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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今事 長話短說(鐵揚)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4年09月22日09:56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鐵 揚

  那年我15歲,從被稱作革命搖籃的“華大”來到省會保定,正式進入文藝圈。我報到的單位是河北省文工團。這個新建單位是由原來的冀中、冀南、冀東幾個文藝團體合并而成,被安排在保定大紀家胡同一個老商號的下處內(nèi)。這個老商號的下處由幾個院子組成,院子套院子竟然容納了兩三百人的工作和居住。我被分配在一個院子的一間屋子內(nèi),這屋子和當?shù)孛穹繘]什么兩樣,一明兩暗,方形窗欞的窗戶,屋內(nèi)還有一盤炕,炕上睡人,炕下“辦公”?幌滤倪叢豢康財[著一張三屜桌,桌上散落著幾本書籍和雜志,雜志中有一本叫《文藝報》。這是《文藝報》的第一卷第一期:十六開本,淡黃色民間剪紙圖案做底的封面,左面豎排著三個紅色大字“文藝報”。同志們常坐在桌前翻看,我看到它時已被翻動得成了舊書。

  我進入神秘的文藝圈,已經(jīng)是個“一不小心”,專業(yè)文藝圈之于我本來就是一個神秘王國。先前,我看過有出叫《白毛女》的歌劇,現(xiàn)在這些演“白毛女”的人就在你眼前,這位就是“喜兒”,那位就是“黃世仁”……在“華大”時,我們也演過一出小歌劇,劇本上印著作者和曲作者的名字,現(xiàn)在這兩個人就和你一同排隊打飯。那時我覺得能用鉛字印在書報上的人物都是大人物,原來我所在的神秘王國是如此地使人眼花繚亂。

  我坐在辦公桌前翻看這本《文藝報》,原來這才是一個更高級的“王”的世界。這里用鉛字顯現(xiàn)的人物可不同于和我朝夕相處的那些喜兒、黃世仁們,他們是茅盾、胡風這樣的大人物。原來這些文藝大家、巨星也不再距我千里之外,他們的高論正直接引導著我去認識我所從事的事業(yè)——文藝,我也更“神圣”了。

  后來在單位資料室翻看《文藝報》成了習慣,我從這里得知丁玲和周立波得了斯大林文學獎,巴金在朝鮮見到了彭德懷,常香玉為抗美援朝捐了一架飛機,蘇聯(lián)作家愛倫堡來了……借助這一本本雜志,你不僅可以“聽到”這些名人的“聲音”,了解他們的文藝主張,有時,你還可以借助照片看到他們的模樣:茅盾蓄著解放后已不多見的上髭,丁玲披著大花絲巾(俄羅斯的吧)燦爛地笑著,胡風是一位謝頂總顯得與眾不同的中年人,郭沫若、周揚、鄭振鐸、陳企霞、劉白羽、王朝聞……由于經(jīng)歷不同,各自的氣質(zhì)也不同。有時從中還可以了解到那些“不在位”但名聲更顯赫大家的足跡:齊白石、徐悲鴻、馬思聰、俞平伯、吳作人、歐陽予倩……有位叫馮法祀的油畫家后來竟成了我的油畫老師。

  在我的印象中,那時的《文藝報》好像總處于政治運動的風頭浪尖,它的編輯部也在不停地更換“主官”,差不多兩年一換,有時一年。于是作為年輕文藝工作者的我們,似乎就在《文藝報》領(lǐng)導更換的同時也被卷入一場場運動的旋渦。那時由于自己的“政治、文藝”修養(yǎng)淺薄,常陷于運動的迷霧中。有兩位年輕作者剛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提出質(zhì)疑,由此就引出了一場文藝整風。電影《武訓傳》《清宮秘史》受批判了,我們也必得坐在那張辦公桌前守著幾本《文藝報》做自我批判。你說你處于迷霧中,不行。你眼前不是有《文藝報》做引導嗎。于是你便找到了你那問題的根源。1951年中國文聯(lián)通過《文藝報》就向文藝工作者發(fā)出過通知,開宗明義指出“在文藝界整風運動期間,《文藝報》為指導這一運動的主要刊物”。

