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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謝詩魂
從宣城到當(dāng)涂,有一條千古文脈。
南齊的著名詩人謝罣,年輕時生活在建康,那里的山川麗景、人文積淀予他以良好的熏陶,后來又廣泛接觸了三江與荊楚的社會、自然文化。三十二歲出守宣城,由于仕途險惡,出處仕隱的矛盾橫亙于心,更加有意識地恣情山水。而宣城恰是山水名都,為他的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富饒資源,因而這個時期的詩作,成就巨大。以他的五言詩為旗幟的“永明體”的出現(xiàn),為詩歌由古體轉(zhuǎn)變?yōu)榻w架設(shè)了一座橋梁;對于盛唐王維、李白、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兩個世紀之后,詩人李白曾經(jīng)七到宣城,對于謝罣傾心追慕,寫下了“誰念北樓上,臨風(fēng)懷謝公”,“我家敬亭下,輒繼謝公作。相去數(shù)百年,風(fēng)期宛如昨”等許多抒發(fā)其景仰之情的詩篇。清代詩人王士禎有詩云:“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哇總廢聲。白纻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 ”
李白對謝朓的追慕,固然著眼于他在詩歌藝術(shù)方面的高度成就;但也和兩人在政治抱負、仕途遭際、思想基礎(chǔ)、生活閱歷方面存在許多相似之處有一定關(guān)系。里面有悲慨,有同情,也有知己相托,惺惺相惜。同李白類似,謝罣始終期望著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但他既缺乏政治家的膽識和氣質(zhì),又沒有肆應(yīng)宦海驚濤的經(jīng)驗與韜略,只是一個才情洋溢的詩人,被卷進激烈斗爭的政治漩渦,推涌到郡守、尚書吏部郎的官位上,最后被誣下獄而死,年僅三十六歲。
李白歿后六年,著名文學(xué)家韓愈誕生。他特別崇拜李白。由于深情懷念,“夜夢多見之”,晚年,他跋山涉水,專門到宣城來筑室而居,以體認高懷,親近遺澤。爾后,相繼又有白居易、杜牧、歐陽修、梅圣俞、蘇軾、黃庭堅、文天祥、李東陽、文征明等無數(shù)文化名人接踵而至,在宣城寫下了許多憑吊李白、謝罣的詩文。元帥詩人陳毅在抗日戰(zhàn)爭戎馬倥傯之際,還曾在宣城題詠:“敬亭山下櫓聲柔,雨灑江天似夢游。李謝詩魂今在否?湖光照破萬年愁!弊阋娭x、李二公詩文影響入人之深。
當(dāng)涂城南十五里,有座名叫“青山”的小山,林壑幽深,風(fēng)光秀美。謝罣出守宣城時,嘗筑室于青山之陽,與客遨游吟詠,雙旌五馬往來于湖山杳靄之間。李白愛屋及烏,對青山懷有特殊的感情,曾多次前來憑吊謝公宅、謝公井,尋訪謝罣的遺跡。太白既歿,原殯于龍山東麓,五十年后,友人之子范傳正根據(jù)太白“悅謝家青山”和“宅近青山鄰謝罣”的夙愿,遷葬于青山西北麓,李、謝終于結(jié)為異代之芳鄰。
文人相重
一千二百年之后,有 “詩書畫三絕”和“當(dāng)代草圣”之譽的書法藝術(shù)大師林散之先生,心儀李白,先后十余次駐足采石,放歌橫江,淚灑青山,立誓“歸宿之期定與李白為鄰”。
杜甫沒有到過皖南,但當(dāng)在皖南說到文人相重時,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李白和杜甫的真摯友情。
聞一多先生曾把李杜相逢比作兩曜遇合,認為意義極為重大,“我們該當(dāng)品三通畫角,發(fā)三通擂鼓,然后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我則更加欣賞兩顆詩星無比純真的本性與至情。
公元744年,二人在洛陽首次相會,情意相投,備極歡洽。次歲,他們又在山東的齊州、兗州重逢,相偕游覽,親如兄弟!白砻咔锕脖,攜手日同行”(杜甫)。凄然話別時,李白寫詩相送:“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別離日久,懷想殊深,李白又有“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之句。杜甫回到長安后,也寫了《春日憶李白》的名篇:“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笨上晌辉妷揠⒋撕笤傥粗胤。公元757年,李白因受永王事件牽連,被捕入潯陽獄,翌年流放夜郎。杜甫萬分懸念,結(jié)想成夢,寫成《夢李白》二首和《天末懷李白》,感情至為真摯。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這是白居易與元稹論詩時提出的觀點。公元809年,元稹奉命入蜀復(fù)查刑事案件。白居易時在長安,飲酒中憶起元稹來,寫道:“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與此同時,元稹在梁州驛舍中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白居易同游曲江和慈恩寺,就寫詩相寄:“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北砻嫔峡,似乎有一點神秘色彩,實際上,恰恰說明二人真摯友情是何等之深!
