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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將至,看過《紅樓夢》的讀者難免想到榮國府,回想那里的人物是如何度過這個節(jié)日的。如果把那些人物在那一晚的活動檢索一番,或許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
且說這一天,依據(jù)書中的寫法是,“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花燈,帶領(lǐng)榮、寧二府各子侄、孫男、孫媳等家宴” 。但是,這個家宴,并不團(tuán)圓,而有三個人物缺席:一是賈政,被皇帝欽點(diǎn)了學(xué)差,在外地巡視未回;二是賈敬,寧府的長男,賈母的侄子;三是賈赦,榮府長男,賈母的大兒子。賈敬因?yàn)楹玫,素不茹酒,即便是春?jié)這幾日在家,“亦是靜室默處,一概無聽無聞” ,而賈赦領(lǐng)了賈母的禮物后,便告辭而回到自己的住處,與眾門客賞燈吃酒,“自然是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其取便快樂,另與這邊不同” 。
而這一邊,上首兩席是李嬸與薛姨媽。東邊是賈母,寶玉、黛玉、湘云與寶琴陪侍。下面是邢夫人與王夫人。再下是尤氏、李紈、鳳姐與賈蓉的妻子。西邊是寶釵、李紋、李琦、岫煙和迎春姊妹。這是坐在大花廳內(nèi)的女主人。男主人則坐在大花廳的廊子下面,以賈珍為首,其下是:賈璉、賈環(huán)、賈琮、賈蓉、賈芹、賈蕓、賈菱、賈菖等,總計(jì)二十九人。賈母的座席與眾不同,不是椅而是一只矮足榻,上面放著靠背、引枕與皮褥子。榻上放著一個洋漆描金小幾,“設(shè)著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類” 。榻下擺著一張高幾,陳設(shè)纓絡(luò)、花瓶、香爐等物。又設(shè)一張精致的高桌,“設(shè)著酒杯匙箸” !懊恳火傄还麃,先捧與賈母看了,喜則留在小桌上,嘗一嘗,仍撤了” ,放在寶玉等四人席上。
大花廳里擺著一架名貴的十六扇的屏風(fēng),“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纓絡(luò)” 。兩邊的大梁上,掛著一對聯(lián)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同時將窗格、門戶全部摘下來,懸掛彩穗各種宮燈。在廊檐內(nèi)外及兩邊游廊罩棚里,則“將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捐、或紙諸燈掛滿” 。為了看戲清爽,在每人的席位前還豎立“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 。荷葉是“鏨琺瑯的,活信可以扭轉(zhuǎn),如今皆將荷葉扭轉(zhuǎn)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 。賈母歪在榻上與眾人說笑,又取眼鏡向戲臺上看,與李嬸、薛姨媽笑道:“恕我老了骨頭疼放肆,容我歪著相陪罷。 ”又命丫頭琥珀拿著美人拳捶腿。而這時正唱《西樓》之中的《樓會》 ,搬演于叔夜和妓女穆肅微的故事。二人相會之際,書童文豹上來傳說于父之命,讓他去“赴社” 。于叔夜賭氣去了。扮演文豹的演員雖然只是個孩子,卻在臺上現(xiàn)場發(fā)科諢道:“你賭氣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榮國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騎了這馬,趕進(jìn)去討些果子吃,是要緊的。 ”聽了這話,賈母等人都笑了。薛姨媽問這孩子幾歲了,鳳姐說“才九歲” 。賈母笑道:“難為他說得巧。 ”便說了一個“賞”子!霸缬腥齻媳婦已經(jīng)手下預(yù)備下小簸籮,聽見一個‘賞’字,走上去,向桌上的散錢堆內(nèi),每人便撮了一簸籮” ,向戲臺上說道:“老祖宗、姨太太、親家太太賞文豹買果子吃的! ”說著向臺上一撒,賈珍與賈璉也忙命小廝們?nèi)鲥X,只聽“豁啷啷”滿臺的錢響。