忝為批評行業(yè)之一員,這些年我參加了無數(shù)場作品研討會,也寫過一些評論文字。每到寫作或發(fā)言時,常有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之感!驗槲夷X海中常常浮現(xiàn)出評論家謝有順給我講述的一個情景:
某作家對他說,開他作品研討會時,評論家談其優(yōu)點,他以為表揚的是別的作家;論其不足和需改進之處,他以為批評的是別的作家!
不痛不癢,說不到點子上,如此批評家令人汗顏!
圈內人都知道,類似情形司空見慣:大人物到場了、講話了,專家都發(fā)言了,媒體報道了,一場批評的盛宴結束了。但于作品的價值發(fā)掘和作家的進步有何助益?于文學事業(yè)的繁榮有何推動?批評的有效性何在?
新世紀以來,對文學批評的批評之聲不絕于耳,很多人從不同角度擺現(xiàn)狀找原因出對策,各有依據(jù),各有道理。我以為從“人力資源”的角度看,評論隊伍薄弱、體力透支、無法應對,是重要原因。
讓我們先來做道數(shù)學題,中國有多少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9千多人、省一級會員有5萬多人(其中包括少量評論家會員),縣市的會員作家、基層業(yè)余作家,不計其數(shù)。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發(fā)布的2012年《文學藍皮書》說,目前在網絡平臺上堅持寫作并靠稿費得以生存的寫作者有3萬多人。這樣,各類作家加起來,我估計在10萬以上。相當于一個集團軍。
中國有多少被文壇認可的文學評論家?我認為不超過200人,大約一個連的建制。
100000除以200等于500。
一個評論家對付500個作家?一個連對付一個集團軍?
這個算法肯定是會被質疑的。因為我這里所說的評論家指的是在業(yè)內外有點名氣的文聯(lián)作協(xié)系統(tǒng)研究部門的專才和文學教授,而作家隊伍卻包含了專業(yè)、業(yè)余,紙媒、網媒諸多類別,似乎不對等。
但問題是,除了知名作家青睞評論家,不大知名的作家也眼巴巴地盯著知名評論家。越是沒有名氣的作家越是渴望得到名家的評點。連我這個不在當代文壇前沿的所謂評論家,每年被要求寫評論作序、參加新作研討會也有數(shù)十次。當年因我寫了一本批評池莉的書被她封為“酷評家”,便有作家請我為其寫評論、求我“罵”她,她說:“劉老師罵我吧,只要是你罵的,怎么罵都行”。這當然是很極端的例子,但足以說明,作家無論有名無名,他都只盯著有點名、有大名的評論家。
2005年春,作為魯迅文學院中青年評論家高級研討班學員,聽雷達講課時他講過一個數(shù)據(jù)。他說那幾年每年僅出版的紙質長篇小說達千部以上,被媒體和評論家關注的只有三五十部,而其中被評論家認真評議的不過十來部。我認為這番話很值得思考。作品數(shù)量連年翻番,評論家隊伍卻是負增長。有的高升,有的退隱,一線評論家忙不過來。百十來人對數(shù)以萬計的作品,如何對付的了?
我所說的一線評論家,是這樣估算出來的。北京三五十個評論家,上海、南京各十來個,其他省市合起來百十來個,加起來200多個。應該說,扳起指頭數(shù)一數(shù),有點成就有點名氣的,也就這么多人。跟多如牛毛的作家作品相較,職業(yè)評論家真是稀缺資源啊。
在這個“評論家”連隊里,實際上有兩股人。一股是文聯(lián)、作協(xié)的職業(yè)評論家。他們身處文壇前沿,跟蹤創(chuàng)作熱點,品評新人新作、總結經驗教訓、指點文壇前景。他們是文學評論的正規(guī)軍、先鋒隊。但在世紀轉型期的文學體制下,工作辛苦,待遇卻不盡如人意。因而,近十年里,他們紛紛“轉會”,轉向高等院校。
另一支隊伍便是由文學教授組成。但高校的學術體制是項目、成果、獎勵三位一體。中國大學把論文定為權威、重要核心、核心、一般等級別,由于文學評論的即時性、當下性特征,評論文章多發(fā)在創(chuàng)作類報刊或創(chuàng)作研究類報刊,而此類報刊在高校學術體制下級別很低,作者獲相應的評價亦低。評論不算學問、不算大學問是高校不成文之規(guī)。各級社科類項目和獎勵更是難以惠顧到時評時論?梢哉f,在大學文學院,做文學史和文藝理論是“鐵飯碗”,搞文學評論是“泥飯碗”。
我與作協(xié)、作家關系較為密切,時常聽到他們對評論和評論家的不滿。當我把高校學術評價機制作番介紹,他們在不滿之上又增加了不解。教授搞文學評論有什么好處呢?作家方方就任湖北省作協(xié)主席后,極想加強湖北評論工作,聽到此類訴苦后,很認真地思考了一番學院派評論家的窘境,有次鄭重地表示:“搞評論的比一般教授更有名”。
我聽了有點吃驚,但也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雖說最有名氣的評論家的知名度也不如小有名氣的作家,這是由兩者工作性質和讀者對象的差異造成的,這很正常,評論家很服氣。只是相較于坐冷板凳的純學問家,評論家身處文壇前沿、關注當下,曝光出鏡的機會要多一點,名氣略大一點。但我更想說,評論家和文學史家、文學理論家的區(qū)別只是分工不同、興趣有別。評論家大都有一個破碎了的作家夢,他們更關注當下關注創(chuàng)作,是對創(chuàng)作的另一種參與。
想想一個“連”要應對一個“集團軍”,便可知他們是怎樣的忙碌而無助。所以,有時得原諒他把答應給你寫的評論或序跋一拖再拖,原諒他在赴研討會的途中才打開你特快專遞敬請指正的新作。
所以,請原諒我要替批評家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