殘酷、血腥、丑惡、荒唐。百多年來,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老生》就得老老實實地去呈現(xiàn)過去的世態(tài)民情。我不看重那些戲說,要寫出真實得需要真誠,如今卻多戲謔調(diào)侃和偽飾,能做到真誠已經(jīng)很難了。能真正地面對真實,我們就會真誠,我們真誠了,我們就在真實之中。寫作因人而異,各有各的路數(shù)。齊白石曾說過“似與不似之間”的話,似或不似可以做到,之間的度在哪里,卻只有齊白石掌握。八大山人也說過立于金木水火土之內(nèi)而超于金木水火土之外,形上形下,圓中一點。那么,圓在哪兒,那一點又在圓中的哪里,這就是藝術(shù)的高低大小區(qū)別所在了。

  至于此書之所以起名《老生》,或是指一個人的一生活得太長了,或是僅僅借用了戲曲中的一個角色,或是贊美,或是詛咒。另一方面,老生常談,這又說的是人越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誑語吧。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里,人物中總有一個名字里有老字,總有一個名字里有生字,它就在提醒著,那些歲月是如何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道路泥濘,而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泥濘路上,人是走著,走過來了。

  《老生》是2013年的冬天完成的,過去了大半年了,我還是把它鎖在抽屜里,沒有拿去出版,也沒有讓任何人讀過。我不知道這本書寫得怎么樣,哪些是該寫的哪些是不該寫的哪些是還沒有寫到的,能記憶的東西都刻骨銘心,不敢輕易去觸動,而一旦寫出來,是一番釋然,同時又是一番痛楚。這正如世上的母親,沒一個在咒罵生育的艱苦和疼痛,全都在為生育了孩子而幸福著。

  (《老生》,賈平凹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10月出版。本文為《老生》后記,題目為編者所加,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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