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 )而趨向于理想性實踐,同時,這種超越又使總體性的生活概念往過度和激進的方向發(fā)展,最終不免被抽干活生生的內容,趨于空洞的理念。進入到50年代,“生活”的“新”與“舊”、真正的生活與虛假的非生活開始被人們看做具有重大意義的大是大非。1957年,詩人穆旦在《 葬歌 》中所要“埋葬”的就是那種“骷髏”般的舊生活,而他所表示要追求的是“過過新生活”,在同志們的喚起后,“像只鳥飛出長長的陰暗的甬道/我飛出會見陽光和你們”,“同志們,請幫助我變?yōu)樯!”于是面向“新生活”,我們“渴望生活?
王蒙《 青春萬歲 》序詩 ),于是,“生活像海浪一般推進”(
郭小川《 甘蔗林青紗帳 》 ),一邊唱:“在這生活樂譜中,永遠是一樣美妙的強音”;一邊唱:“我要下去啦/小河呀我要同你一同走向喧鬧的生活/我要下去啦/人們需要我像作戰(zhàn)般工作!( 《
山中 》 )革命和政治、生產全面壓抑生活最終形成了生活的緊張局面,在令人們精神飽滿、高昂之后終不能持久。這就是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直到70年代的詩歌中的“生活”狀況的一個主流面。與徐志摩和李金發(fā)的象征方式不同,蒲風在生活的意象鋪陳設喻之后,就直截了當?shù)夭捎昧丝隙ǖ呐袛嗑涫剑骸斑@就是生活!”而何其芳也同樣以判斷句式的肯定句:“生活是多么廣闊”來表述勿庸置疑的語氣和意向。尤其在50年代開始了一種激進的有關什么是“真正的生活”的辯論,在這種生活辯論的邏輯之下,廣闊的生活,這個由何其芳所歡呼的“廣闊的生活”,其實質是被簡化了,革命、政治、啟蒙、精神、生產、建設這些宏大概念成了生活的全部,只有它們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個人性的、身體性的、百姓吃住拉撒都不是“真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中沒有死亡,也沒有愛情,更沒有親情,這樣它最終就走到了一種理念化的空洞世界之中。而正是在這空洞之中,呈現(xiàn)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社會主義與生活之間的緊張,產生了革命與生活的矛盾與危機,我們從郭小川和賀敬之等人的詩歌名篇中都感受了對日用平常生活與偉大的、火熱的、真正的生活的義正辭嚴的辨別和真理的宣布。這種傾向的極端發(fā)展,就是“文革”后期( 1970年代 )在中國“知青詩歌”中大量存在的對“生活”的虛假的理想式的空洞吶喊,比如曾名噪一時的《
理想之歌 》,即為極“左”思潮下的極端生活之作。
四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1978年后當人們讀到一位朦朧詩人題為《 生活
》( 北島作 )的詩篇時,其驚愕的程度就可以想見一斑了。這首詩只用一個詞“網”來表達對生活的感受,觸目驚心。仔細想來,大概是恢復和延續(xù)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人文感受和人文精神,一方面舒緩了用革命、政治、生產解釋“生活”的緊張狀態(tài),另一方面也恢復了正常人性中的對生活的感傷情懷,生活的憂郁一面得以顯露恰恰表示了生活的正;厔,寬容的、開放的、多面性和人文性的生活解釋開始了,生活的復雜性和多種可能性也將走進詩歌,詩歌開始長出一雙“生活”的眼睛。即便如此,經過了20世紀的長久革命的積極洗禮的詩人們,再也回不到“五四”時期那種對生活的絕望和詛咒了。他們最多是感到生活“出了差錯”而人們仍然“熱愛生活”:“對于生活的熱愛/像是一枚生銹的針頭刺入靜脈。”“超越于青春的青春之母/開始生活卻并不熱愛生活/我只是在數(shù)著心跳的次數(shù)時出了差錯!( 梁小斌《
出了差錯 》1983 )韓東的《 一個真理
