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
我在1956年4月,在我21歲半的時候,寫下了改變了我一生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是王蒙1956年4月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的題目,在《人民文學》1956年9月號發(fā)表時改為《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
稿子在9月號的《人民文學》上登了出來,不是頭題,頭題是東北作家楊大群的《小礦工》。
先是聽到對號入座的工作部門同志對于小說的爆炸性反應:主要是“我們這兒并不是那樣呀”之類。其實這些人多是我的熟人、好友。接著由韋君宜、黃秋耘主編的《文藝學習》雜志,展開了對于《組》的討論。我收到這一期大規(guī)模討論的雜志的時候真是樂不可支。第一篇無保留地稱贊小說的文章題名《生活的激流在奔騰》。第二篇就是嚴厲批判的了。一篇批判指出:林震不是革命的闖將而是小資產階級狂熱分子。一批青年作家,劉紹棠、從維熙、邵燕祥也還有劉賓雁等都寫了文章贊揚這篇小說。
而一批我的共青團干部戰(zhàn)友,包括李友賓、戴宏森、王恩榮等著文批評之。王恩榮同志還是我的老同學,是我介紹他參加了地下黨的外圍組織。我從身份上說正好處于贊成的與反對的兩組人之間。然而我又是小說的作者,對小說負有不可轉移、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本身也奇了。
看到作品引起這么大動靜,看到人們爭說《組》,看到行行整齊的鉛字里王蒙二字出現(xiàn)的頻率那么高,我得意洋洋。與此同時,我的《青春萬歲》修改稿已在中青社三審通過。也算一夜成名。正在籌備復刊的上!段膮R報》駐京辦負責人浦熙修命工作人員、著名電影評論家梅朵先生找我約稿,《文匯報》要求自次年即1957年1月1日起全文連載《青春萬歲》。
1957年2月,《文匯報》突然(我的感覺是突然)發(fā)表李希凡的長文,對《組》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從政治上上綱,干脆把小說往敵對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斃命。我放不下自己的光榮歷史的包袱,我無法相信李希凡比我更革命,我無法接受李代表革命來揭批我。我很快給公認的文藝界的最高領導周揚同志寫了一封信,說明自己身份,求見求談求指示。
想不到的是很快我接到了回信,約我前往中宣部他住的孑民堂一談。顧名思義,孑民堂就是蔡元培(字孑民)住過的地方,是一個古色古香的中式大會客廳。此后,我在文化部上崗時在此辦過公,至今仍有時在此會見外賓。我與孑民堂確實有緣。
周揚開宗明義,告訴我小說毛主席看了,他不贊成把小說完全否定,不贊成李希凡的文章,尤其是李的文章談到北京沒有這樣的官僚主義的論斷。他說毛主席提倡的是兩點論,是保護性的批評等等,令我五內俱熱。
我聽了毛主席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的講話錄音。主席說,有個王蒙寫了一篇小說,什么什么,一些人準備對他圍剿,把他消滅。主席說,我也是言過其實。主席說,王蒙我不認識,也不是我的兒女親家,但是對他的批評我就不服。比如說北京沒有官僚主義。中央出過王明,說自己是百分之百的馬克思主義,百分之九十就不行?北京就沒有官僚主義?反官僚主義我就支持。王蒙有文才,有希望。主席又說,小說有缺點,正面人物寫得不好。對缺點要批評,一保護,二批評,不是一棍子打死。
主席說著說著找不著香煙了,便說“糧草沒有了”。據(jù)說是陸定一連忙給主席送去了煙。
如此這般,化險為夷,遇難成祥,我的感覺是如坐春風,如沐春雨。我同時告誡自己,不可輕浮,注意表現(xiàn)。
林默涵老師將他打算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關于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的清樣給我,征求意見。這也是毛主席說過的,批評誰先送過去看一看嘛,可以批評也可以反批評嘛。
此時蕭殷應約正給《北京文藝》(現(xiàn)名《北京文學》)寫一篇關于《組》的文字,他約我交談。我告訴他林的文章的事,并告訴他,林文指出來的幾處寫得不妥的文字與小說結尾,都不是我的原作,而是《人民文學》雜志編輯部修改的結果。蕭殷非常重視這一情況,并強調此事必須說清,才是對黨負責的態(tài)度。我在給林默涵同志的回信中說及了此事。
文壇的深淺,其時我是一無所知。過了幾十年,我才知道更重要的背景,說是毛主席對于編輯擅改《組》稿事震怒了,他老說這樣改缺陰德。
有趣的是我當時對《人民文學》編輯部的意見遠比對《文匯報》小,我的發(fā)言中倒是有不點名地說《文匯報》的話。該報的承受力很強,我發(fā)完言恰好看到了梅朵與他的妻子姚芳藻。他們見我邊點頭邊笑,苦笑加傻笑,令你沒了脾氣。很快,浦熙修與梅朵登門拜訪,千說萬說一定要選載《青春萬歲》。也幸虧有這么一選載,否則,一切要等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后再說了。
三弄兩鬧,《組》的事不但化險為夷,而且變成了我的一件大幸事。當年“五四”,我被評為“北京市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
成了“右派”(?)
