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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閣城的謎語(嚴歌苓)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4年05月09日09: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嚴歌苓

  第一次踏進拉斯維加斯的賭場是1988年。親戚們是把賭城一游作為一道美國文化盛餐來款待我的。我們乘坐的大巴上赫赫然印著“發(fā)財團”的大字,車上座無虛席,大部分賭客是來自臺灣又在美國定居的中國人,一小部分是到美國走親戚的大陸中國同胞。大巴的行李箱爆滿,因為不少旅客帶了成打的軟飲料,可樂或雪碧之類。賭城的飲料比其他城市要貴,因此他們寧可勞其筋骨隨身攜帶,能節(jié)省一聽是一聽,八分、一毛的財富也是財富。即便賭博,他們照樣勤勞謹慎,一看就是中國人中的規(guī)矩人等,中華民族的美德差不多就寫在他們的氣質和容貌上。下榻的酒店是MGM,目光窮盡處,望不斷的賭臺賭局,眼睛和耳朵根本盛不下那么多聲和光。女招待的著裝比當?shù)胤蛇開明,讓人看到贏錢的下一步可以通向哪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堂而皇之的賭窟。回程的車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比原先窮了幾百或幾千,3天前的陌生旅伴因為共同吃了賭場的虧而親密了。相互熱議的都是如何與贏局擦了個邊,似乎每個人都得到過財神爺剎那的眷顧,但由于種種的小意外又與財富失之交臂。幾乎沒人怪罪賭場不公正的設置,在輸?shù)亩ň掷锟吹节A的幻影,就夠了。

  在賭場里逛了3天,我留神到一個現(xiàn)象:賭場里的中國人從比例上要比美國人多,社會層次要比美國人高。美國賭客中很大一部分從氣質上看都是離犯罪不太遠的人,明顯地帶有一種自我憎惡但更憎惡社會的眼神,而中國賭客基本上個個是良民。

  幾年后,我結交了一個朋友,她向我訴苦說,一個從北京來的老教授跟她借了不小的一筆錢,理由是國內老家發(fā)洪荒,急需修房子和治病的錢。他還要我的朋友保密,絕不告訴他的女兒,因為女兒剛讀完學位,工作婚姻都還沒著落,做父親的不忍給女兒增加壓力。錢借出了,就此一去不回。我的朋友惟一可寬心的是,這位老先生是北京名校的教授,知書達禮,從哪方面看都是正人君子,遲早會還款。兩三年后,老先生的女兒告誡她,假如自己父親背地向她借錢,千萬借不得,因為老教授染上了賭癮,背著她向她周圍的人都借過錢。一旦錢到他手里,他就乘上華人發(fā)財團的大巴跑去拉斯維加斯,帶上預先做好的9份三明治,夠3天的伙食,至于睡眠,干脆就戒了,連軸轉地坐在老虎角子,跟機器熬,直到輸光最后一個角子。在一次聚會上,我也見到了這位老教授,典型的白面書生,想到他仔仔細細做出9份三明治,克己自律地奔向賭場,輸?shù)魩兹f美元,實在難以置信。賭場和他,誰是更大的謎?

  于是我寫成了第一部有關賭徒的故事,《拉斯維加斯的謎語》。那是十好幾年前,我最初對我們民族天性中的賭性產生感觸,開始探索。

  后來,我無意中接觸到北美華人的移民史,其中寫到早期的美國華工賭博的故事。19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中國沿海地帶的華人遠渡大洋,參加美國西部開發(fā),淘金、修筑大鐵路、填沼澤造田,初衷是要用這些血汗工程的所獲給家族脫貧,為父母蓋上一座房,為自己娶上一房媳婦,再生一群兒女,但他們在回鄉(xiāng)的輪船底艙賭場里,卻輸?shù)靡粺o所有,到達家鄉(xiāng)碼頭的時候,甚至比離開時還窮。很多人因為沒錢娶許定的媳婦,沒臉面見鄉(xiāng)里父老,便直接乘船原路返回彼岸,再簽一單5年或10年的苦役契約,忍受種族迫害和歧視,為別人的家國富強繼續(xù)出生入死。其中有些人,居然又在回鄉(xiāng)的船上屈服于賭癮,又一次淪落得不名一文……

  讀到這些段落,我想,這些悲劇都慘得引人發(fā)笑了。我們的民族是怎么了?

