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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申:家常餅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4年04月16日10:15 來源:人民日報 何 申

  有些年了,下館子吃飯上主食,只要征求我的意見,我就點:家常餅。稀的則點粥、湯皆可。若吃不了打包,我也只打包家常餅。拿回家,炒餅絲、燴餅,怎么做都好吃。家常餅夾煎雞蛋熟肉,我感覺遠比漢堡、三明治好吃。

  我對家常餅的情結(jié),緣于年少插隊經(jīng)歷:塞北大山溝里生活很苦,糧食不夠吃。一年四季,誰家能稀粥不斷,在村里就算上等戶了。粥是小米或高粱米粥,五黃六月陳糧將盡新糧未熟時,稀到什么程度?盛粥——盆里照著碗(底),喝粥——碗里照見人,一點都不帶夸張的。每人一年的口糧(毛糧)360斤,若家里沒小孩子均著,幾個大人,稀粥都夠嗆。

  塞北不種麥,白面,甭說吃,想見著都難。女人串親戚,挎小筐,筐內(nèi)一個小長方紙包。何物?房東家收了一包,打開看,就是白面,都變成灰色了,打糨子都不黏,你送我我送他,說不定轉(zhuǎn)了多少家。后來知青帶去掛面,成了送禮上品。給房東送出二斤,一年后又轉(zhuǎn)回來,連裹的報紙都沒換,我一眼認出來。

  1970年夏,公社建廣播站,我去,每天給五毛錢誤工補貼,和公社干部同在伙房吃飯。當時脫產(chǎn)干部每人每月定量中,有百分之二十是白面。一老漢每次趕集都帶個半傻兒子送柴來,傻兒子見到干部吃餅,也要。老漢說:“想吃?養(yǎng)你這么個東西,這輩子甭想吃上打餅!”

  他說的“打餅”,其實就是“家常餅”,用大鐵鍋烙,烙好抓幾張立著敲“打”幾下,餅就分層發(fā)酥。老漢為何罵兒子?全因為公社干部吃餅的場面太“奢侈”,讓旁人承受不了。除了冬天,但凡天氣好,公社干部吃午飯都在院里。吃餅時不做菜,配小米粥。比較“帥”的“吃姿”,是一手掐著餅嚼,一手端粥。左一口,右一口,香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往公社送稿子,正趕上飯點,文教助理邊吃邊讓我翻稿給他看。近在咫尺,他滿嘴油汪汪,我饑腸咕咕叫,肚子直造反。

  公社伙房就一位老師傅,隔幾天打一次餅,原先是婦聯(lián)主任幫廚。她是“鐵姑娘”出身,手重腳沉,有一次一屁股差點把老頭撞大鍋里去。我到公社后,就讓我?guī)土恕N易韵锣l(xiāng)就自己做飯,這點活不算個啥,很快就從燒火升到主廚,我“打”出來的餅,比老師傅做的還好吃。咋回事呢?我舍得放油。

  又到集日,又趕上伙房打餅,老漢和兒子又來送柴。我看那傻小子眼巴巴往里瞅,怪可憐的,就背人把我的餅撕了半塊給他。傻子兩口塞下去,還要,我說:“還給你,我傻呀!币慌孕『⒆诱f:“你傻,把餅給傻子吃!蔽艺f:“我樂意,我樂意!本桶咽O碌娜o了他。

  當時公社廣播站就我一人,寫稿、播音、值機,外加晚上兼電話員。廣播站建時,縣站來技術(shù)人員,大學生,姓白,叫白學什么,學核物理的,當電工使,我們叫他白學,他也認可,說大學就是白學了。

  白學讓木工做一大木板,往上安燈呀閘呀線呀,名稱配電盤。我和白學挺說得來,凈一起聊《三國》《水滸》,結(jié)果完工了他走了,配電盤哪連著哪兒,我都沒弄太明白。好在公社的電也不是常電,有個小柴油發(fā)電機,晚上“噔噔”響一個多鐘頭,電燈一會亮一會暗,正念半道,電壓低了,喇叭里的聲音就像人死前咽氣,“嗷”的一下就沒音了。我忙說本廣播站今天的節(jié)目到此全部結(jié)束,然后一拉總閘。

  到了天大熱時,有一個晚上開全公社戰(zhàn)備電話會,我值機。從電話交換臺接連18個大隊,用一臺三用收音機,按“擴音功能”鍵,代替擴大器,再接一麥克,就可以講了。各大隊把小喇叭接電話上,一屋人全能聽清。那天武裝部長講話,我戴耳機監(jiān)聽。才講時間不長,忽然,我聽耳機里有了音樂聲——是那種報時的鐘音,然后就有男播音員說:”莫斯科廣播電臺,現(xiàn)在對中國聽眾廣播,莫斯科廣播電臺……”反復(fù)說。我的媽呀,敵臺!這還了得!我喊:“哪來的?哪來的!”我還以為是哪個大隊的收音機收的,反傳過來。過了一會,我看一眼武裝部長面前的三用收音機,腦子猛地轉(zhuǎn)過來,來不及下炕,一頭撲過去,拽下連通電話交換臺的線路插頭,頓時,三用收音機傳出那男播音員的聲音……

  大禍臨頭!那年月偷聽一下敵臺都得抓起來,把敵臺給播出去了,這還了得!第二天天沒大亮,縣公安局的吉普車就到了。我被關(guān)在一間屋里。后來門開了,有人進來做筆錄。我還行,很冷靜地說:“按說明書,三用收音機使用擴音功能,就不再收音。因此,擴音的同時又收音,是機器出了問題。”這時又有人過來,是白學,我心里坦實了。將近中午,伙房打餅的香味傳來。我敲窗戶:“別忘了我那份餅。”

  鎖響,公社秘書說:“你還想吃餅?”門開了,他又說:“聽著,經(jīng)查,事故是機器故障所致。你,馬上回村里去吧!比缓蠼o我使個眼色:快走!我明白,這是放我一條生路呀!我夾起行李,一溜煙就竄出公社,逃回我插隊的村。從此,直到幾年后離開塞北,我都沒再吃著過那么好吃的公社伙房的“打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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