1957年5月,在“鳴放”的關鍵時刻,我在工廠接到通知,說是市委將派車來接我去機關看一個文件。我等了幾個小時,又通知我不去了。
后來我明白了,這是我命運中的一個關鍵情節(jié)。毛主席在當年5月15日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提出了反右派的問題,批判修正主義的問題,給高級干部看,先在高級干部中做好從反對官僚主義、宗派主義、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到反對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的指導思想的轉變。當時有一種說法,就是對于那些要重點保護的黨內外人士,可以提前給他們打招呼,給他們看這篇文章。我是怎樣從可能被重點保護,經過一個下午,最多兩個小時,改為不再保護了呢?詳情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是福是禍也不是我能說得清的。
1957年11月,領導通知,我回團市委參加運動。團市委領導對我直言,要解決我的“思想問題”。
這時全國的“反右運動”已經開展起來。一次我接到通知去團中央禮堂參加對劉紹棠的批判會。剛坐下,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正是劉紹棠,我不禁魂飛天外。會上另一位青年作家,熟人鄧友梅發(fā)言精彩,對劉的批判文情并茂,揭了劉也檢討了自己,還告誡了從維熙,語重心長。他的發(fā)言贏得了與會者的掌聲。主持會議的老革命老詩人公木(解放軍軍歌詞作者)做手勢制止了鼓掌,說是不要鼓掌了,鄧友梅業(yè)經所屬單位研究,乃是“右派分子”。大家目瞪口呆。離奇的是過了不久,傳來消息,公木老師公木領導也劃成“右派分子”了。
團市委當時抓出一個“右派”比發(fā)現(xiàn)一個蒼蠅還方便。負責我的“問題”的王靜中是抓運動的骨干之一。他戴一副小眼鏡,個子不高,很能分析問題。
我對于王靜中與他領導下的幾個人采取的是全面合作的態(tài)度。我相信組織的目的是教育我,批判從嚴,處理從寬。我相信王靜中等同志對我是與人為善,他們都很尊重我,很客氣,在批判最嚴厲的同時與我一個桌上吃飯,給我布菜,我相信他們真心相信對我是幫助是挽救是一片熱忱。我也相信自己確實需要認真清理一下,我確實偏于軟弱、過敏、多思,不夠無產階級。同樣,我也深知,想怎么樣對你,這是完全無法抗拒的,任何微小的抗拒,只能帶來更大的危難。
對我的批評都與文藝問題有關,王靜中表示他是懂文藝的,他也從藝術上批,如指出《組》中有哪些敗筆。
開了一天會,除我外共6個人,文明批判,有理有情。然后掛起,直到1958年5月,確定帽子。
……
1978年秋,更重大的事件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舉行。借著三中全會的東風,文學界毫不猶豫地進行了一系列平反。三中全會一閉幕,在新僑飯店,舉行了大規(guī)模的座談會,宣布為一大批曾被錯誤地批判否定過的所謂毒草作品平反,其中就有《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我得到通知,去開會和講話。我的發(fā)言低調,無非是說那篇作品并非敵對,不必那樣上綱上線。別人講了些什么我已完全忘記,但是許多多災多難的作品,一股腦兒一家伙就解了禁了。
