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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說,小說就是講故事。
1993年,我起手寫散文時就開始寫故事,而且有很多不是真實的故事,是虛構的故事。我那時太年輕,不知道這是散文的大忌,不過幸好我也沒有準備在純文學刊物發(fā)東西,能接納我的都是一些發(fā)行量巨大的社會期刊,以某些標準看,他們不懂文學。
都是些什么故事呢?想來也無非就是類似于《一塊磚和幸!返哪欠N款式:一對夫妻因為一件很小的事情離了婚,吃完了離婚飯,從飯店出來,路過一片水洼,女人過不去,男人撿起一塊磚頭給女人墊在了腳下,女人走一步,男人就墊一步,走著墊著,兩個人便都意識到了彼此的錯誤:“一塊磚,墊在腳下,不要敲到頭上。有時候,幸福就是這么簡單!
那時候,我的故事也就是這么簡單!耙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痹S多評論家都這么說我那時候的散文或者說是美文寫作,也就是說,20出頭的我是通過講故事來總結所謂的哲理。那時候每當接到陌生的讀者來電或者來信,對我的稱呼都是“阿姨”或者“老師”,可見我多么少年老成,過早滄桑。
那時候我就認識到,故事真是一個好東西,大家都愛它。
20年過去,現(xiàn)在,我依然在寫故事。我粗通文墨的二哥就說我是個故事愛好者,離了故事就不能活。從《取暖》到《月牙泉》,從《打火機》到《最慢的是活著》,從《拆樓記》到《認罪書》,短篇、中篇、長篇小說,短的、中的、長的故事……只是再也不敢用“一個故事引出一個哲理。”已經(jīng)漸漸知道:那么清晰、澄澈、簡單、透明的,不是好故事。好故事常常是曖昧、繁雜、豐茂、多義的,是一個混沌的王國。
也越來越明白:離了故事就不能活的,其實是這個世界。上了網(wǎng),隨便打開一個網(wǎng)頁,眼球上就粘著層層疊疊的故事:城管晚上也擺攤,原來不是為賺錢,而是在“臥底”;洛陽新修一座大佛,右手持佛珠,身形是彌勒,發(fā)型卻是一個大背頭,五官則儼然一大老板;女大學生畢業(yè)后覺得工作太辛苦就求包養(yǎng),和包養(yǎng)人見面后才發(fā)現(xiàn)那人是自己同學的父親,兩人居然也順利成交;還有那些人,誰都是一個好故事——芙蓉姐姐,郭美美,袁厲害,湖南被秤砣砸死的瓜農(nóng)……
單論故事,生活里的比小說里的要傳奇得多,精彩得多,新鮮得多,熱辣得多。簡直可以說,這個世界里,生活是故事的大海,小說只是故事小小的漩渦。要比的話,簡直就是天壤之別,就是自尋死路。所以啊,還從生活里找什么故事資源來寫小說呢?如果不像網(wǎng)絡作家一樣遠離生活八萬里,去寫懸疑,寫穿越,寫盜墓,寫一女n男或者一男n女的艷情,靠永不能回頭的瀏覽量和永不能下降的點擊率去賺銀子,作為一個小說家,那怎么還能活呢?
這真有道理。但是這道理,恕我不能茍同。
我深信生活里的故事和小說家講述的故事有太多本質的不同,簡述如下:
如果說前者是原生態(tài)的花朵,那么后者就是畫布上的油彩;如果說前者是大自然的天籟,那么后者就是琴弦上的音樂;如果說前者是呼嘯奔跑的怪獸,那么后者就是緊貼肌膚的毛孔;如果說前者的姿態(tài)是向前,向前,再向前,那么后者就是向后,向后,再向后;如果說前者的長勢是向上,向上,再向上,那么后者就是向下,向下,再向下;如果說前者的嗜好是大些,大些,再大些,那么后者就是小些,小些,再小些;如果說前者指著大地說:我的實是多么實啊,就像這一棟棟蓋在地上的房子,那么后者就會指著自己的胸膛說:我的實是另外一種實,就像扎在心臟上的尖刀;如果說前者的樣子用一個詞形容是:好看,那么后者的那個詞就是:耐看;如果說前者的歌詞是:我們走在大路上,那么后者的歌詞就是: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如果說前者的聲音是:是這樣的,不是那樣的!那么后者的聲音就是:可能不是這樣的,可能是那樣的,還有另外一些可能……
當然,所有后者都有一個前提:那個小說家,是一個響當當?shù)男≌f家。
聽到過太多人感嘆,說在這個相親、選秀、雷人劇和網(wǎng)絡推手執(zhí)掌人們業(yè)余興味的時代,文學被邊緣化了,寫作者被邊緣化了……聽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子。我真心覺得——這話說出來會挨罵——被邊緣化挺好的。反正每當我走在無論是哪個城市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認出我,我被湮沒在人群中,自由自在地行走,宛如魚翔淺底,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無比熱愛邊緣化。要那么中心化做什么呢?事實上,這個世界有公認的惟一的真正的中心嗎?如果真有那么一個中心的話,那該是這世界最荒唐的故事了吧。
——生活在這個故事世界,把這世界上的故事細細甄別,然后把它們改頭換面,讓它們進入到小說的內部嶄新成活,茁壯成長,再造出一個獨立世界,我覺得這就是小說寫作的樂趣,也是文學生活的活法。
這活法真好。我深信:有人在,就有文學在。有文學在,就有這活法在。它的福澤很綿長,甚至會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