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文學批評是對于文學性質、特點、規(guī)律的認識和理解,它還通過對作品的分析、評論,影響讀者對文學的鑒賞和理解,影響作家不斷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卻成了挑錯的專用詞。只要有人對于作品進行一些正面解讀和肯定,那就是“吹捧”!按蹬酢币呀涀鳛闃O其強勢的話語,在許多人眼里就成了文學批評的罪大惡極。
近年來參加了許多關于文學批評的會議,也在會議上聽到很多高論,但是,總覺得每次會議上又基本上都是我們的批評家們一直都在不斷重復的那些話。比如每次開會之前我就已經預料到的,會上肯定會有人大罵一通“紅包批評”;肯定會有人大肆鼓吹一下“惹是生非”,鼓吹一下“偏激”的合理合法性;莫言火了,肯定會有人大罵一通莫言,或者再打幾個過氣的“大老虎”;也肯定會有人要拿出《紅樓夢》、魯迅以及外國人來說事,肯定還會有人把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罵戰(zhàn)”作為典范和榜樣……而所有的這些預料,都基本應驗。那么,連我這樣的批評界最傻的人都能預料到的事情,還有哪個評論家想不到呢?可我們的那些很大很大的批評家一邊在不斷重復著這些重復了無數遍的老生常談,一邊還是在會議上大批別人的“套話、空話、人云亦云的話”云云。因此,這就讓我在那個時候總是無話可說!
但是,我又總是覺得,有些話還是不能不說。我想非常有必要對于批評界一些已經陷入巨大的思維慣性,甚至是思維桎梏之中的狀態(tài)提出一些警醒。特別是有些觀念性的東西,幾乎被奉為批評的“鐵律”,其實簡直就是一道道魔咒!這樣的魔咒習慣性地造成了有些批評家在批評的時候常常“拿著不是當理說”(這是我們河北家鄉(xiāng)民間一句俗語),而為了表明自己有理,就不斷地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強化這樣的觀念,所以,就使得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被一再重復的聲音,卻很少能夠意識到這些東西其實不過都是歪理邪說。尤其是,每當這些聲音又往往是被理直氣壯地,甚至是以看似拿老命來捍衛(wèi)的姿態(tài)發(fā)表出來的時候,許多人也就不得不服氣,不得不崇拜。漸漸地成為了“鐵律”。所以,起碼我感覺應該不能不對這些東西批評批評了。
首先是關于批評家要“有骨氣”。這話聽起來真的是讓每一個批評家振奮、提神!坝泄菤狻闭娴暮苤匾,批評家就是要在任何情況下都“別趴下”!但是,我們在氣壯如牛地大談“有骨氣”的時候,往往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前提:我們在對誰“有骨氣”?“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边@是“有骨氣”!而這些讓我們的文人“有骨氣”的對象,是“強權”,是“金錢”,以及常人難于忍受的“窮困”。而我們今天的批評家所標榜的“有骨氣”,卻只不過是對作家而言——“所謂有壞說壞是需要有勇氣的”。這樣的說法當然是指我們的批評不管那些作家們高興不高興,我們就是要“有壞說壞”,我們都要有骨氣地去批評。(注意:這句話只是強調“有壞說壞”,根本不提“有好說好”)。實際上,這樣的骨氣,能算是什么骨氣呢?作家在我們的社會結構中,不僅無權無勢,而且多為清苦貧困者,對于批評家的任何批評都基本上是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頂多對于有些口水批評進行一些辯解,卻對于批評家不能構成任何實質性的威脅。這樣的有骨氣,是否用錯了地方?魯迅的骨頭是硬的,那是他面對巨大強勢和高壓的時候,不低頭、不屈服。而我們的批評家在作家面前往往是盛氣凌人、咄咄逼人,還要振振有詞地鼓勵自己“有骨氣”,是否應該好好想一想,究竟什么樣的批評才是“與人為善”的批評(趙麗宏在一次會議上的發(fā)言)?“有骨氣”,實在不應該是面對作家的態(tài)度,而應該是面對那些讓作家不能正常寫作、正常表達的環(huán)境。