六年之后,元、白先后被貶謫到通州和江州。元稹聽到白居易亦遭貶謫的消息,不顧自身的困難處境,拖著病弱之軀,寫了一首七絕:“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見到這首詩之后,在給元稹的信中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 ”稍晚一些時日,元稹又寫了一首 《得樂天書》,詩人手持遠信,流著淚走回內(nèi)室,引起了妻兒的驚疑。因為詩人已經(jīng)傷心得說不出話來,她們只有猜測:是誰一封信竟引他如此悲傷,看來肯定是白樂天了。
凡傳世名篇無不文自情生,貫穿著一根真情灼灼的紅線。曹丕當(dāng)過皇帝,但政治上并沒有什么突出的建樹,倒是在文學(xué)方面成就為一個建安時代的重要詩人,而且也是文學(xué)批評史上早期的一位重要人物。建安二十二年,疫病流行。曹丕在給文友吳質(zhì)的信中,深情悼念幾位死去的朋友,同時也滿帶感情地表現(xiàn)出對過去友朋相聚、觴酌詩詠的生活的懷念。感情悲愴懇摯,文筆哀婉動人。
文人相輕
在當(dāng)涂,我問東道主:唐宋時期,除了李白,當(dāng)?shù)剡有哪些人頗著文名?他們說,恐怕要推北宋時的郭祥正和李之儀了。
郭、李二人大體上生活在同一時期。郭祥正,當(dāng)涂人,熙寧進士。他特別喜歡李白的詩,寫的古風(fēng)有類似李白之處。但其為人,當(dāng)時與后世頗有一些非議。
李之儀,趙郡人,以才學(xué)名世,后卜居當(dāng)涂。一次,他為郡人羅某作墓志,開頭就說,“姑孰之溪,其流有二,一清而一濁!鼻逯^羅公;濁即指郭祥正。郭以此怨深刺骨,“文人相輕,遂成仇敵”。之儀喪偶無嗣,曾將郡中娼妓楊姝養(yǎng)在家里。祥正乃慫恿豪民上訟于朝,之儀被削籍,楊姝斬首。祥正快之,作俚語曰:“七十余歲老朝郎,曾向元說文章。如今白首歸田后,卻與楊姝洗杖瘡。 ”
郭、李交惡式的“文人相輕”,與曹丕當(dāng)日講的“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不屬于一種類型。在《典論·論文》中,曹丕認為,出現(xiàn)文人相輕,一是由于“善于自見”,各以所長,相輕所短;一是由于 “暗于自見,謂己為賢”。錢鍾書先生評論說,數(shù)行之內(nèi),語若刺背,理實圓成。又兼文學(xué)產(chǎn)品的評價,常常是從欣賞者的個人角度出發(fā),各有軒輊,不易統(tǒng)一。所以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說法。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文學(xué)上分宗列派,黨同伐異,也常常表現(xiàn)為文人相輕。
清代雍正、乾隆時期,詩壇上以袁枚為首的性靈派同以沈德潛為首的格調(diào)派尖銳對立。沈氏強調(diào)溫柔敦厚,正格調(diào),主唐音;而袁枚則主張,“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fā)舒懷抱”,最后,在反封建綱常、反形式主義、反純功利觀念上,壓倒了“格調(diào)說”。再如,他對在考證學(xué)風(fēng)彌漫下產(chǎn)生的以翁方綱為首的“肌理說”也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批評它是“滿紙死氣,自矜淹博”。但是,除了這類正當(dāng)?shù)奈膶W(xué)批評之外,袁枚有時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宗派性質(zhì)的文人相輕。比如,他批評摹擬名家是 “權(quán)門托足”;譏諷神韻派為“貧賤驕人”;嘲罵浙派是“乞兒搬家”;哂笑以詩唱和者為“村姑絮談”;指責(zé)作詩加注是“骨董開店”;評說寫膚淺之詩是“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諷刺講聲調(diào)、格律者是“栩栩然矜獨得之秘”?梢哉f,罵盡了當(dāng)世詩人。
實際上,他自己的詩亦有不少酬唱征逐、內(nèi)容無聊的敷衍之作,甚至有人譏之為“偽體”和“野狐禪”。尤其是在《隨園詩話》中對達官顯宦的記述過多,對資助他刻書的更是求則必應(yīng),常有“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的私貨被錄進《詩話》。對袁枚這樣的詩壇巨擘來說,當(dāng)然這只是“白圭之玷”,瑕不掩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