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網絡作家天下塵埃的《咸雪》和《囚心》,產生一種恍惚的感覺,它們究竟是所謂的“傳統(tǒng)文學”,還是“網絡文學”?它們本來是以網絡的面目出現,但又都進入紙媒選稿的視野。作為純文學作品,《囚心》被《人民文學》刊載;作為通俗小說,《咸雪》則被《今古傳奇》選中作為頭條。這或許說明一個問題:“傳統(tǒng)文學”和“網絡文學”在文學本質上沒有差別。
為什么文學中要分出“網絡文學”這樣一類來,不是按照文體的標準,也不是按照題材、長短等等的標準。但若說純粹出于研究或者稱呼的方便這樣命名,又不能涵蓋網絡文學獨有的特性;蛘哂谩把拧被颉八住眮砀爬▊鹘y(tǒng)和網絡作品的文學品位,也有此一說,但亦不全面。網絡文學是當下大眾文學的重要構成,甚至在某種角度上網絡是大眾文學的主陣地,但是大眾文學或者它的另一個稱謂“通俗文學”就一定俗嗎?怕不盡然,《咸雪》和《囚心》就突破了這種界限,它們是通俗文學,但又具有非常優(yōu)雅的文韻,在這一類作品中顯得有特色;同時也正是這種“雅”,讓天下塵埃的寫作具有了跨界的可能性——跨越網絡和傳統(tǒng)之間的鴻溝,探索一種優(yōu)雅的網絡寫作。
這樣做是有風險的。網絡文學被稱為“快餐”文化之一種,快餐首先速度要快,饑餓的讀者每天等著吃;二要有重口味,以掩飾其粗糙的做法;三是不過分追求豐富的營養(yǎng),能快速地填飽肚子才是王道。這樣一來,精描細化、精雕細刻就顯得沒有用武之地了!断萄肥且徊考芸盏臍v史題材小說,說它架空,只是架空了具體的時代年份,在大輪廓上仍然是有歷史背景的。架空所追求的是一種寫作倫理上的自由,以及閱讀時撥云見日、直追故事的直接和明快。作者把淮揚鹽商沉浮史這樣一個有根有據、有深遠歷史脈絡的題材,用這樣的方式寫出來,實而虛之、虛而實之,表現出網絡創(chuàng)作的高度靈活性。在作品的架構上,盤子大,但遠遠沒有想象中的網絡作品“巨無霸”的長度,由是也沒有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由大而小,細節(jié)、情景以及由它們所營造出的意境體現出了作者不俗的敘事追求。那種在今人看來半文半白的語言,委婉至略帶含蓄的敘述,倏忽而過的轉換和淡然而至的停頓,都使這部作品看上去充滿質感和美感。
同是架空類的《囚心》在風格上與《咸雪》雖然一脈相承,但還是有所區(qū)別。它更婉轉,更曲折,更富有含蓄性,有更多的“彎彎繞”。小姐、劍客、僧侶等諸位人物之間或明或暗的關系,誤會、尋仇、殘殺、懺悔、放下這些角色行為深刻的精神象征和贖罪心理,都讓這部作品有些遠離網絡文學輕、直、簡、烈的特征,反而是一部略接近傳統(tǒng)寫作的佳作。讀《囚心》是要費些腦筋的,要猜測著尋找,要思索著去偽,也要嘆息著感動。假如站在網絡的角度上,這些就夠了。但是作者顯然還有更高的目標,那就是不滿足于故事,而是切入人的靈魂世界,寫過錯之后的心靈負累,寫為了贖罪而做的犧牲,寫糾結了一生之后的放下,如此等等;同時整篇作品結構緊湊,故事緊貼人物進行,而語言更比《咸雪》還要雅致,場景和意境也營造的空靈、曠達,這就不是一部純粹在網絡上傳播的作品所能做到的了。
網絡作品遭人詬病的重要缺陷是只提供娛樂、消遣的材料,缺乏正向的價值觀。作為歷史小說,《咸雪》和《囚心》一個有歷史背景,一個則純然虛構,但它們卻有著共同的價值追求,即通過人物的命運沉浮或者時乖命蹇,揭示出主宰其中的人性和道德力量,這也就與當下的時代要求結合起來!断萄分刑K家和詹家、丁家和吳家之間基于鹽業(yè)而又夾雜著姻緣交錯和愛恨情仇的恩怨糾葛,扣人心弦自不必說,而蘇家和丁家行義積善、濟危扶困、慷慨救難的家風才是令其家族勃興、事業(yè)延續(xù)的根本。更有聰慧、堅毅的靖瑤這個人物,她有視野上的寬度,也有戰(zhàn)略上的膽魄,附著于人物身上的精神力量巍然而立,不言自威,對當下頗有勵志意義。而《囚心》中人物各自心懷的歉疚是故事推進的動力,他們帶有的宗教般的自省和懺悔意識是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不常見的人物性格,作品所倡導的寬容、和解意味充滿悲憫的人生關懷,具有可以溫暖人性的溫度。
可見《咸雪》和《囚心》不是簡單的消費文本,它們飽含著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心理的想象,同時也表達著對俠義、慈悲、尚和、寬容、忍耐等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尊崇,雅化的敘事提升了文本的文學價值,但它們由此而喪失了網絡文學的某種特質。夏烈最近在《文學報》上發(fā)文,指出將網絡文學研究“學理化”的關鍵之一,就是要尊重網絡文學的娛樂性和商業(yè)精神。我也曾在“北京文藝論壇”上主張,評價網絡文學要兼顧它的文學性和消費性;蛟S這樣的觀點也有偏頗,但事實是,網絡文學之所以能夠得到局面空前的發(fā)展,在受眾方面,是因為它的娛樂性所表現出來的強烈的可讀性;在創(chuàng)作和傳播方面,固然是因為注重了大眾文學的創(chuàng)作技巧,但對隱含在網絡中的消費和商業(yè)規(guī)則潛在的適應則是重要法則。
商業(yè)和文學是敵人嗎?盡管有各種各樣關于商業(yè)與文學關系的解釋,但這不是一個憑“是”或“否”就能回答的問題。通俗一點說,這個問題可以替換為“經濟效益和文學價值哪個更重要”。只追求商業(yè)利益的作品必然有很多誘人的方式,而這些方式就有可能不都是在人性的正向上做工作;而只追求文學價值,社會效益增強,在可讀性上會消弱,反倒失去了影響力。最好的作品不是偏重于哪一方面,而是二者兼得的作品,既有可讀性,又有“正能量”。作為網絡文學作品,《咸雪》和《囚心》固然還有不少的毛病,在敘事上事件與人物之間的粘合度還有待增強,同時留白過多、大跨度的轉折、過分追求文字的雅化也給網絡閱讀帶來一定的困難,但作者追求網絡與文學雙重成功的意圖很明顯——并盡可能探索一種優(yōu)雅的網絡文學寫作方式,以獲得作品在文學上的更大價值,這種努力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