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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五下午,在武漢接友人電話:“雷抒雁老師去世了!
電話兩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晚上幾個人聚在一起,我一直打不起精神。友人問起原由,我說我尊敬的師長雷抒雁今天去世了。席間一位1979級華中師大中文系畢業(yè)生,當即吟誦起那首著名的詩作——《小草在歌唱》:
“風說:忘記她吧
我已用塵土,
把罪惡埋葬!
雨說:忘記她吧!
我已用淚水!
把恥辱洗光!
……”
我和雷老師相識于上世紀90年代,無論編報紙還是辦雜志,我時常有幸得到他的點撥和勉勵,深深地為他的睿智、他的灑脫、他的幽默、他的浪漫所折服。
雷老師以詩成名,且成名很早。其實近十多年來,雷老師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散文獨樹一幟,自成風格,文字和思想,給人以高山仰止之感。那些汩汩流出的美文,我都是忠實的讀者,而且有幸親耳聆聽、親身領教過其中的一些故事和成文過程。如今回憶起來,歷歷在目。
2012年中央電視臺做的《舌尖上的中國》,風行一時。然而,早在2007年,雷老師就寫有《舌苔上的記憶》,“在人類所有的記憶里,我以為以味覺的記憶最為深刻,最為頑固!瓱o論是一次嗅覺、滋味或食物形狀的提醒,甚至是一次偶然的語言暗示,都會使那口味的記憶怦然驚醒,涎液難禁。”文章對人的口味惟妙惟肖的描述,邊讀邊能喚起人味覺的記憶,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沒有對生活細致的觀察和體味,沒有對文字高超的駕馭能力,是難以得到這樣的升華的。
雷老師是個大孝子。那一年,雷老師的母親去世,對他的打擊不小。我們擔心他過度傷心,便約他出來小酌幾杯散散心。那天晚上,雷老師自始至終都沉浸在對母親的回憶之中,反反復復甚至有些絮叨地講述母親去世前的一個個細節(jié),既有懷戀,也有愧疚。他那天講述的內容,不久就寫進了散文《傷逝》之中,“僅僅因為午休時,翻身接一個找我的電話,她便再也沒有爬起來。我曾經一再叮囑她我不在時,不要接任何電話,她卻生怕誤了兒子什么重要的‘軍國大事’,非得在鈴聲初響時,便要起身去接……面對母親痛苦的掙扎以及被揉搓得凌亂不堪的被褥,我知道天要塌下來了!睂毠(jié)的描述和對情感的把握,如此刻骨銘心又能如此生動,這才是有情有義的大家。他那份“子欲孝而親不在”的傷痛,讓我們這些忠實的粉絲們都分明感到生生地痛。
2004年鄧小平誕辰百年,我約雷老師寫一篇紀念文章,我說“寫篇千字文,對您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雷老師卻說:“不能那么說,越是短文章越不好寫,因為要微言大義啊!”雷老師的文章如約而來,標題為《人格的力量:從凡人到偉人》。何為“微言大義”?這篇文章讓我明白了許多。其中的幾段文字,我至今還能清楚地背誦出來:說鄧小平是“凡人”,他寫道“他又是一個溫和的父親,愿意每頓和兒女們一同進餐;會饒有耐心地守著爐火一塊一塊為孫子烘烤尿布”;說鄧小平是“偉人”,他信手拈來卻又極為貼切地寫道“這很容易使人想到對馬克思的那些評價:他的大腦就像一艘升火待發(fā)的輪船,隨時準備開往他要去的目的地。”
有學問、有才氣的人,是讓人佩服的,但我更敬佩的,是那些既有學問、才氣,更有人生智慧的人。在我眼中,雷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與智者交往,常常能在不經意間獲益匪淺。那一年,我們陪雷老師去九華山莊泡溫泉,順便去附近的塔林游玩。這里其實是一處荒野山坡,殘存有幾處年代久遠的碑塔,一般游客是不會刻意去的。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雷老師坐下來,望著遠近的山坡樹林,用近乎自言自語的口氣說:“年輕的時候去游玩,一定要去看景點,比如去西湖,一定要去看斷橋、三潭印月,以為只有這些才是風景。其實不一定。你往這一坐,放眼望去,看到的其實都是風景……”一席話,驚得我羞愧難言:這說的不正是我嗎?這些年,我們出門旅游,不都主要是去看景點,然后做“手扶石”之類的動作照相么?
雷老師的言傳身教都潛移默化,作為晚輩的我們,很放松、很享受。他那詩人的幽默,既搞笑又睿智,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有一次,雷老師問我們:“漢字中的‘爽’字,應該怎么解釋?”大家面面相覷,沒底氣回答。只見雷老師平抬起雙臂,搭在左右兩邊女士的肩上,說:“這是個象形字,中間一個人,伸開雙臂,一邊摟一個美女,就叫……”未等雷老師講完,身邊已笑倒一片。
雷老師離開的這一天,正好是2月14日,西方的情人節(jié),如今中國的年輕人也開始過;雷老師的生日,是農歷七月初七,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中國的情人節(jié)。
這應該不會是一種純粹的巧合。作為詩人、作家,在生與死的關鍵時刻,都不忘展示自己的浪漫,表現(xiàn)得與普通人不同凡響,讓人在悲痛中擠出幾分忍俊不禁。
想到雷老師飽受近10年病痛的折磨,最后能很安詳、有尊嚴地離去,這對他是一種解脫,對生者也是一種安慰。
雷老師走了,留給我們的,不僅有激情澎湃、蕩氣回腸的詩歌和美文,更有他深邃的思想和智慧,以及從容而揮灑自如的人生態(tài)度。
無盡的思念,最后只能化作一句:安息吧,敬愛的雷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