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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母親務農(nóng),父親當海員,常年在外。我住滬西武寧路祖母家,九歲回到浦東川沙縣那個叫周家弄的自然村上學,母校叫六北小學,然后在浦東中學念到初二上半學期輟學,南浦大橋動遷,被征地進工廠,戶口農(nóng)轉(zhuǎn)非,期間開始學寫小說,再從工廠辭職,自謀稻粱,直到33歲定居浦西。
期間的20多年,看著浦東從鄉(xiāng)村蛻變?yōu)槌鞘,農(nóng)田被掩蓋,鄉(xiāng)音被掩蓋,風土人情被掩蓋,隨著浦江東岸的簇新崛起,遙遠的青少年記憶反倒越來越清晰,為故鄉(xiāng)寫傳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
2003年秋天,長篇小說《乞兒流浪記》畫上句號。下一部寫什么?腦海里一個聲音提醒我,是寫浦東的時候了。于是開始采風,搜集資料,2005年春節(jié)正式動筆,特地買了尼康相機,跑遍六里鄉(xiāng),去尋找上世紀遺留下來的陳舊角落,當時尚存不少破房老樹,待6年后完成初稿,再去故地,照片上的風景已消失殆盡。
之所以將拍攝地放在六里,源于故事的發(fā)生地在此。浦東幅員廣袤,不可能寫盡全貌,截取自身熟悉的一隅,以點覆面,讓我心中那些“真實人物”在這郵票大的舞臺上復活。
我寫小說習慣先有個標題,很快定下《東岸紀事》。因為寫的是熟悉的人與事,開篇很順利,寫了十多萬字,卻自生疑竇,停下筆來。問題出在對話上,這是南方小說家先天吃虧處。寫地方色彩濃郁的小說,很難規(guī)避方言。上海話屬吳儂語系,用漢字很難精確表述,從全國語境看,除了“阿拉”、“作”等少數(shù)幾個單詞,外省人看書面滬語如讀天書。
《東岸紀事》最初的對話中,幾乎全部用滬語來推進,包含了非常多的俚語和切口,這當然產(chǎn)生閱讀障礙,迫使我反思如何平衡方言與母語間的敘事。保持故鄉(xiāng)的原汁原味是否意味著一定要保持方言的絕對純正?答案顯然不是。折衷的方式一直存在,用少量方言或俚語渲染意境,既保持原鄉(xiāng)的味道,也不至于讀者因晦澀而放下文本。借此規(guī)范了一些滬語,如“面熟目生”,其本意是“似曾相識”,既保留了上海話的發(fā)音,外省人也能看懂。
解決了方言問題,故事便順順當當寫下來了。我經(jīng)常說,小說本就存在,小說家只是將它找了回來。大約在起首的五分之一,抑或六分之一,作者開天辟地,捏土造人。待故事走上正道,只須循著情節(jié)自身的規(guī)律推進即可,中間若出現(xiàn)岔途,便是脈絡不清,或邏輯出了問題,須折回,按合理的路徑再謀劃布局。人物的命運亦如此,故事盡可離奇,但須在情節(jié)的約束范疇內(nèi)。小說是用文字圓謊,從第一個謊言開始,步步驚心,一個細節(jié)出錯,再難自圓其說。
寫這本書的一個收獲是,我對世事細節(jié)的迷戀得以充分暴露。須知,小說家猶如說書先生,我是多么喜歡絮叨,喜歡多余的廢話,喜歡龐雜的意味深長。小說的魅力正來自于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東拉西扯,整個敘事如同密織的溪澗,最后歸于瀑布的縱身一躍。
另一個重要的啟示是,我更深地領悟到迎難而上的重要性,再也不會遇上壁壘而繞開。小說中有些留白是文本需要,有些留白則是作者的無能。后一種現(xiàn)象往往源自知識準備不足,又不愿補習功課。雖然在實際操作中,可以用技術(shù)將漏洞虛掉,故事大致也能成立,但這種權(quán)宜必然使作品跛足。我甚至認為,在交付一個故事之余,讓讀者增加一些額外的知識,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
《東岸紀事》試圖寫成浦東的清明上河圖,所有地名都是真實的,穿插其間的重大歷史事件也是真實的,當然,故事與人物是虛構(gòu)的,完稿的篇幅比預期大一些,也許是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有太多的話要講。故事講完了,生活還在繼續(xù),而那個記憶中的老浦東永遠從現(xiàn)實世界中隱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