  前年,我偶然又聽到了另外幾個賭徒的故事,比較老教授和華工的故事,它顯得更加壯烈、血腥,甚至魔幻。故事中的賭徒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成功的企業(yè)家,都是經過自己的艱辛和智慧獲得財富的人。他們來到一海之隔的澳門(媽閣),一夜輸贏往往幾百萬,上千萬,有的人進賭場是億萬富翁,而出賭場卻一屁股債,被黑白兩道的追債人全世界索命。也有決心改過自新的,甚至還有斷指盟誓的——你不能懷疑他的沉痛和真誠了吧?但最終他們還是輸給了賭場,也可以說是輸給了讓賭場奪走魂魄的自己。

  我覺得我看到了一個更好的關于賭博的故事。接下去的兩年,我一有時間就去澳門賭場,學賭博,體會賭博心理,采訪賭客和賭場經紀人,終于得到足夠的細節(jié)來豐滿故事和人物。

  我原先以為,人之所以成為賭徒是因為窮;窮紅了眼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賭,因為沒什么可輸?shù)摹5易罱牭降墓适轮械娜硕际情熑,都是掌握了大致的致富?guī)律,經歷了一定的致富必然的人。這樣的人竟會舍棄必然,隨偶然去擺布,放棄規(guī)律和科學的可重復性,聽信無序和所謂的天命,實在是令人失望。這些故事再一次引起我的懷疑:賭性是否是我們民族的先天弱點?我們是不是被動慣了,被世世代代的統(tǒng)治者擺弄慣了,不做主慣了,理性和規(guī)律總是讓王者權貴顛覆,那就不如把自己交給未知和僥幸,以被動制被動,反而有了點主動——這種宿命觀是不是積淀在我們民族的集體潛意識里?我們的集體潛意識中,對財富的渴望是那么熱切、危急、致命,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連年戰(zhàn)亂饑荒,天災人禍,不說遠的,就說剛剛過去的那個世紀,戰(zhàn)爭、災荒、政治動亂留給中國人多大的空暇來創(chuàng)造和積累財富?基本上是剛掩埋好同伴的尸體,擦干凈自己的血跡,就要迎接下一場災難了。因為我們最缺致富的機會和時間,所以在致富時就難免帶有緊迫感、危機感,也難免短視,急功近利。似乎我們冥冥中感到限期要到了,主義要變了,政策要改了,不抓緊時機時機就過去了。因而,富要暴富,財要橫財,在一切沒來得及改變之前,撈一把是一把,撈了還來得及跑,來得及躲。而一切財富得來之快,快不過賭臺,盡管那些大款闊佬已經有了生財之道,已經致富成功,但他們戰(zhàn)勝不了我們民族幾千年的遺傳密碼,那就是災民意識,是貧窮給我們留下的心靈恥辱和創(chuàng)傷。中國人擺脫內憂外患才多久?不到一個世紀;我們占據(jù)足夠的居住面積、吃飽穿暖才多久?還有多少中國人仍然缺乏吃、穿、住的體面和尊嚴?這些都繼續(xù)作用于我們的集體潛意識,繼續(xù)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對于貧窮饑荒的憂患和恐懼,這種與我們的生命俱來的,不以我們意志為轉移的恐懼和憂患意識使我們的狩獵者和當家人——中國男人們永遠暗懷一個夢想,就是閃電般地獲得巨大財富。賭臺似乎成全了他們的夢想,提供了“三更窮五更富”的跌宕起伏的人生縮寫。一頭是贏,一頭是輸,與其把命運交給一個個陌生的統(tǒng)治者,不如把它交給未知的老天。老天暗中給你洗的牌未必比統(tǒng)治者更不公平,反正是被動的人生,老天那一邊你似乎還主動些。贏是生,輸是死,求生不得求死總可以,但凡是求,總有點抗爭的意味,好歹紙牌籌碼自己過還了一下手,往哪里下注,下多少注,總還是歸你選擇,比一覺醒來毫無選擇地一切歸了朝廷、充了公、標為“沒收”、化為兵火要讓人甘心一些。

  帶著這樣的懷疑和推理,我寫出了《媽閣是座城》。

  在此,我向無私地提供我細節(jié)和情節(jié)的朋友們表示由衷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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