宣傳的聲勢很大很大。據(jù)說第二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的頭條,就是一批文藝作品平反的消息,而《人民日報》的頭條標題中特別提到了《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名字。
那時有那時的朝氣、勇氣、豪氣、熱氣,主持這一工作的不過是文聯(lián)與作協(xié)的籌備組,定了,就干,趕緊干,也就成了。
我沒聽到廣播,但是芳遠在烏魯木齊,聽到了,她激動地寫信來,說是中央已經向全世界宣布了對于王蒙作品的平反。好像只剩下了我自己,似信非信,仍然有點二乎。
1979年1月,我收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召集“部分中長篇小說作者座談會”的邀請,乘伊爾62飛機去的。住在友誼賓館。
更重要的卻是藉此次進京,我完成了大事。經過一些手續(xù),由當時的團北京市委給我下了“改正”通知,1958年的事不算了,右派分子的噩夢無疾而終。還給我向新疆自治區(qū)黨委開出了黨員組織關系介紹信,時在我離開北京到達新疆15余年之后,時在我入黨30年之后。入黨10年后被逐。再度過了20年后,回來了。似乎不可思議,反而低頭無語。這可真是鍛煉!
我回到北京,成了北京市文聯(lián)的“專業(yè)作家”。中國的“專業(yè)作家”與外文中的專業(yè)作家含義不同,恰恰相反,在外國,專業(yè)作家是指以寫作為職業(yè),靠版稅生存的人,在中國,是指被“養(yǎng)起來”寫作的人。
當時北京文聯(lián)諸公對浩然的事意見不一。管樺,楊沫,都對浩印象很好,大多一般工作人員與司機也都喜歡浩。另外有幾位老作家,對別人在“文革”中挨整而浩一花獨秀,尤其是浩當“文革”頭目時的一次紅衛(wèi)兵批斗大會耿耿于懷!皻w來”的我等(包括劉紹棠、鄧友梅、從維熙以及后來的葛翠琳、杲向真等),都對浩然抱著善意。我等已經受夠了,不想看另一個作家品嘗被封殺凍結的滋味。
我早在1979年就明確宣示過,我愿尊重每一位師長,但是絕對不投靠;我愿團結每一位同行,但是絕對不拉攏。我愿意把這些個想法提交給廣大的讀者,提交給歷史。從個人經歷來說,新時期以來,在我回憶的這個時期,我是有所不為,有所不取,有所選擇的。
還有一件事我絕對不干。就是不與人搞口舌之爭。至今如此,有誤解,有歧義,有惡意,有胡說八道,我都是笑一笑。笑一笑是一寶,這是我的體會。我寧可再不寫一個字,寧可轉業(yè)賣糖葫蘆,決不陷入文人相輕的下賤圈子中去。
四次文代會
1979年10月30日,四次全國文代會開幕。我看到那些老文藝家,坐著輪椅,扶著雙拐,被人攙扶,口齒不清,驚魂乍定……都來了。老作家蕭三、樓適夷等到了臺上發(fā)言,說上一句“咱們又見面了……”,泣不成聲……仿佛“文革”中整死的文藝家的冤魂也出現(xiàn)在主席臺上啦。
大會上一些中青年作家激動興奮,眉飛色舞。有幾個人發(fā)言極為活躍尖銳,例如柯巖、白樺,還有劉賓雁的講話,全場轟動。他們本來不在文聯(lián)全委的候選名單上,但是由于言發(fā)得好,人氣旺,被增補到名單上了。
小平同志代表中央致詞祝賀。人們對他講的“文藝這種復雜的精神勞動,非常需要文藝家發(fā)揮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寫什么和怎樣寫,只能由文藝家在藝術實踐中去探索和逐步求得解決。在這方面,不要橫加干涉”欣喜若狂,掌聲如雷。許多人記住的就是“不要橫加干涉”六個字。