關于批評不能“一團和氣”。這也是一直被批評家們津津樂道,并且倍受推崇的說法。其實,我們的批評家們恰恰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歷史的根源,反對“一團和氣”的批評,正是強調“斗爭哲學”的時代提出來的。這樣的哲學首先是把批評對象預想成敵人,或者把批評活動全都當成斗爭的戰(zhàn)場。而既然是斗爭,當然就不能一團和氣。然而,我們的文學批評說到底是一種理性的活動,是一種科學的評價和判斷,是批評家以專業(yè)的眼光對于創(chuàng)作進行分析研究而提出的具有參考價值和指導意義的批評意見。文學批評不能以整人為目的。更不能把每一場文學批評都一定要搞成大批判、大辯論。批評中有觀點的對立是正常的,有不同的意見是正常的,但是,不應該刻意地,或者為了顯示批評家的深刻和獨特而故意“雞蛋里面挑骨頭”,批評家更不要刻意裝酷,不要把“酷評”當做最高境界的批評。建設性的批評對于作家的發(fā)展和成長當然更為重要。而有人為了證明“罵戰(zhàn)”的合理性,經常會搬出魯迅的時代來做證據,好像只有那樣的批評局面才是應該提倡的。好像我們的批評界必須不斷重復“彼此互罵”的情境才是正常的。其實,這完全是給自己的“故作驚人之詞”找說辭。不要說文學批評史上只有那時的二三十年里才有過這樣的局面。而且,即使是批評史“從來如此,便對么?”況且,那種一開口就把人罵作“狗”的批評,真的就是我們永遠的典范嗎?以指對方為“狗”、“奴才”之類謾罵批評,還用得著我們的這些教授們去做嗎?如果這樣的批評才是批評,我們這些批評家們的飯也太好吃了!所以,正常的學術爭鳴,協(xié)商研討式的論辯,是需要的,而一定要“扮酷”的批評,一定要擺出與眾不同的樣子,甚至習慣于“老子天下第一”的批評,大概還是回歸理性化的姿態(tài)更好一些。那么,批評家與作家之間、批評家與批評家之間都相互“和氣”一些,是否更有利于批評的正常健康發(fā)展。批評如果只是為了把文壇搞得“不和氣”,一定要把每一場批評都搞得劍拔弩張,那樣才是有些人希望的狀況嗎?
關于“一劍封喉”。這也是讓許多批評家聽了這樣的“狠詞”之后,非常心向往之的境地。我就不明白了,文壇什么時候真的成了江湖之地了?文學批評怎么成了比“狠”斗“硬”,比“放狠話”的江湖角斗場了?其實,在這樣的一種狠話背后,顯然潛藏著一種似是而非的邏輯,那就是,文學批評就是挑錯的批評,而最好的文學批評就是把作品乃至作家一棍子打死的批評。這就是“一劍封喉”。然而,當大家都覺得這樣的批評才夠“狠”,才夠解氣的時候,已經完全忽略了文學批評的本意:文學批評是對于文學性質、特點、規(guī)律的認識和理解,它還通過對作品的分析、評論,影響讀者對文學的鑒賞和理解,影響作家不斷提高自己的創(chuàng)作。而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卻成了挑錯的專用詞。只要有人對于作品進行一些正面解讀和肯定,那就是“吹捧”!按蹬酢币呀涀鳛闃O其強勢的話語,在許多人眼里就成了文學批評的罪大惡極。正好在寫這篇批評文章的時候,看到媒體發(fā)表了唐小林的一篇大作:《是專業(yè)批評家,還是“吹捧專業(yè)戶”?》文章的基本觀點就是,文學批評只要從正面評論作家作品的質量,那就是“吹捧”。而他自己在文章的一開頭,在引用另一位批評家的發(fā)言時,特別強調:“清華大學哲學系教授、著名學者肖鷹一針見血地指出”……又是“著名學者”,又是“一針見血”。這又讓人怎么理解呢?自己先把“著名學者”肯定一番,然后掉過頭來就大批“批評家對著名作家的無恥吹捧”。當然,如果批評家對作家真的是“無恥吹捧”了,那就是必須嚴肅批評的,但是,這篇大作中只是羅列了某批評家對幾部作品的正面評論。到底怎么“無恥吹捧”了?卻沒有任何具體分析和批評。即使道理都在你這里,即使真理就是被你一人所占有,你總得講出來,比如作品在藝術上有什么問題,而批評家卻故意隱瞞,或者故意把壞的說成好的……你要以理服人啊!可全文1400字,起碼有一半以上是引用別人的話(連續(xù)大段引用批評家的原話),然后就是一個個大帽子,或者批評家“無恥吹捧”、作家“照單全收”之類主觀臆斷的詞語,連一處真正屬于理性分析的文字也沒有。這樣的批評也太好批評了!所以,現在的文學批評只要是否定的批評,只要是罵人的批評,就是好批評,這豈不是批評的悲哀!甚至是批評的恥辱!
