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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靜好”原是張愛玲那份著名的婚書上的一句忘情話,現(xiàn)在卻成了一句流行語,快要成為一種全民信仰了。它若是單指歲月因內(nèi)心寧靜而美好,倒不失為一句富有禪味的偈語;若是指歲月可以靜止在某個美好的時刻,卻未免虛妄。這虛妄的愿望,卻又是人之常情。一般人雖然眼見著長者前赴后繼地掉進時間那黑洞洞的深淵中,卻總是希望自己可以例外地一直占據(jù)人生的舞臺,永不謝幕;大家雖然愿意孩子一天天長大,卻又矛盾地希冀自己的青春永不會消逝。
然而,人總是生活在時間之流中的?追蜃釉缇驮诖ㄉ险f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好的歲月又怎么可能靜止住呢?快樂,快樂,一樂時間就過得飛快,如白駒過隙。你想讓幸福的時光定格,結(jié)果往往只能像朱自清那樣陷入惶恐:“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里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里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真是“日子滴在時間的流里,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敝挥心銥榇说突层皭澋臅r候,時間的腳步才會變得慢下來。然而,“愁多知夜長”、“一點殘燈伴夜長”,心里哀傷的時候,歲月靜是靜了,卻又并不好。無怪乎哪怕是最留戀青春、最不愿意老去的人,也不肯在度日如年中苦熬!伴L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張愛玲冷靜下來也不禁感嘆人在這沒有回頭路的時光隧道中踟躕蹣跚是何等的不容易!
時光不能靜止,好日子無法定格,這是人類無法克服的虛無。這比“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更折磨人。逝去的韶光,永不會在晴空再現(xiàn),永不會在月夜重返。你再癡心也不可能和它重打一回照面、再看一眼它的容顏,也別指望什么時候能與它“千里共嬋娟”,除非你能練就“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的仙術(shù),然而,據(jù)說是羅漢轉(zhuǎn)世的蘇東坡千年前都知道這是“不可乎驟得”的事,更何況是沐浴在理性之光下的我輩現(xiàn)代凡人!
凝望人生前路,無論中間有多少壯麗的日出,終點只能是灰暗的墳;而你在世上的所有艱辛努力、喜樂哀愁,也不過是“飛鴻踏雪泥”,終究要隨風(fēng)消逝。遠(yuǎn)方的墳堆壓在心頭上,墳之前的日子也難免凄清艱澀。無所依傍的現(xiàn)代人最好能學(xué)把頭埋進沙中的鴕鳥,根本不要讓時光的腳步聲侵進自己的耳膜,只管盡情享受眼前的百草千花。真正做到這點的人不多。在雅舍中聽風(fēng)觀雨的梁實秋是一個。人生的一切經(jīng)驗,在他心中都能轉(zhuǎn)換成趣味。哪怕老到耳聾了,他的心中也沒有墳。聾帶給他的是一種以往未曾體驗過的新鮮的生命感受,是一種別樣的驚喜。能夠有情對待一切有緣相遇的事物,即便它只是“有窗而無玻璃,風(fēng)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的破屋;又能夠曠達地放下緣盡而散的世間萬物,因為他聞“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之古訓(xùn),便知“人生本來如寄”,自然不該執(zhí)迷不悟。這種有情而不黏滯的心態(tài),真是上天賜給梁實秋的福分。但一般人又怎能活得這般行云流水呢?當(dāng)然,也有一些人是不愿意。知堂老人周作人盡管也提倡在通往死的人生路上應(yīng)該盡量享受種種“應(yīng)得的苦和樂”,但墳的陰影壓在心上,他總不能像梁實秋那樣眉飛色舞。他在瓦屋紙窗下喝茶聽雨,雖然也怡然自得,心頭上卻總帶著些苦味和澀味。所以,無論是談故鄉(xiāng)的野菜,還是談烏篷船、談酒,他都極為節(jié)制,盡量少傾訴自己的個人故事。他總愛用知識性的介紹來冷卻情感、拉開距離,仿佛唯恐用情太深、失了冷靜而最終難以揮手道別。即便是懷念故鄉(xiāng),他也只是淡淡地說道:“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有情眷顧一切有緣相會的事物,又深知總有緣盡而散的時刻,周作人的狀物散文奇異地并存著溫馨與悲涼這兩種相異的情感。性情激越真率的魯迅,雖然和他那“慕平淡”的兄弟一樣,心中也一直壓著墳的陰影,最終卻斷然拒絕任何慰藉。他不僅不愿用日常生活的溫情來沖淡現(xiàn)代人荒涼的生命感受,雖然童年看社戲時那羅漢豆的香味,還有月光下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以及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種種天真童趣,這些“好的故事”都曾“在昏沉的夜”溫暖了他的心;而且他還質(zhì)疑古今宗教、哲學(xué)所展望的墳之后的種種景象,決然宣稱:“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他甚至于決絕地說連他自己也是“我所不樂意的”。他不聽任何人的勸阻,倔強地遵從內(nèi)心的召喚,在前方是墳的人生路上自顧自地踉蹌著往前走去,一定要執(zhí)著追問墳之后到底是什么。那“無地彷徨”的過客身影,雖然憔悴襤褸如乞丐,卻深深震撼了那些不愿用歲月靜好來哄騙自己的現(xiàn)代人。
你,我,怎么辦?如何面對那一去不回頭、前方必是斷崖的時間之流?能像魯迅那樣以橫站的身姿抵御那無法抵御的虛無嗎?抑或能像佛陀那樣看空現(xiàn)世的虛無而安享涅槃的清寂?
2014年中秋前夕于北京五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