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我偶然說了幾句也算自我標榜的話,說自己近年最喜歡做的是這樣三件事情:讀高雅書籍,看低俗影片,寫雅俗共賞文章。后來有不少朋友表示對這幾句話很欣賞--畢竟這三件事情做起來通常都是很開心的。誰知沒過多久,前面兩句話就遇到了問題。
先是"看低俗影片"。論出身,電影本來就沒有書籍高貴,它最初就是大眾娛樂形式,我又向來不標榜自己在觀影方面有任何高格調或高品味,現在更標榜"看低俗影片"了,難道還會有什么低俗影片承受不了嗎?誰知看了《人再囧途之泰囧》,才知道自己也難免有葉公好龍之時--看完《泰囧》我連連自語:"看《泰囧》,傷自尊",幸好我沒有到影院去看,那讓中國觀眾尷尬的十幾億票房中,總算沒有我的貢獻。
接著是"讀高雅書籍"。這個問題相對小一點,只是對"高雅書籍"的界定問題。喬伊斯《芬尼根的守靈夜》號稱"天書",有戴從容女士,窮八年之功,完成第一卷中譯本,而且是集釋譯注本--真讓人懷疑她的芳名是不是專為這項工作而取的。出版社說,這個中譯本出版不到一月,首印8000冊居然已經售罄,亦可謂橫空出世矣。我先是參加了此書的新書發(fā)布會,前幾天又參加了它的研討會。歸途中在地鐵車廂里回憶會中光景,就發(fā)生了上面這個問題。
要說高雅,《芬尼根的守靈夜》應該是高雅之至了。和它相提并論的,不外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或喬伊斯本人的《尤利西斯》之類,皆為供奉在神壇上的無上經典。不過,《芬尼根的守靈夜》中又有許多黃段子、下流話、性隱喻等等(研討會上除了譯者戴從容女士,沒有任何人敢說自己已經通讀過這一卷,所以到底多到什么程度只能存疑),通常都是與"高雅"相沖突的。不過,我倒不想就這個問題抬杠--就讓我們同意《芬尼根的守靈夜》是高雅之至的好了。
我在新書發(fā)布會上領受了出版社惠贈的《芬尼根的守靈夜》珍藏本,回家少不得要翻開來讀一讀。當然我既不可能讀完,也無法讀懂--這種書就不是為了讓人讀懂而寫的。事實上,我覺得喬伊斯干脆就是為了讓人讀不懂而寫的。不過盡管如此,在閱讀過程中,我還是有了一點物理學的聯想。
如果我們同意,大量使用隱喻、變形、拼貼、嵌套、互文、對神話和宗教主題的改造或移用等等,是后現代文學的重要標志,那么我們就不妨將一系列后現代作品視為一個連續(xù)譜。這個連續(xù)譜的一端,就小說而言,就是具有"正常"形式的--有故事,有懸念,有合理的情節(jié),有人物形象的塑造等等,或者說就是人們能看懂的小說。連續(xù)譜的另一端,則是《芬尼根的守靈夜》。這兩端的中間,是一系列從此端到彼端逐漸變化的作品。
所謂"連續(xù)譜"當然只是從物理學借用的一個比喻。在我嘗試閱讀《芬尼根的守靈夜》時,在它不知不覺傳遞給我的迷亂狀態(tài)中,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幅連續(xù)譜,其中有若干個閃亮點:《芬尼根的守靈夜》-《尤利西斯》-《萬有引力之虹》-《小世界》……。他們從極端的后現代形式逐漸趨向"正常"的形式。"正常"的形式自然無須多言,而《芬尼根的守靈夜》則將種種后現代手段用到極致,以至于它一面被視為后現代文學的鼻祖,一面卻連到底能不能算小說也長期爭議。
既然已經有了連續(xù)譜的聯想,我就索性沿著物理學的"意識流"往下行進了。一段連續(xù)譜通常總需要沿著某個軸向展開,最常見的軸向當然就是時間軸。當我將上面那些閃亮點沿著時間軸排列,忽然就有了一點小小的發(fā)現。
通常認為《尤利西斯》完成于1921年,《芬尼根的守靈夜》完成于1938年。接下來,《V》,1963年;《萬有引力之虹》,1973年;《小世界》,1984年。
這幾個簡單的年份,能說明什么問題嗎?
托馬斯·品欽和戴維·洛奇都在最重要的后現代小說作家之列。品欽被稱為"歇斯底里現實主義",這主要表現在他的長篇小說《V》和《萬有引力之虹》中,但這兩部小說畢竟還像個小說的樣子,有基本的故事情節(jié)(盡管經常離題萬里--其實也可以視為嵌套),讀者基本上還能讀懂!缎∈澜纭肥锹迤"學院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另兩部是1975年的《換位》和1988年的《美好工作》),也被視為后現代小說的名作,其中也大量使用了隱喻、互文、拼貼、神話主題等等,但他的小說比品欽的更容易讀,更能吸引人,或者說,更像"正常"的小說。
于是我們看到,喬伊斯這個后現代文學的祖師爺,以他病態(tài)的瘋狂、自負和天才,繼《尤利西斯》之后再度超越,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已將后現代手法用到了極致。祖師兩度出手,就站上最高峰。在他身后,當后現代文學大行其道時,那些作家在使用各種后現代手法的同時,其實都在悄悄從喬伊斯所站的頂峰后退--品欽從喬伊斯那里后退,洛奇又從品欽那里后退……他們還是越來越愿意寫能讓讀者看得懂的小說。
這篇隨筆本身,看來也越寫越后現代了。在閱讀的"回轉"中,又回到了開頭所說的低俗與高雅的"互文"。
當年連載《尤利西斯》的雜志,就被控罪"刊載猥褻作品",那《芬尼根的守靈夜》中的許多黃色段落,你怎么看?戴從容女士在為《芬尼根的守靈夜》撰寫的長篇導讀中,特意寫了一節(jié)"喬伊斯為什么要寫性"。她贊同這樣的看法:認為喬伊斯是要在《芬尼根的守靈夜》中"放入一切性的、色情的心理內容",試圖"將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性心理和性幻想都囊括其中"。她還為這種看法從弗洛伊德那里尋找理論支持。
然而這只是猜測了"喬伊斯打算如何寫性",并未解答"喬伊斯為什么要寫性"。
我比較贊同的解釋是:后現代作者們有意在作品中模糊高雅與低俗之間的界限,比如將高雅主題用低俗語言表達,或將低俗主題以高雅形式反映,等等,以此顯示大雅與大俗相通,這被認為是一種"解構"行為,是后現代主義的重要標志之一。這讓人聯想到許多知識分子愛在飯桌上講黃段子,看來倒也是相當"后現代"的--說不定這兩者之間真有某種內在聯系呢。
最后我們還可以再"回轉"到電影上去,其實很多所謂的實驗電影,也有將種種后現代手法用到極致的,不過這樣的影片通常都很少有觀眾,甚至得不到在院線上映的機會。當然也有得了什么什么大獎的,我奮勇看過兩三部,都難以卒睹,只好放棄(因為它們會產生生理上的強烈催眠作用)。這類極端的后現代作品,也許確實是天才的瘋狂,也許只是皇帝的新衣,誰知道呢?墮茵墜溷,全憑機緣,古人此喻,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