  隨著文藝整風的深入,我也開始尋找自己的問題。慶祝新中國成立一周年時,領(lǐng)導分配我去畫作為游行用的毛主席巨幅畫像。當時,參與者共三人,工作開始后,我卻被分配去調(diào)顏色和只畫領(lǐng)袖的領(lǐng)子和扣子。我要求畫臉,主畫者請示領(lǐng)導后,領(lǐng)導不同意,說我不會帶著階級感情畫領(lǐng)袖,怕走了樣。我怏怏不樂地只畫了一個領(lǐng)子和兩個扣子,便表現(xiàn)出對領(lǐng)導的不滿。開會時有人提出了我的表現(xiàn),我才開始認識我的問題,因為我出身成分高,階級感情不純,很容易把領(lǐng)袖畫走了樣,我做了檢討。

  那時我做舞臺美術(shù)工作,有時幫助燈光組開燈,一次我開錯了燈,把紅光打在了“蔣介石”身上,蔣身上本應該打?qū)儆陉幚渖{(diào)的藍光。那束紅光應屬于英雄和領(lǐng)袖的。這次的問題嚴重,于是我便自告奮勇地作為重點人供大家進行批判。開會時,一位同志信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文藝報》,拍打著說:“你也整天看《文藝報》……立場哪去了?”我虛心地接受著批判,以《文藝報》上的精神虛心接受著。

  1955年至1960年,我是中央戲劇學院的本科生。在中戲的大資料室里翻看《文藝報》,仍然是我的習慣。這5年隨著我國政治生活的大起大落,《文藝報》對自己的把握也顯得慌忙不迭,時而歡騰雀躍,時而低沉忙亂,有時還會處于被動挨打的狀態(tài)。一時間,各派勢力的刀光劍影,也都可散見于《文藝報》上:丁玲、陳企霞倒了,馮雪峰、艾青倒了,丁玲、王實味、肖軍在延安時的老賬該清算了,胡風已是一只死老虎……有人雖然沒有倒,但也常處于搖搖欲墜的境地。誰主張要寫中間人物了,誰提出現(xiàn)實主義道路廣闊論……直到再后來對文藝作品更廣泛深入的清點,也像是開始于《文藝報》:從對電影《林家鋪子》的批判,到對《海瑞罷官》的大批判。自此《文藝報》像是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消逝了。刊停人散12年吧。

  在10年的政治動亂中,只在我遇到那些曾在《文藝報》上顯現(xiàn)過模樣的人時,也才想起當年的《文藝報》。1968年,我在五七干校遇到和我一起勞動的田間和梁斌。他二人抬著一只大筐,筐里是蓋房用的石灰。二人頭上都包著羊肚手巾,手巾上臉上都淌滿石灰。當時我們在為自己蓋房,我是個收磚收石灰的,他們是運石灰的?吹剿麄兌僳橎侵鴣斫皇,不由得想起田間在《文藝報》上的豪言壯語,“讓風暴更大些”以及梁斌的“平地一聲雷”(《紅旗譜》語)。那些風聲和雷聲,此時就像飄浮在五七干校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曠野上空。

  12年沒有見到《文藝報》,再見到它已是“文革”之后,那時我從干;氐脚f時的省城保定。一次在天華市場閑逛,看到一個舊書攤上擺著一摞舊《文藝報》,大約有幾十本吧,我拿起一本看看,封面上有原書主的簽名,主人叫夏昊,名字以下還恭恭敬敬地落著名章。每本雜志不卷邊,不折角,保存完好。夏昊是誰,我很熟,先前在文工團做演員,是南方人,因為能寫,被調(diào)到省文聯(lián)的刊物做編輯。因為能寫,1957年大鳴大放時,寫了一篇叫《并非一切都是七級》的雜文。說的是有位劇團領(lǐng)導,級別雖屬文藝七級,但文藝水平實在不夠七級,且充滿指揮欲,還鬧出過不少笑話,比如把五線譜叫有線譜,把簡譜叫無線譜,在總結(jié)會上說:“我們的樂隊也有進步嘛,過去演奏用無線譜,現(xiàn)在用有線譜!庇形谎輪T要演一位高層領(lǐng)導,去問這位團長到哪里去體驗生活,團長說:“就體驗我吧!毕年坏碾s文內(nèi)容真實,這位團長也就是只讓我畫扣子的那位。但雜文的發(fā)表,使夏昊以污蔑黨對文藝的領(lǐng)導為罪名被定為極右派,下放勞改,很晚才摘帽回城。賣《文藝報》當然是他的生活所迫而為吧。我翻動著夏昊這摞珍藏的舊刊物,決定將它買回,但自己現(xiàn)錢不夠,便急忙騎自行車回家取錢,回來后攤主收攤了。后來幾次尋找,終未得見。我和舊《文藝報》的“交往”歷史,隨著這次的買書事件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

