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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下雨飄雪的日子,藏族老人強曲森巴照例要懷抱著散發(fā)酒味的酒瓶,從老遠的地方顛到帳篷前的坡下,像壘石頭墻一樣,認真地將酒瓶碼成垛。漸漸地,酒瓶垛長高,變長。一個月、一年、十年……藏北草原上就有了這道誘惑四方游人的“酒瓶墻”。
“酒瓶墻”出現(xiàn)于哪年哪月,這是許多人都無法說清的事情。可是強曲森巴還記得他最初壘酒瓶時才30來歲,如今已是兒孫滿堂的老者了。他“金盆洗手”不出牧不打草,整天窩在帳篷里逗孫孫玩,子承父業(yè),老人的兩個兒子每次游牧歸來,都會抱著一大堆酒瓶。
兩代人,把半個草原和一腔寄托藏在酒瓶里。
酒瓶壘放得十分整齊,瓶口一律朝外,敦厚的瓶底像結(jié)實的院墻一樣擋在這家游牧人的帳篷前。其實,強曲森巴老人壘起“酒瓶墻”的初衷真的不是出于安全的考慮,而是為了消遣。方圓近百里的荒漠上就住著他一家人,不要說見到人,好幾天里連只鳥都瞅不到。天空總是那么高那么遠,地上的枯草在寒風中抖抖索索,把人的心顫動得悲悲凄凄。遇著歇牧在家的日子,強曲森巴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總是沒個著落。于是,他便靜靜地坐在帳篷前的拴馬樁旁邊,寂寞地吸著鼻煙,從清晨到中午,直至夜色降臨,不挪地方,靜如石雕。就這么坐著的時候,他陡然看見草叢中有啥東西亮亮地閃了一下。他好奇地發(fā)現(xiàn),就在離他三步遠的草叢里,不知是誰扔下一個啤酒瓶,在陽光下閃爍著灼灼的光。那鼻煙的火星真神奇,猛地點亮了他腦子里的某根神經(jīng),他騰地閃出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想法:草原以外的世界一定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場面,我什么時候能走出草原看看?噢,正是這個不知來自內(nèi)地何處的酒瓶,讓他有了這個彩色的念頭……
老人對酒瓶的鐘愛因為對外面世界的向往而濃烈。他更加勤快地拾揀著散落四方草灘上的酒瓶。
終于在一個靜悄悄的夜里,那些酒瓶回報了強曲森巴的心愿。那晚落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藏北草原突然變得如冰窖一般生冷。后來又起了風,風卻不大,慢慢悠悠,柔柔綿綿,猶如一位老者在草灘上散步留下的腳步聲。就是在這時候,強曲森巴聽見了夾雜在那細風中的很美的聲音。那聲音確實很美,怎么比喻它呢,就好像牧人在放牧時打出的口哨。不,口哨哪兒有它入耳、綿長?它又像一個頑童唱著什么小調(diào)。老人馬上想到,這聲音是從那些酒瓶中發(fā)出的。他欠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靜心地聽起來,幾乎一夜未合眼。他陶醉在這酒瓶的音樂聲中了。
次日,老人到酒瓶堆中尋找那聲音,卻什么也沒找到。他納悶:酒瓶怎么能發(fā)出這么美妙的聲音?他繞著“酒瓶墻”轉(zhuǎn)了幾圈,甚至拿下一個冰冷的瓶子端詳了又端詳,仍然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得不到答案他總是不甘心,便去求教在小學讀書的孫女,孫女像阿爺一樣無法解開這個疑團,但是她給阿爺帶回了她們學校的老師。老師告訴阿爺,是這瓶口收進了風,風在瓶的肚子里旋轉(zhuǎn)了一趟,又飛出瓶口,就變成了那種他大半輩子也沒聽到過的動聽的聲音。這聲音叫音樂,就是給才旦卓瑪伴奏的那種音樂。老人仍然半懂半不懂,愣愣地站著。老師就讓老人的嘴對著瓶口喊了一聲,果真飛出了一種陌生的聲音。對啦,這就是音樂,酒瓶制造的音樂。
有位哲人說過,生活中到處都有美,就看你能不能發(fā)現(xiàn)美。大半生沒走出草原的強曲森巴很可能不知道哲人的這句名言,但他絕對是一位美的發(fā)現(xiàn)者。從此,他的生活過得有了色彩,許多人在寂寞的藏北也享受到了美。
老人繼續(xù)忙碌著拾揀散落在草叢中的那些各種形狀的酒瓶,有時一天能抱回十幾個,有時半天就能抱回幾十個。每次在揀酒瓶時,他的腦海里就會冒出這樣一個奇怪的想法:酒徒多些,再多些……
聳立在帳篷前的這道高高的“酒瓶墻”,在有風的日子,會彈奏出美妙、悠長的音曲。和風中,它唱出的是小河流水樣的情歌;急風中,它唱出的是大江東去樣的歡歌……寂寞從老人的生活中永遠地消失了,他變得年輕了,還常常會跟著那“酒瓶歌”吼上幾句藏家的民歌。那民歌是從他的阿爺嘴里傳下來的。不過,阿爺不是唱給他聽,而是說給他聽的。為什么呢?阿爺說,祖祖輩輩都是說歌,沒有調(diào)調(diào)了,不會唱了!
如今,在這“酒瓶歌”聲中,強曲森巴終于找回了失去的歌調(diào)。聽,他唱得是那樣動聽:“在藍天的那邊,在雪山的這邊;有一個可愛的人兒,牽動著我的思念……”
(作者為著名軍旅作家、總后文學創(chuàng)作室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