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究一個城市名稱,多想多問,有時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城市命名通常有來頭,看似無規(guī)律可循,約定成俗,一紙行政命令匆匆決定。譬如我所在的城市南京又叫江寧,是西晉新統(tǒng)治者的意思,這里原本別人地盤,是吳國都城,現在歸司馬氏管轄,就得給它取個新名,就叫江寧吧,所謂“外江無事,寧靜若此”。其他的如“西寧”,如“北平”,都差不多的取意。西寧最早叫“西平”,北平則是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后改的。對于一個城市來說,寧靜和平是好事,在城市命名上鑲嵌上“寧”和“平”兩個字眼,就難免征服者的刀光劍影,難免被征服者的血淚歷史。
還是聊聊約定成俗,先說大上海。據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生中曾到過五十多次,1955年,取得天下后的第一次到訪,他問隨從知道不知道此地還有個下海。身邊的人當然不知道,不要說他們不知道,大多數上海人也不知道。然而上海確實有個“下!,下海和上海一度曾經齊名,都是表示此處可以出海,也就是說,上海下海,都是出海的地方,可是老百姓最后選擇了上海,畢竟上和下相比更好聽更悅耳,很顯然,好“上”而不好“下”更中國文化。
文化當然是慢慢形成,一開始不是這樣,一開始都很寫實,下海就是下海,山東是太行山的東面,山西是太行山的西面,河南在黃河之南,河北在黃河之北,童叟無欺貨真價實。譬如南京城北有座山,山上都是白晃晃的石頭,這個城市一度取名為“白下”,于是在唐詩人李白眼里,是“驛亭三楊村,正當白下門”,在清詩人王士禛眼里,是“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山東濟南有座歷山,“古者舜,耕歷山”,因此濟南最古老的名字就叫“歷下”,歷下秋風歷下亭,“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
“白下”和“歷下”都源于寫實,最終卻被寫意打敗,好比上海最終淘汰了下海。當年南京一位皇帝很不喜歡寫實,有一天與大臣聊天,大臣說到了“白門”,也就是“白下門”的簡稱,皇帝頓時大怒,脫口而出:“白汝家門”,翻譯成流行的大白話就是“你們家才白門呢”。順帶說一句,“文革”時期,南京的白下區(qū)曾改名“紅上區(qū)”。我不知道“歷下”作為一個城市名字,為什么后來會不復存在,沒有認真研究,不敢亂說,不過隨便想想,恐怕多少會與這個“下”字太中國文化有關。
真正的老百姓也不在乎這些,純粹的文化人更不在乎,阿貓阿狗都是稱呼,喊慣了想改也難。習慣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形成,歷史要沉淀要積累,再響的名氣也是。說起白下,就知道它一定是南京,說起歷下,就知道它一定是濟南。白下和歷下,已不僅僅簡單是白山和歷山之下,過去很多年,古城南京有個白下區(qū),古城濟南有個歷下區(qū),它們的共同點,都是所在城市中最古老最有文化的區(qū)域。它們的歷史就是城市的歷史,它們的命運就是城市的命運。
1949初春,我祖父和祖母從上海出發(fā),繞道香港,坐海輪抵達煙臺港,然后一路西行,經過山東境內的萊陽、平度、濰縣,最后到了濟南。這一路有些辛苦,也有些快意,因為有很多相識的老朋友同行,今天說起來也都是些名人,其中有鄭振鐸,有宋云彬,有曹禺,還有可以算作老前輩的陳叔通、馬寅初、柳亞子。當時,共產黨輕輕松松地拿下了北平,三大戰(zhàn)役結束,天下十拿九穩(wěn)捏在手心里。這一路趕往北平的人馬都是文化名角,說穿了就是北上參與新政府工作,為新政權所用,大大小小弄個官做。
時間有些緊張,行色匆匆,濟南的當地官員見有這么多貴客經過,自然要熱情招待一番。祖父當時比我今天的年齡還要小一歲,身不由己地在城里到處看看,游覽了大明湖,或許天氣太冷,或許有些疲倦,或許南方人見慣了水色,結果到晚上寫日記,只不痛不癢地寫了一句:
望如水田,亦甚平常,因《老殘游記》之吹噓,似覺有味。