但我的印象不盡相同。我是主席團成員,姓氏筆畫又少,坐在主席臺第一排,我近距離地感染到了也領會到了小平同志的莊嚴、正規(guī)、權威,他的決定一切指揮一切的神態(tài)、舉止和語氣。他是一個真正的指揮員,他牢牢地掌握著局勢和權力,他的姿態(tài)和論斷絕無令文人們想入非非之余地。
我希望保持適當?shù)那逍,上海話叫做要拎得清,不可拎勿清。我的發(fā)言是低調的,我的講話角度是極“左”的一套離間了作家與黨。我必須在熱烈的情緒下立于不敗之地。
立刻有了反響,一些同行表示我講的令他們不滿足,聽了不甚過癮,我講得太軟,不痛快。從這個時候,我就常常受到善意的夾擊了,一些人說,他太“左”了,他已經被招安,站到官方那邊了。另一些人說,他其實右,而且更危險。
也可以說我成了一個樁子,力圖越過的各面的人,簡單而又片面的人都覺得我脫離了他們,妨礙了他們,變成了他們的前進腳步的羈絆,而且是維護了效勞了投奔了對方。有時候我會左右逢源,這是真的。更多時候我會遭到左右夾擊,這尤其是真的。這樣的樁子,客觀上有點像個界牌了。
34年已經過去了,回想起來除了大的社會變動的投影與有關政策的宣示以外,這樣的盛大隆重的文代作代會竟然沒有什么文藝的內容可資記憶。
說來歸齊,第四次文代會是一個標志,中國的文藝進入了新時期,聲嘶力竭,雷霆萬鈞,一切達于極致的“文革”,終于離開了我們,這應了物極必反的老話。不論具體情節(jié)上有多少倉促和不足、膚淺和幼稚,第四次文代會仍然算是一個轉折,它畢竟埋葬了“文化大革命”。
“現(xiàn)代派”風波
1982年夏,我作為列席人員出席了十二大。列席者不參與選舉,但是投完票開票唱票時叫我們進了大會堂,我在二樓上看到了候補委員中有王蒙的名字。
想不到的是,十二大后等著我的是關于“現(xiàn)代派”的風波。時在中國作協(xié)外聯(lián)部充任法語譯員的高行健先生寫了一本書:《現(xiàn)代小說技巧初探》,其實是一部通俗的小冊子,談到所謂西方現(xiàn)代小說里時間空間的處理,人稱的應用與轉換,心理描寫與意識流等。李陀、劉心武、馮驥才三人各寫了一封給高行健的信發(fā)表在《上海文學》上,表達對此書的興趣。我因上海的《小說界》催稿甚急,寫了一篇小文,介紹并稱許了高行健的書。
想不到的是這成了一件事,似乎是異己的現(xiàn)代派思潮向中國發(fā)起了襲擊。胡喬木更看重的則是于甘肅出版的一本《現(xiàn)代文藝思潮》,尤其是該雜志上發(fā)表了東北詩人徐敬亞的一篇文章,《崛起的詩群》,被認為是顛覆性的。
《文藝報》的一批骨干,面對現(xiàn)代派之說如臨大敵。
此次我國的現(xiàn)代派風波,帶有給剛剛當選中央候補委員的我的一個下馬威的色調!段乃噲蟆返馁Y深副主編唐因等在一些場合還特別點出我的名字來。而另一位新歸來的副主編唐達成在一些場合——有的我在場——大批現(xiàn)代派,語焉不詳,含含糊糊,天知道他在講什么。
好在胡喬木對我是既忠告又保護。他肯定:“你走得不遠”,我想他看重的是我的作品的政治傾向特別是少共情結。我的“此致布禮”大大幫助了我在猛批現(xiàn)代派的風浪中矗立不倒。
但喬公在1983年春節(jié)期間接待我暢談,并親自給中南海的車隊打電話,要車去接我愛人到他家小坐,極大的友好情節(jié)一傳出去,《文藝報》的某些人長嘆一聲,領導對王的態(tài)度不一般啊!便只好放過了王某。信不信由你。
這里邊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上海。四篇小文章都發(fā)表在上海。后來夏衍寫了文章,巴金老也發(fā)表了看法,都不贊成那樣如臨大敵地批現(xiàn)代派。這使得一些不大不小的領導更加不安,似乎是上海在不聽招呼,不服管。