賈珍與賈璉又進(jìn)到花廳內(nèi),給李嬸、薛姨媽斟酒。二人忙起身笑道:“二位爺請坐著罷了,何必多禮。 ”于是除邢、王二婦人,“滿席都離了席,俱垂手旁侍” 。賈珍與賈璉來到賈母榻前,由于榻矮,二人便屈膝跪下:“賈珍在先捧杯,賈璉在后捧壺。雖只二人奉酒,那賈環(huán)弟兄等,卻也是排班按序,一溜隨著他二人進(jìn)來,見他二人跪下,也都一溜跪下。寶玉也忙跪下了。 ”喝過酒,繼續(xù)唱戲,“一時上湯后,又接獻(xiàn)元宵來” 。
這一晚,看戲、賞燈、家宴、吃元宵,最后是放煙火,將榮國府渲染得熾烈、多彩。但是,這樣的夜晚與這樣的氛圍,只屬于賈府的主子而與奴婢無關(guān)。看戲的時候,正在熱鬧之際,寶玉離開席面向外走。賈母問他去哪兒?寶玉回答,只出去就來。賈母囑咐婆子與丫鬟跟著。但是沒有見到襲人,只有麝月、秋紋并幾個小丫頭隨著。賈母感到奇怪,問道:“襲人怎么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賈母聽了點(diǎn)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若是她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里不成?皆因我們太寬了,有人使,不查這些,竟成了例了。 ”儒家講究孝道,在父母亡故以后,不能為之守孝,是違背封建道德的。而賈母卻在這里毫無忌憚地宣講“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 。這里面有什么道理?這是因?yàn)椋诜饨ㄉ鐣,奴婢,無論是經(jīng)過官府認(rèn)定的紅契,還是未經(jīng)過官府,私下買來的白契奴婢,都沒有獨(dú)立人格,對主人而言,奴婢只是會說話的工具而已。他們的生老婚配,俱由主子做主,在主子面前,主子大于父母,奴婢沒有任何尊嚴(yán)與親情可言?吹劫Z母不高興,鳳姐忙過來,笑回道:今兒晚上襲人即便沒孝,那院子里也須得她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xiǎn)的!叭羲賮砹,眾人又不經(jīng)心, (寶兄弟)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來,只看屋子。散了又齊備,我們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禮,豈不三處有益。 ”聽了鳳姐這番話,賈母認(rèn)為有理,便嘆口氣說,襲人也很不容易,正好鴛鴦的母親也死了,也沒有能夠守孝,“如今叫她兩個一處做伴兒去” 。又命“將些果子、菜饌、點(diǎn)心之類與她兩個吃去” 。琥珀笑道:“還等這回子呢,她早就去了。 ”
在怡紅院,相對大花廳,這里十分清冷,只有幾個值班的婆子?xùn)|倒西歪打瞌睡。襲人與鴛鴦在寶玉的房間里聊天。說到雙方新近過世的親人,鴛鴦嘆了口氣說,可知天下之事難以預(yù)定,論理,襲人一人在賈府,父母在外頭,而且每年都東去西來的,沒有一定的規(guī)律,很難為他們送終,“偏生今年就死在這里,你倒出去送了終” 。這是很難得的。襲人認(rèn)可鴛鴦的話,認(rèn)為說得有道理,能夠?yàn)楦改杆徒K,“太太又賞了四十兩銀子,這倒也算養(yǎng)我一場,我也不敢妄想了” 。同樣是人,但有的是主子,有的是奴婢,即便是得寵的奴婢,即便是正月十五,即便是熱鬧的元宵之夜,即便是父母新喪不久,還是在百日之內(nèi)的熱孝,為了主子的利益,也不可以盡人子之道,主子認(rèn)為應(yīng)該是這樣,奴婢也認(rèn)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而這就是當(dāng)時制度的準(zhǔn)則, 《紅樓夢》無非潛移默化地體現(xiàn)了這一準(zhǔn)則而已。
正月十五,在這一天的晚間,榮國府的主子與榮國府的奴婢便是在如此不同的情景之下度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