小學課本上曾收過祖父寫的游記,還有一本《小記十篇》的小冊子也有點影響,因此某些人印象中,他對一個地方的描寫很值得留意。不知道這些都是誤會,祖父喜靜不喜動,從來就不喜歡游山玩水,沒那么多的閑情逸致。有人經常提到祖父的游記,他老人家便有些沮喪,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成為一個喜歡寫游記的作家。其實真要是說到寫游記,我印象最深的有兩位作家,一個是沈從文,你看到他筆下的湘西,連做夢都想去看看。還有一個便是老舍,他對濟南的描寫,敘述的那些歷下風情,讓你恨不得立刻跨上去山東的火車,去看看趵突泉,去看看大明湖,去感受一下培育出辛棄疾和李清照的地氣。
我很喜歡老舍描繪歷下風情的那些文字,一般人都覺得他是北京人,筆下的帝都應該更有特色,偏偏能讓我記住的卻是他客居濟南時寫的歷下。為什么會這樣呢,很可能與他在這里成名有關。老舍的成名作基本上都在山東濟南完成,記得當時他的最大猶豫就是能不能當一個職業(yè)作家,能不能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這可能是所有熱愛寫作的人都會遇到的棘手問題,老舍每寫一部作品,都有下賭注的意思,這部作品寫成了,能站住腳了,就繼續(xù)寫下去,不成功,那就繼續(xù)老老實實地做教書匠。當然,不能說老舍不喜歡教書,只能說他更喜歡寫作,而這正是我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的煩惱,那時候,我也同樣渴望能當上全職作家,每次投入寫一部小說,都有些孤注一擲。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某個夏日,新婚不久的老舍開始寫《離婚》。躲在濟南歷下一座老房子里,揮汗如雨,寫作之余,文思枯竭的時候,他便去不遠處的趵突泉散步,要不就到大明湖去尋找靈感。鐘靈毓秀,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離婚》是現代文學史上最優(yōu)秀的作品之一,沒有歷下這段近乎磨難的歷程,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優(yōu)秀作家老舍。作為一個曾經的文學屌絲,一個以前輩為榜樣的寫作者,到了濟南,當年在這里苦苦掙扎的老舍,便會情不自禁地跳出來跟我這個會面。在這樣的情境里,他老人家會聊些什么呢,也許會談談茅盾獎,也許討論一下體制內作家的利弊。
我前后到過三次濟南,前兩次都是去《時代文學》領獎。山東文學界對我很厚愛,我的成名和被文壇認可,多少也與山東有關。說老實話,前兩次到濟南,時間很倉促,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對這個城市并沒留下太深印象?梢月哉f的第三次到濟南,是跟蘇童和余華一起游覽,本來還應該有莫言,偏偏一回到山東老家,這個后來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家伙很快就消失了。記得當時是施戰(zhàn)軍黃發(fā)有吳義勤三位陪著玩,一路上說不完的話。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認識,最后去了哪些名勝,小汽車開過來開過去,也已經記不清了,總之是幾個著名的地方。雖然他們都不是本地土著,但是三位都是在山東成名,作為此地的東道主,當然會把濟南最好的一面展示給我們。
請原諒我說不出濟南的風景好在什么地方,請原諒我不能像老舍那樣為歷下的山水筆底生花,要說要寫只能人云亦云,所以干脆免了。山在那里,水也在那里,能說的只是此地養(yǎng)人,尤其是能夠養(yǎng)幾個文人。毫無疑問,風景和人文永遠分不開,也永遠和心態(tài)分不開。一個城市有山有水就好,有了山有了水,再加上人氣和文化底蘊會更好。人生幾回傷往事,時隔多年,當年陪我們游覽的三位山東文學批評界才俊,越玩越闊名氣越來越大,都跳槽高就離開了濟南。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我們常常還會在別的地方相遇,我忍不住要開玩笑,說這都是因為濟南的風水不凡,因為歷下的空氣怡神養(yǎng)人,飲水必須思源,要他們記得感謝,千萬別忘了感恩。
2013年6月5日 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