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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歡得像只野兔,為了覓食去跑,為了逃生去跑,不為覓食和逃生也去跑,不知疲倦。到了六十歲后身就沉了,爬山爬到一半,看見路邊的石壁上寫有“歇著”,一屁股坐下來就歇。歇著了當(dāng)然要吃根紙煙。
女兒一直是反對我吃煙的,說:你怎么越老煙越勤了呢?!我是吃過四十年的煙啊,加起來可能是燒了個麥草垛。以前的理由,上古人要保存火種,保存火種是部落里最可信賴者,如果吃煙是保存火種的另一種形式,那我就是有責(zé)任心的人么,F(xiàn)在我是老了,人老多回憶往事,而往事如行車的路邊樹,樹是閃過去了,但樹還在,它需在煙的彌漫中才依稀可見呀。這一本《老生》,就是煙熏出來的,熏出了閃過去的其中的幾棵樹。
三年前的春節(jié),我回了一趟棣花鎮(zhèn),除夕夜里到祖墳上點燈,這是故鄉(xiāng)重要的風(fēng)俗,如果誰家的祖墳上沒有點燈,那就是這家絕戶了。我跪在墳頭,四周都是黑暗,點上了蠟燭,黑暗更濃,整個世界仿佛只是那一粒燭焰,但爺爺奶奶的容貌,父親和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清晰!我們一直在詛咒著黑夜,以為它什么都看不見,原來昔人往事全完整無缺地在那里,我們只是沒有貓眼罷了。也就在那時,我突然有了一個覺悟:常言生有時死有地,其實生死是一個地方。人應(yīng)該是從地里冒出來的一股氣,從什么地方冒出來活人,死后再從什么地方遁去而成墳。
從棣花鎮(zhèn)返回了西安,我很長時間里沉默寡言,常常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整晌整晌什么都不做,只是吃煙。在灰騰騰的煙霧里,記憶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時代風(fēng)云激蕩,社會幾經(jīng)轉(zhuǎn)型,戰(zhàn)爭,動亂,災(zāi)荒,革命,運動,改革,在為了活得溫飽,活得安生,活出人樣,我的爺爺做了什么,我的父親做了什么,故鄉(xiāng)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兒孫又做了什么,哪些是榮光體面,哪些是齷齪罪過?太多的變數(shù)呵,滄海桑田,沉浮無定,有許許多多的事一閉眼就想起,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愿去想,有許許多多的事常在講,有許許多多的事總不愿去講。能想的能講的已差不多都寫在了我以往的書里,而不愿想不愿講的,到我年齡花甲了,卻怎能不想不講?!這也就是我寫《老生》的初衷。
《老生》是四個故事組成的,故事全都是往事,其中加進了《山海經(jīng)》的許多篇章,《山海經(jīng)》是寫了所經(jīng)歷過的山與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山海經(jīng)》是一個山一條水的寫,《老生》是一個村一個時代的寫!渡胶=(jīng)》只寫山水,《老生》只寫人事。
如果從某個角度上講,文學(xué)就是記憶的,那么生活就是關(guān)系的。要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活得自如,必須得處理好關(guān)系,而記憶是有著分辨,有著你我的對立。當(dāng)文學(xué)在敘述記憶時,表達的是生活,表達生活當(dāng)然就要寫關(guān)系。《老生》中,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人和物的關(guān)系,人和人的關(guān)系,是那樣的緊張而錯綜復(fù)雜,它是有著清白和溫暖,有著混亂和凄苦,更有著殘酷,血腥,丑惡,荒唐。這一切似乎遠了或漸漸遠去,人的秉性是好光景過上了就容易忘卻以前的窮日子,發(fā)了財便不再提當(dāng)年的偷雞摸狗,但百多十年來,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我們就是如此的出身和履歷,我們已經(jīng)在苦味的土壤上長成了苦菜!独仙肪偷美侠蠈崒嵉厝コ尸F(xiàn)過去的國情、世情、民情。我不尊重那些戲說,雖然戲說都以戲說者對現(xiàn)實的理解去借尸還魂。曾經(jīng)的饑荒年代,食堂里有過用榆樹皮和苞谷皮去做肉的,那做出來的樣子是像肉,但那是肉嗎?要寫出真實得需要真誠,如今卻多戲謔調(diào)侃和偽飾,能做到真誠,我們真誠了,我們就在真實之中。寫作因人而異,各有各的解數(shù),生一堆火,越添柴火焰越大,而水越深流越平靜,火焰是熱鬧的,炙熱的,是人是獸都看得見,以細辨波紋看水的流深,那只有船家漁家知道?催^一個材料,說齊白石初到北京,他的畫遭人譏笑,過了多少年后,世人才驚呼他的曠世才華而效仿多多,但效仿者要么一盡寫意,要么工筆筑構(gòu),齊白石這才說了“似與不似之間”的話。似或不似可以做到,誰都可以做到,之間的度在哪里,卻只有齊白石掌握。八大山人也說過立于金木水火土之內(nèi),而超于金木水火土之外,形上形下,園中一點。那么,園在哪兒,那一點又在園中的哪里,這就是藝術(shù)的高低大小區(qū)別所在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年齡會告訴這其中的道路,經(jīng)歷會告訴這其中的道理,年齡和經(jīng)歷是生命的包漿啊。
此書之所以起名《老生》,或是指一個人的一生活得太長了,或是僅僅借用了戲曲中的一個角色,或是贊美,或是詛咒。老而不死是為賊,這是說時光討厭著某個人長久地占據(jù)在這個世上,另一方面,老生常談,這又說的是人越老了就不要去妄言誑語吧。書中的每一個故事里,人物總有一個名字里有老字,總有一個名字里有生字,它就在提醒著,人過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風(fēng)刮得緊,花開花也疼,我們既然是這些年代的人,我們也就是這些年代的品種,說那些歲月是如何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道路泥濘,更說的是在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泥濘路上,人是走著,走過來了。
《老生》是2013年的冬天完成了,過去了大半年了,我還是把它鎖在抽屜里,沒有拿去出版,也沒有讓任何人讀過。煙還是在吃,吃得煙霧騰騰,我不知道這本書寫得怎么樣,哪些是該寫的哪些是不該寫的哪些是還沒有寫到,能記憶的東西都是刻骨銘心的,不敢輕易去觸動的,而一旦寫出來,是一番釋然,同時又是一番痛楚。丹麥的那個小女孩在夜里擦火柴,光焰里有面包,衣服,爐火和爐火上的烤雞,我的《老生》在煙霧里說著曾經(jīng)的革命而從此告別革命。土地上潑上了糞,風(fēng)一過糞的臭氣就沒了,糞卻變成了營養(yǎng),為莊稼提供了成長的功能。世上的母親沒一個在咒罵生育的艱苦和疼痛,全都在為生育了孩子而幸福著。
(《老生》,賈平凹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