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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一些血氣方剛的年輕讀者交談,他們瞪著嬰兒般明亮的大眼睛問我,作家如果不干壞事,怎么能寫出壞人來?有句名言:心里沒有褶皺,就會感到世界光滑。作家倘若沒有壞心眼兒,怎么會把壞人的思想和行為寫得那樣生動可信?
我聽到這樣的發(fā)問,幾乎就是目瞪口呆。因為從理論上講,人家問得有理有據(jù)并相當有邏輯。是呀,不吃梨子怎么會知道梨子的滋味?不干壞事,怎么會揣度到壞人的心理?這幾乎就是要把你逼到死角,不得不坦白交代,老實招來!但細細一琢磨,卻又笑得要死。一個作家要寫殺人,他必須去捅刀子;要寫強暴,他必須去耍流氓。那這個世界就太簡單了,公安局也用不著費什么勁兒去破案,只要看作家寫干什么壞事,就按照小說提供的細節(jié)去把他逮起來就行了。
再細細想下去,還真有點毛骨悚然,曾經(jīng)就有過這樣的年代,戰(zhàn)斗的號角震天響,人人都劍拔弩張,按照當時所謂“階級斗爭小說”寫的細節(jié)去分析生活中的人和事,把無辜的百姓,甚至把編造這種小說的作家們也打成反動分子。記得有個造反派橫眉豎目地叫喊:寫這么復雜的東西,心里沒鬼能寫出來嗎?當時有一部電影《箭桿河邊》,描寫階級敵人怎樣拉攏腐蝕黨的書記,這大概是作者被形勢所迫,不得不這樣“創(chuàng)作”。沒想到造反派們就是根據(jù)這個情節(jié)來深挖階級敵人,后來聽說寫這個劇本的作者也未能幸免。當然,在那樣惡劣的年代里,什么人間奇冤都能制造出來,可是在今天,還有人發(fā)出這樣的疑問,可笑之時隱隱也有點可怖。
幸好半個世紀前魯迅先生替我們回答了這個問題,他的回答是一句幽默的反問——作家寫妓女,必須去賣淫嗎(大意如此)?這種強化的荒唐,一下子就把這個問號砸碎了。面對社會生活中的諸多生命,作家往往是既單純又復雜,既惶惑又敏感,并具有穿透靈魂的能力,也就是人們所謂的藝術感受力。藝術感受是作家與非作家的本質區(qū)別。任何一件平常的事,在作家的眼里都會掀起不平常的波瀾,都會引發(fā)一種和多種豐富的構想。實際上作家筆下的殺人犯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殺人犯,妓女也不是純粹的妓女,而是一個被藝術化了的“人物”。“人物”不是人。這就像百貨商店里擺著的洋娃娃,使你覺得比真正的孩子更逼真更漂亮更可親可愛,這就是藝術化了的形象。如果你把洋娃娃做得和真孩子一模一樣,擺到柜臺上無疑就是一具孩子的尸體。
人的心靈中都藏有善惡兩個東西,一個是天使,一個是魔鬼。外部環(huán)境的變化或使他心中的天使或使他心中的魔鬼跑出來。同樣一個人,和平時期的和諧生活,會使他善良得踩死一只螞蟻感到心疼;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卻能毫不猶豫地射殺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好人可以變成強盜,惡魔可以立地成佛,正是人的心靈里基于善惡兩個方面,絕對的善人和惡人是不存在的。所以,作家在描寫惡或善的人物時,會在構想中放出魔鬼或天使來演示一番。看一些世界偉大作家和藝術家的傳略,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有的心胸是多么的狹隘和陰險,多么的脆弱和怯懦,多么的單純和善良,多么的浪漫和流氓;有的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滑稽也許是惡劣。例如法國作家巴爾扎克,為了逃避欠債,在家里修建了夾層墻,像當年我們民兵對付日本鬼子那樣,與討債人打游擊戰(zhàn);為了追求異性的歡娛,他將女孩打扮成小伙子的形象,陪著他到處游逛,依此來對付那個時代的道德約束。更讓我震驚的是,他為了追一個崇拜他的俄羅斯女讀者,竟然能在相當落后的交通條件下,從法國巴黎跋涉到莫斯科,而且對這個女人顯示出非凡的糾纏能力。
在我認識的諸多中國作家中,有些絕對是口是心非的勢利小人,但他們有時寫出的文字卻令我大感精彩;另外,也有一些膽小得到北京開會都不敢乘飛機,而是熬夜坐火車或汽車。但他們卻敢在關鍵場合說出一刀見血的真話,并能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文字,讓我一面五體投地表示敬佩,又一面提心吊膽感到恐懼。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有些作家藝術家的人格大概并不美好,可照樣可以寫出大作品;但有一些作家藝術家美好得像透明的玻璃,可寫出的荒唐故事令讀者瞠目,這在世界文壇乃至中國文壇上都是屢見不鮮。作品與作家之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混亂的邏輯,這可能是心理學家來研究的課題,在下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