這里最鬧不明白的是馮牧同志,他是最最以愛護支持中青年作家自詡的,為什么一個現(xiàn)代派問題他激動成了那樣,說的話那樣帶情緒,不惜與那么多人特別是上海的同志決裂……
《文藝報》的同志也不順利,他們收獲的不是他們所需要的果實。后來,張光年同志與作協(xié)班子決定,《文藝報》改成報紙形式;馮牧改去編《中國作家》雜志;副主編唐因到文學講習所(后改名魯迅文學院)主持工作;編輯部主任劉錫誠到民間文學研究會;理論組組長李基凱則不久到美國探親,沒有再回來。我私下認為,這是該時的《文藝報》向周揚叫板的結果。
對這一年的批現(xiàn)代派,各種說法都有,如廣東作家們說此事是說戲內有戲,戲后有戲。葉君健先生則認為某些人意在否定中央對于王蒙的選拔。葉老是非黨人士,是安徒生專家,安的童話全集的譯者,對一些人事、政治問題竟也這樣敏感。我則干脆裝聾作啞,忙著寫我的小說。在北京,除了胡喬木的保護以外,也還有張光年、夏衍等一大批人的善意,更不要說定居上海的巴金主席啦。
四次作代會
1984年年底到1985年年初,開了一個跨年度的(第四次)作家代表大會,會上,我當選為中國作協(xié)常務副主席。說來話長,居然在新中國的歷史上有過這么一次作家代表大會,有說是鬧翻了天的,有說是多么好多么民主的,有的贊揚,有的憤恨。
……讓我先從曾任《文藝報》主編、《人民文學》主編、作協(xié)黨組書記的張光年老師說起。他是1913年生人,比我大21歲。當然,早在地下時期,在北京順城街北大四院禮堂,激昂慷慨地欣賞《黃河大合唱》的時候,我已知道了光未然(張光年筆名)的名字。
而自1983年我到中國作協(xié)工作,一直在他的領導之下。我感覺到他是一個十分重視參與和掌握領導權的干部,但詩人的激情并未泯滅。他不拒絕妥協(xié)與平衡,但是他自己的選擇鮮明堅定,他不怕得罪他的對立面。他的名言是:一個人活一輩子,連個人都沒有得罪過,太窩囊啦。
除張光年外,我也時而與中宣部賀敬之副部長有很好的交流,他對待領導工作十分認真,十分動情,十分較勁,他經常與我講到文藝界特別是作協(xié)的一些不良風氣和言論等,他嘆息自身的人微言輕。我則是笑瞇瞇地且聽且淡化柔化之。
包括我本人,對于提出精神污染問題,感到或有的壓力與惶惑,對于后來說不提了,則舒服得很,奔走相告,撫額相慶。提與不提,都是上頭說的,背后有什么玄機,沒有幾個文藝家明晰。四次作代會就是在這種減壓添彩的興奮中,開動了的。
開幕式上,宣讀各領導人賀詞賀信的時候,胡喬木的聲音受到冷落,周揚的名字轟動全場。有人發(fā)起了致周揚的慰問信,會場上懸掛著這樣的大信,許多人去簽名。我沒有簽。
會議的主題是創(chuàng)作自由,但創(chuàng)作自由不是喊出來的,它是一個逐步實踐、落實與拓展的過程。然而同行諸兄諸公是沒有人注意什么“充分珍惜與正確運用這樣一個來之不易的創(chuàng)作自由”的。認為文人同行能“充分珍惜與正確運用”的人,如果不是白癡,就是嬰兒。
四次作代會的結果是好幾個重要的作家詩人落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丁玲、劉白羽、賀敬之、曹禺等,他們都是作協(xié)副主席的候選人,而且名字都印到了選票上,本應無疑問地選上的。曹禺的落選主要是因為他已經當選為劇協(xié)主席了。而其他幾個人的落選就與輿論、與各種竊竊私語有關。
反響之激烈可以想象。我還幻想做一些善后工作,委托一些人去看望落選的作家,打電話給一些人邀請他們參與作協(xié)的某些工作,例如評選茅盾文學獎的工作,都遭碰壁,無效果。
