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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介紹熏籠之前,先說鳳姐,因為這二者有些關(guān)聯(lián)。第十一回,鳳姐看過秦可卿回到家中,平兒“將烘的家常衣服給鳳姐兒換了!薄凹页R路边要“烘”嗎?這就要多費些口舌了。
何為烘?使潮濕的衣物變干燥的過程,叫做烘。這就不禁使人想到一種烘烤衣物的烘爐。烘爐是用金屬或者篾片編的,底部中空,頂部淺弧,烘烤衣物時,罩在爐子上面,衣物則搭在烘籠的頂部。這是舊時京華習(xí)見的器物,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逐漸難得一見了。平兒給鳳姐換上“烘的家常衣服”,便是這個意思嗎?可能是這個意思吧。當然也可能不是,這就涉及另一種器物——熏籠。熏籠類于烘爐,如果罩在香爐之上,則用來熏籠衣物,使其沾染香氣;如果置于炭火之上,則可以烘烤物品或者用來取暖。這樣的熏籠在《紅樓夢》里多處出現(xiàn)。
一處是在第五十一回,在那一回,襲人因為母親病危,向王夫人告假,留下晴雯與麝月伺候?qū)氂衿鹁。襲人走了以后,晴雯與麝月卸下殘妝,換過裙襖,“晴雯只在熏籠上圍坐”。麝月讓晴雯把“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理由是晴雯的身量比她高。但是,晴雯卻不動,笑著對麝月說:“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睂氂衤犚妰扇藢υ,便起身把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對她們說:“你們暖和罷”,聽寶玉這樣說,晴雯笑道,還是暖和不了,還得起來給你拿湯婆子呢。麝月說,寶玉素日不要湯婆子,“咱們那熏籠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寶玉不同意兩人都在熏籠上,笑著說:“你們兩個都在那上頭睡了。我這外邊沒個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著!倍擞谑欠止,麝月服侍寶玉,在暖閣外邊臥下,“晴雯自在熏籠上”。分析三人對話,寶玉房內(nèi)的熏籠應(yīng)該是用來取暖的。那么,寶玉室內(nèi)的熏籠是什么樣子?常見的熏籠有半圓與長方兩種,寶玉室內(nèi)的熏籠應(yīng)該是后者吧。當然也有別種形態(tài),我就見過一種箱子形態(tài)的,頂部隆起宛如把手而便于搬動。
熏籠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第五十二回,在那一回,寶玉要到惜春房里看畫。剛走到院門外邊,看見寶琴的小丫鬟小螺走過來,寶玉忙趕上問:“哪里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睂氂衤犃,便改變主意,和小螺去瀟湘館。不但寶琴、寶釵,而且連邢岫煙也在那里,和黛玉“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笨匆妼氂穸夹φf:“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睂氂裥Φ溃骸昂靡环|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并不冷!闭f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與晴雯一樣,寶琴等四人也是圍坐在熏籠上取暖?梢宰膫人的熏籠大概不會很小吧。
同樣是在這一回,晚間的時候,晴雯因為感冒,躺在暖閣里,寶玉睡在晴雯的外側(cè),“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睡。”可以讓一個丫鬟在上面睡覺,說明寶玉室內(nèi)熏籠的體量。第二天,晴雯醒了,麝月也披衣起身說:“咱們叫他起來,穿好衣服,抬過這火箱子去,再叫她們進來!被鹣渥邮鞘裁?火箱子便是熏籠,搬動它需要人抬,“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白居易的吟哦對象,會這樣沉重嗎?白居易還寫過一首《石楠樹》,前四句是:“可憐顏色好陰涼,葉翦紅箋花撲霜。傘蓋低垂金翡翠,熏籠亂搭繡衣裳!辟澝朗@種植物華滋媚妍,如同搭在熏籠上面的錦裳繡服,這樣的描摹,應(yīng)是怡紅院中的日常景象,可惜作者沒有涉墨,只能留給我們進行玄想。但是,雖然如此,故事仍在進行,在作者的筆端出現(xiàn)了另一種冬閨風(fēng)景,這就不是簡單的熏籠可以替代的了。
還是在第五十二回,在這一回下半,寶玉外出,向賈母辭行,賈母送給寶玉一件雀金裘,“金翠輝煌,碧彩閃灼”,是“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闭茻魰r分,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緣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地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后襟子上燒了一塊”,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不值什么,趕著叫人悄悄地拿出去,叫個能干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闭f著便交與一個婆子送出去。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干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并做女工的都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么,都不敢攬。”聽了這話,寶玉慌了:“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鼻琏┞犃税肴眨滩蛔》硪七^燈來,細看了一會說:“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鼻琏┮幻嬲f,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fā),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睂氂衩σ饲魄疲吲d極了,說:“真真一樣了!鼻琏┮阉粤藥钻,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這時自鳴鐘敲了四下,已是凌晨四點。
不但是織補匠人,而且“連裁縫、繡匠并做女工的”都不敢接的雀金裘,卻被病重的晴雯織補好,雀金裘自然只能織補一次,但只此一次便展示了晴雯性格中的一個側(cè)面,從而具有典型意義,這種例法的運用,對于塑造人物形象,是應(yīng)該引起我們注意的。這些話,這些關(guān)于文學(xué)的話語,自然無關(guān)熏籠而離題太遠。我們原本是從榮國府當家少奶奶開始,討論“烘的家常衣服”,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以寶二爺?shù)娜附痿媒Y(jié)束,冥冥中有什么命運安排嗎?有或者沒有,對我們這則短文都無意義,因為早已是“漸凋綠鬢”,“熏籠消歇沉煙冷”,可以擱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