  “文革”后復刊的新《文藝報》隨著新時期到來終于誕生了。

  到書刊報亭買《文藝報》仍然是我的習慣,一次一不小心,我在一本《文藝報》中發(fā)現(xiàn)了鐵凝的名字,她的一個中篇小說獲獎了,那是1984年的事,這又是我和《文藝報》不尋常緣分的開始吧。之后隨著鐵凝的名字在《文藝報》上的出現(xiàn),突然間我和《文藝報》的關(guān)系更直接起來,竟然見到編報的“真人”了。

  那幾年,新時期的文學界格外熱鬧,讀者百姓們對作家們也格外看重,由此帶來的是出版和報刊業(yè)的大繁榮,一時間在家中接待找鐵凝約稿者竟成了我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在接待事務中,我的任務有三項:接站、做飯、買燒雞:騎自行車去接站,讓客人坐在后車架上……許多客人都夸過我做飯的手藝(有位女編輯說我炒的洋白菜顏色漂亮的像“塑料”一般)?腿穗x開時送只燒雞,也算是一片心意。在我們所處的城市保定,能拿出手的禮品大約也只有馬家老雞鋪的燒雞了。

  一次吳泰昌來了,當時他是《文藝報》的副主編。接完站、吃完飯(那次還買了保定自產(chǎn)的散啤酒)去買燒雞。泰昌要和我一起逛保定,但走在街上,一不小心他把腳崴了,且崴得不輕;鼐┖笏螂娫挄r還說:“鐵揚啊,腫得穿……穿不上鞋了!碧┎烊丝煺Z,性情隨和,說話稍有口吃。我們年齡相仿,相互都直呼其名,那次他的腳崴得不輕,許久才痊愈。

  我自己在《文藝報》的“亮相”是1999年,那年是《文藝報》50周年華誕,報社編了一本大型紀念畫冊,其中要收錄一些與刊物有各種性質(zhì)聯(lián)系的人物。在一個欄目內(nèi),我便作為“家屬”和鐵凝一同出現(xiàn)在本欄目內(nèi)?吹阶约旱男蜗螅锌f千,原來《文藝報》把我也當自家人了。

  或許因了我和《文藝報》這些千絲萬縷的故事,在我所敬重的大型文學刊物中,《文藝報》在我腦海中始終是凸顯著的。2000年以后,作畫之余,我陸陸續(xù)續(xù)地寫了點散文,寄給誰呢,首先想到的還是《文藝報》。那時它開辟了一個“新作品”版。我把一篇叫《緬懷純潔》的散文作為投稿寄了出去,蹊蹺的是,很快欄目的主持人就打來了電話說:“鐵叔,散文收到了,我們準備用。”還夸了我那點文字。原來這位主持人不是別人,是馮秋子。她呀,我接過站,吃過我做的飯,好像也為她買過燒雞。那時她尚在作家出版社。自此我和《文藝報》的交往,又是一個新的開始,為我后來的寫作也帶來了勇氣。

  后來馮秋子調(diào)走了,走后仍關(guān)心著我的寫作,以及我和《文藝報》關(guān)系的延續(xù)。于是我便又得到新的編輯、記者的呵護和關(guān)心,連我在美術(shù)界的活動也得到關(guān)注。很具專業(yè)的編輯、記者每次都義不容辭地出現(xiàn)在我的藝術(shù)活動中。接受贈寄報紙也一直在繼續(xù),每每接到報紙,我都鄭重其事地翻看每個欄目的文字,說不定還能找到自己的名字。最近我在云南認識了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在路上急就了一篇《巧遇魯若迪基》的散文,寄給了《文藝報》。幾天后魯若迪基先看到報紙,打電話告訴我說,他看到了文章,還說高興地喝了三天三夜的酒,說了一些那篇文章的好話,就拐到了《文藝報》上,說:“《文藝報》那可是大報啊……”

  大報《文藝報》風雨兼程走過了它的65個年頭,雖然它不再是指導什么運動的主要刊物,它“平民”了,親切了。圍繞文藝這個難以糾纏的現(xiàn)實,在這里你可以盡抒己見?傆忻靼兹说恼嬷埔,使你的認識更接近于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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