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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種“農(nóng)活兒”的文學教育(陳平原)

http://www.lijiacheng616.cn 2013年11月15日10:27 來源:文匯報 陳平原

  生活在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社會,3D打印技術逐漸普及,數(shù)據(jù)庫日新月異,遠程教育蓄勢待發(fā),這個時候談論古老且低效的“農(nóng)活兒”,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之所以“逆潮流而動”,乃是有感于網(wǎng)絡開放課程的聲勢浩大,國內(nèi)各大學正奮起直追?簥^之余,有點擔心“文學教育”從此更加沒落,故希望一探此潮流的好處與局限性。

  自2010年人人字幕組開始批量翻譯國外名校的開放課程以來,呼喚國內(nèi)大學緊跟時代潮流、推進遠程教學的,不僅僅是民間,還有《人民日報》等主流媒體。形勢緊迫,北京大學自然不甘人后,今年3月發(fā)布《北京大學關于積極推進網(wǎng)絡開放課程建設的意見》;6月舉行第一次新聞發(fā)布會,稱5年內(nèi)將建設100門網(wǎng)絡開放課程;9月17日,北大首批全球網(wǎng)絡公開課上網(wǎng)。據(jù)2013年9月24日《中國青年報》稱,北大預計,未來一門課程會有10萬人選修,課程結束后1萬人通過考試,其中100名北大在校生得到學分,其余分布在世界各地的9900人則得到課程合格證書(參見《中國大學首批網(wǎng)絡開放課程上線要顛覆傳統(tǒng)教育?》)。我的直覺與記者的調(diào)查大致吻合,那就是,此舉將對傳統(tǒng)教育造成巨大沖擊。為了吸引眾多遠離教授視線、沒有課堂紀律約束、隨時可能離開的受眾,教師的講課風格必然趨于表演化;精心準備課件的結果是,每堂課都成了頗具觀賞性的電視節(jié)目;若大面積推廣此類課程,總有一天,教授們搖身一變成了演員。那樣的話,網(wǎng)絡公開課可就成“百家講壇”的升級版了。

  我當然知道方興未艾的網(wǎng)絡開放課程前途無量,但希望有關人士宣傳時調(diào)子不要定得太高——此乃“傳統(tǒng)課堂”的補充,而不是取而代之。因為,大學課堂千差萬別,通識課的講授或許可以“無遠弗屆”,專題課則很難不面對特定的修課學生。“有教無類”的理念與“因材施教”的方法之間,存在著巨大縫隙,須努力協(xié)調(diào)。而在所有課程中,最最麻煩的,很可能是兼及知識與才情、注重氛圍的渲染、強調(diào)個體差異的文學教育。

  幾年前,我撰寫長文《“文學”如何“教育”——關于“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中國文學學報》第一期,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0年),提及“文學教育”的特殊性——這是一個門檻很低、但堂奧極深的“專業(yè)”。對于學生來說,直接面對、且日后追懷不已的,并非那些枯燥無味的“章程”或“課程表”,而是曾生氣勃勃地活躍在講臺上的教授們。此文第五節(jié)專論“創(chuàng)作能不能教”,以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講授“各體文寫作”為例。

  作為著名小說家,沈從文站在大學講壇上,到底表現(xiàn)如何,很讓人牽掛。西南聯(lián)大歷史系本科生、外文系研究生何兆武稱:“沈先生講課字斟句酌的,非常之慢,可是我覺得他真是一位文學家,不像我們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連不上,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非常有邏輯性,如果把他的課記錄下來就是很好的一篇文章。”(《上學記》117頁,三聯(lián)書店,2006年)表揚沈從文講課“非常有邏輯性”,這與同時期絕大多數(shù)修課學生的描述明顯背離;我更愿意相信汪曾祺的說法。

  日后成為著名小說家的聯(lián)大中文系學生汪曾祺,在1986年第5期《人民文學》上發(fā)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回憶:“沈先生的講課,可以說是毫無系統(tǒng)”;“沈先生的講課是非常謙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勢,沒有任何舞臺道白式的腔調(diào),沒有一點嘩眾取寵的江湖氣”;“沈先生教寫作,寫的比說的多,他常常在學生的作業(yè)后面寫很長的讀后感,有時會比原作還長”(參見《汪曾祺全集》第三卷463—469頁,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不擅長在公開場合侃侃而談,而更喜歡私底下與學生們深入交流,這樣的教學方式,今天看來稀缺得近乎奢侈。

  可與汪曾祺的描述相呼應的,是詩人杜運燮的追憶:“雖然也曾慕名去旁聽過,但講課的口才不是他的特長,聲音很低,湘西鄉(xiāng)音又重,有的話聽不見,有的聽不懂,因此聽過幾次后,就不想去了。但一直認為他是我的一位好老師?烧f是不上課的老師。更確切點說則應該是,在他家里上課的老師。他是一位善于個別輔導和施行身教的難得好老師。我十分愛上這種課!(參見杜運燮《可親可敬的“鄉(xiāng)下人”》,巴金等著《長河不盡流——懷念沈從文先生》210-213頁,湖南文藝出版社,1989年)。

  毫無疑問,沈從文的課堂具有特殊性,因其兼及欣賞與寫作;但道理是相通的,即“文學教育”必須面對每一個個體的學生。沈從文講課沒有條理,但修課的學生感覺自己很有收獲,這就是文學課堂的特點。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種教學方式,效果極佳,但效率很低,不符合大規(guī)模生產(chǎn)的需要。

  一聽說講授網(wǎng)絡開放課要考慮十萬收看者,作為教師,我真的是無所適從。別的課程我不懂,從事文學教育多年,深知“面對面”的重要性。打個比喻,這更像是在干“農(nóng)活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很難“多快好省”。這不是我的發(fā)明,是借用二位前輩的妙喻。葉圣陶在《呂叔湘先生說的比喻》中提及,他很欣賞呂叔湘的說法:“最近聽呂叔湘先生說了個比喻,他說教育的性質(zhì)類似農(nóng)業(yè),而絕對不像工業(yè)。工業(yè)是把原料按照規(guī)定的工序,制造成為符合設計的產(chǎn)品。農(nóng)業(yè)可不是這樣。農(nóng)業(yè)是把種子種到地里,給它充分的合適的條件,如水、陽光、空氣、肥料等等,讓它自己發(fā)芽生長,自己開花結果,來滿足人們的需要!(《葉圣陶集》第十一卷286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年)。

  我相信葉、呂二老的話,從事文學教育,“的確跟種莊稼相仿”。

2013年11月3日于香港中文大學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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