其實,所謂“一劍封喉”,首先在思維方式上就犯了批評的大忌。因為文學批評不是那種一人對一人的江湖打擂,只要一人對另一人而言武功高強,即可對其一劍封喉。而文學批評是多人對多人的智力活動。即使是批評家面對一個作家的一部作品,這部作品的發(fā)表也是經過了多人所為。而在一部凝聚著多人智慧的創(chuàng)作成果當中,怎么可能一無是處,輕易就被一個批評家高手“一劍封喉”呢?一部作品到底有沒有藝術價值,最根本的,是要由市場說了算,是要由讀者說了算,更需要由歷史說了算。批評家的高見可能會影響市場和讀者,甚至影響歷史評價,但是,他肯定不會對哪一部作品完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當然,如果有的作品的確是垃圾,讀者也都不是瞎子,根本不需要批評家搞什么一劍封喉。而那些能夠被讀者和市場所接受的作品,你某一個批評家即使有再好的批評武功,也永遠不可能對其“一劍封喉”,頂多只是自己感覺痛快一下嘴巴,自我感覺“天下第一”了而已。所以,我們的批評家千萬不要在這里走火入魔。而且,在這里我還需要特別糾正一個偏見,就是有的作品因為抄襲、造假、剽竊等等,被揭露出來,被“一劍封喉”;包括那些揭露學術造假,舉報學術剽竊。這樣的行為根本就不是文學批評。揭露抄襲也好,學術“打假”也好,全都不是文學批評!根本就沒有算不算的問題,完全就不是!就是說,那種能夠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進行準確認定的評判,根本不是文學批評,文學批評沒那么簡單。所以,嚴格說來,那些曾經的指責某人論文剽竊的文章,都不能作為科研成果,況且那些指責都不一定證據確鑿。此不詳論。
小文寫到這里,不知道是不是把我要講的道理真的講清楚了?我雖然也批評了很多批評界的不良現象,但是,我絕對不是要做酷評家。我絕對不是想把批評界搞得不再和氣。而是實實在在希望我們的批評更加理性。這里我覺得對于批評家而言有兩個要點必須清楚。
其一,是我們的批評在對作家和作品進行批評的時候,一定要首先把自己和作家擺在人格平等的地位。一定不能先入為主地認為現在的作家都是低能,都是像有一位批評家所說的“根本不會寫小說”(轉述葉辛在一次會議發(fā)言中的舉例),不能首先認定今天的作家一個個都遠遠比不上曹雪芹,比不上托爾斯泰,比不上卡夫卡、馬爾克斯……因此而對今天的作品一發(fā)表就從心理上做出一種“有罪推定”,即肯定不會是什么好作品。于是在他們眼前的文壇不過是一片垃圾場。于是就把批評只是當成挑錯的批評,甚至誰罵得越狠就越是好樣的。這種人格上的錯位,就一定會導致整個批評的傾斜。人格平等的前提下,才能真正做出“與人為善”的批評。
其二,是批評要有大智慧,大智慧的批評當然一定要有大氣度、大境界。大智慧的批評一定要能夠對于文學發(fā)展的大方向具有深謀遠慮。大智慧的批評一定是既能看山是山,又能看山不是山。大智慧的批評也許更多是著眼于把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往上推,而不是往下踩。而大智慧的批評肯定不會只是盯住人家的小毛病,斤斤計較于人家的璧上微瑕。大智慧的批評肯定不會是逞一時之勇,容不得哪個作家突然紅起來,突然火起來。今天,我們的批評家們是否應該好好想一想,如何讓我們的批評走向大智慧。
作者簡介
郝雨:原名郝一民,曾用名郝亦民、郝瀚、郝人等,上海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趙樹理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化批評專欄作家。
主要著作有:《為了藝術的永恒上帝》(1991年)、《走出混沌》(1994年)、《閱讀與品鑒》(1994年)、《告別世紀——文學:新的審視與探尋》(1997年)、《中國現代文化的發(fā)生與傳播》(2002年)、《當代傳媒與人文精神》(2004年)、《媒介批評與理論原創(chuàng)》(2008年)等,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