》則開始將重新歸來的更加平實的“生活”進行了“哲學”的超越,急忙出示“真理”:“風鼓動這窗簾/夜已很深/有人在夢中/看見那不可知的地方/我的燈還亮著/生活,在每個夜晚降臨//……你無論怎樣深刻/都是在這塊土地上/你的腳會像根一樣爛掉/一片永恒的月光/父輩們已經成為肥料/和發(fā)甜的空氣/是他們/更深入地認識了我們的土地/并學會用風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用月光看見萬物的影子/接近你/告訴你一個真理!边@里已沒有了李金發(fā)、徐志摩式的悲憤和陰郁,也沒有多少“生活——網”式的人文批判和無奈的憂郁,而是在用一雙與生活平行的眼睛來陳述生活的過程,緊張狀態(tài)開始消失。當我們讀到小君的《
春天 》的時候,他低吟的“春天來的時候/我安于每天的生活”,“在我沉思默想的時候/我堅信我快樂甚至幸!钡仍娋洌磉_的生活性感受,平靜,世俗的快樂開始呈現(xiàn)出來。如果說韓東尚站在生活之外靜觀生活的整體,那么經由這種靜觀凝視,小君的詩已開始站在“生活”之中來寫生活的狀態(tài)了。那是80年代,人們開始專注于過一種被稱為“日子”的平民百姓的生活,而且這種生活感滲透到了詩歌中。今天看,這該是“生活”的“進步”。
不把生活踩在腳下或放到對立面,而是把自己的生命放置融入到當下的生活之中,仿照王國維的“無我之境,以物觀物”的說法,“生活轉型”后形成的世俗民生的生活觀走入詩界,很可能就是像這樣的以“生活”之眼來觀“生活”的方式。它也會有恨、有愛、有時消極也有時積極,恰如生活世界本來的世俗生態(tài),看誰活出更好的境界,在多元抉擇與現(xiàn)實中詩也呈現(xiàn)出置于生活中的恨與愛、消極與積極的豐富樣態(tài)。在生活之中,我們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會更寬容、智慧。生活的邊界在擴大,日常性的生活開始以一種具體可感的、扯不斷的情感方式進入詩歌,正像當年何其芳說過的,“我要走在那不潔凈的街道上”,開始接受世俗的生活,(
但他又從這世俗不潔凈的生活很快走向了潔凈的革命生活 )。來到新世紀,我們讀到了藍藍的《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讓我接受平庸的生活/接受并愛上它骯臟的街道/它每日的平淡和爭吵/讓我彎腰時撞見/墻根下的幾棵草/讓我領略無奈嘆息的美妙//生活就是生活/就是甜蘋果/曾是的黑色肥料/活著,哭泣和愛——/就是這個——深深彎下的身軀!彼{藍強調生活的本然狀態(tài)的不可解釋,它不必辯論或宣告:“這就是生活”,只需要承認“生活就是生活”。我們讀到了雷平陽的《
生活 》:
我始終跑不出自己的生活/誰能跑出這落在地上的生活,我就/羨慕他;如果誰還能從埋在土里的生活中跑出,/我就會寂然一笑,滿臉成灰/已經三十九歲了,我還幻想著/假如有一天能登上一列陌生的火車/到不為人知的地方去/我一定會拆下骨頭/洗干凈了,再蒸一蒸……/已經盡力了,整整三十九年/我都是一個清潔工,一直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掃灰塵。
“跑不出生活”的雷平陽自然不用“深入生活”,他自甘一個生活的“蒸骨”打掃的“清潔工”,應該說這積極的生活精神可令肺腑感動。同時,我們也看到,雷平陽在將“生活”表述為“無邊的生活”之時,也在同時依然將生活看成是超越性的,“生活”依然是我們?yōu)橹娗椴粭壍膱?zhí)著理念。我們讀到了鄭小瓊的《
生活 》:
你們不知道,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身體簽給了/合同,頭發(fā)正由黑變白,剩下喧嘩,奔波/加班,薪水……我透過寂靜的白熾燈光/看見疲倦的影子投射在機臺上,它慢慢地移動/轉身,弓下來,沉默如一塊鑄鐵/啊,啞語的鐵,掛滿了異鄉(xiāng)的人的托付與期待/這些在時間中生銹的鐵,在現(xiàn)實中顫栗的鐵/——我不知道如何保護一種無聲的生活/這喪失姓名與性別的機械的生活,這合同包養(yǎng)的生活。
鄭小瓊使“生活”回到了一種具體可感的生活,所謂“打工生活”。作為一個打工者,她出示了大量生活的真相和細節(jié),她還這樣地說到“生活”:“鐵塊與膠片撫摸著她命運的暮色/嚙咬的機床斷殘的食指交頸默立/她命運的暮色在一個流離的詞語間哭泣/她血肉模糊的疼痛詢問著命運/啊,這零亂的生活,充滿了對命運的愧疚//啊,原諒微薄的工資,原諒曾經的理想/原諒反反復復的過錯,原諒手中的次品/原諒客戶的投訴,/原諒機臺上的青春/啊,我……緩慢的打工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