有一位領導很生動地形容這種文藝頭面人物的內斗:從上!白舐(lián)”時期就斗,到了延安,斗得更厲害了?箲(zhàn)勝利,解放戰(zhàn)爭勝利,建立新中國,仍然繼續(xù)斗。直到“文革”,全完蛋了,消停了些!拔母铩币唤Y束,又斗起來……最后兩邊的人都逝世了,一看,兩邊的悼詞,并無不同,都是優(yōu)秀的文藝戰(zhàn)士,都是杰出貢獻,都是巨大損失,誰也沒比誰誰多斗出個一兩一錢來……
四次作代會上巴金得票最多,其次是張光年與劉賓雁得票數(shù)相同,由于電腦的排名(筆畫數(shù)相同時看是何種筆畫在先),劉算是第二位。再往后是我還是陸文夫,記不清了。反正我與文夫相差票數(shù)很少!度嗣袢請蟆饭剂烁魅说钠睌(shù),事態(tài)更加刺激。
各種說法沸沸揚揚。張光年還是硬氣的,他若無其事,靜觀其變。胡喬木給了我一篇文稿,要求《文藝報》以社論形式發(fā)表,論述創(chuàng)作自由的非絕對性,目的是為了糾作協(xié)“四大”的偏。
我拿著它找了張光年、唐達成等人研究,經過修改,磨得光潤了些,以《文藝報》“本報評論員”名義發(fā)表了。胡喬木表示對文章的修改很“佩服”,下令許多雜志轉載。
作協(xié)在1985年開過一次理事會,我便在會上講,文學的超前性與歧義性有可能引起社會的不安,對此要有充分的估計與正確的應對。我們的創(chuàng)作自由當然是憲法原則下的自由,是符合四項基本原則的自由。我們要的是維護而不是毀壞改革開放的大局。
1989之春
1989年春天我曾經與我的一個孩子長談了7個小時,那一年她處于激動狀態(tài),她正上大學。我用汽車送她到了學校,我離開校門口200米等候于路邊的草地旁,怕停在校門口令人生疑。一個多小時后,她出來了,她已經說服了全班,第二天不參與任何過分的不適宜的街頭活動。
1989年5月,在一個特別的背景下,我訪問了法國、埃及、約旦,并于歸途在曼谷作短暫停留。
中途訪意,本來有一個節(jié)目是接受意方一個著名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的采訪,因為此次書市上,將會展出我的小說《活動變人形》的意譯本。但是由于情況的發(fā)展,該主持人最想采訪的話題已經不是王某人的小說,而是中國的政治局勢,我只好取消這次采訪,我不想輕談妄論。
經過了1989年的春夏,9月初我從煙臺養(yǎng)病歸來,正好趕上參加周揚的葬禮,并在葬禮上碰到外籍華人作家韓素音女士。韓素音趕緊拉上我照相,因為她來前受到英國友好人士的囑托,須要帶回證明王某無恙的材料。
同時新華社報道,李鵬總理在人大常委會上提出,為了尊重本人早已提出的專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藝評論(這是我1988年給中央的信件的原文,我所以一個說文學,一個說文藝,因為我的評論涉及的領域會比創(chuàng)作更廣)的意愿,免去王蒙的文化部長職務。
從1986年4月初,到1989年9月初,我擔任文化部主要領導三年零五個月。我得到了領導的關心與部里的工作人員的支持。我深蒙厚愛、錯愛,我力所能及地做了一些工作,努力起一些健康的作用。
1989年秋,在觀看朝鮮藝術團演出時我與許多領導見了面。習仲勛同志特別說:“你是如愿以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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