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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同吾
盡管古今中外的詩家和學者對詩的本質(zhì)和功能有千差萬別的解說,當我們逐漸掙脫了對“詩言志”和“詩緣情”簡單化、浮泛化、狹隘性的認知之后,卻無法否認,詩是最富有個性和人性的文學樣式,同樣也無法否認,詩人的文化性格、價值取向和審美意識都具有時代印痕。特別是優(yōu)秀詩人,他們是以先知般的直覺,領悟到時代的精神命脈。平庸的詩人和睿智的詩人有許多區(qū)別,其中之一:前者是淺顯地、表象地、概念化地解釋時代、謳歌時代;后者則是在詩的云霞中流動著時代之光,那是一種滲透,是一種交融,是一種自然天成,同時又是一種超越。越能體現(xiàn)詩歌本質(zhì)的作品,就越能從不同側面表現(xiàn)時代情緒,體現(xiàn)一個時代的快樂和痛苦,那是在霞光麗日或是陰霾滿天的背景下靈魂的光亮。僅就俄羅斯詩歌而言,我們會從普希金、萊蒙托夫到葉賽寧的詩中,看到生活的不自由與靈魂的自由;20世紀的黎明用冬宮的炮聲結束了千年的專制,然而一種政治烏托邦以另一種形式禁錮人的自由,人性是不可泯滅的,許多詩人和畫家、雕塑家?guī)缀跬揭袁F(xiàn)代主義的夸張和變形,隱喻和象征,表現(xiàn)人民的憤懣和向往。藝術家伊利亞·卡巴科夫說:“我瘋狂地想要表現(xiàn)我們蘇聯(lián)社會的全部,不遺漏任何一頁——我們一起蘇醒的希望還是有的!彼囆g和詩歌都無法描寫每一頁,卻能表現(xiàn)時代情緒,我們從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葉夫圖申科這些詩人的作品中,已經(jīng)感到人性的復活和時代的覺醒。美國詩歌同樣如此。我們從惠特曼的詩中,看到西部大開發(fā)的精神力度;我們從桑德堡的詩中,看到城市崛起的時代文明。由此可見,真正的詩人,倘若真如哲人所說是“時代的驕子”,不管是頌歌還是挽歌,是進軍號還是小夜曲,都從不同視角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歷史蹤影、文化印記和時代精神。
十年前我曾寫過一篇短文《 重鑄桂林山水,再造盛唐之音
》,旨在呼喚詩的生命之樹注入時代精神內(nèi)涵,使之在時間里長新。我國古代詩人們,并沒有寫作的使命感,卻有心靈的自覺性。初唐的青春氣息浸潤著詩人的心扉,詩歌便從六朝宮廷靡靡之音走向廣闊的生活,呈現(xiàn)出清新之風和鮮活之氣。誠如聞一多所贊揚的盧照鄰的“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jié)奏”和駱賓王“那一氣到底而又纏綿往復的旋律之中,有著欣欣向榮的情緒”。還有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 》的那種輕盈、流暢和安詳,“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詩人的思緒蕩向遼遠,他探究“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聞一多說,這是“一個更深沉更寧靜的境界!”詩人看到的仿佛是一個更神秘更淵默的微笑,這是“一番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的晤談,如強烈的宇宙意識”。我說,只有那么清新明麗氣象高遠的時代,那種開放的文化氛圍和安詳?shù)纳罹跋螅拍苡羞@種青春氣息和靜謐情愫,才能讓詩人去思考有限與無限,暫時與永恒的哲學宏奧。這是一個穿過歷史煙塵新生的、充滿朝氣自由開放的時代,自然會有“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的向往和迷茫,生發(fā)宇宙無窮人生有限的感觸。這個時代賦予詩人靈魂的自由和文化的舒放!扒安灰姽湃,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和“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相輔相成,前者是時代開拓的開闊胸襟和尼采那種偉大孤獨,而后者是豪氣滿懷氣象高遠的勁健意緒。這是文化進程的鋪墊,從此產(chǎn)生了氣宇軒昂的盛唐之音,才有李白的《
將進酒 》那種超拔塵俗、藐視權貴、縱酒高歌的酣暢淋漓和放達浪漫。與之相同步飛騰的是音樂、書法和舞蹈,是王羲之、孫過庭、虞世南、褚遂良的輕盈飄逸、婀娜多姿,張旭、懷素的狂放飛動。而盛唐的音樂、舞蹈都吸納了少數(shù)民族明快激越的旋律,與書法的奇絕變幻相映,共同構成盛唐的文化氣象。這些都是音樂的詩、建筑的詩、形體的詩,都以強烈的個性特征和情感色彩,與書寫的詩一起,內(nèi)在而又熨帖地表現(xiàn)了時代精神。
我們正置身于偉大的時代,中華民族開始走向全面復興,改革開放是這個時代的宏闊主題,也是其精神命脈,這個時代的本質(zhì)特征是斗爭哲學的結束、營構和諧社會的開始。這不僅使社會生活發(fā)生了急劇變革,而且催動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價值取向、歷史觀念、審美意識乃至行為方式都發(fā)生了嬗變,無疑在詩中已有鮮明的體現(xiàn)。隨著生產(chǎn)力的解放,逐步有了人的解放,中國人開始進入一種相對自由的境界,開始有一種自主意識,并且向往有個性有尊嚴地生活。馬克思早就呼喚:“我們要把宗教奪去的內(nèi)容——人的內(nèi)容,不是什么神的內(nèi)容——歸還給人,所謂歸還就是喚起他的自覺。我們清除一切自命為超自然和超人的事物,從而清除虛偽,因為妄想成為超人和超自然的野心就是一切虛偽和謊話的根源。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永遠向宗教和宗教觀念宣戰(zhàn)!(
《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l卷第151頁 )他所指的“宗教”是人為制造的禁錮人性的法規(guī)和理念。只有今天,我們才能撥開歷史的煙塵,諦聽到真理的聲音,讓人的鮮活的生命在詩中復活。我們從舒婷和李小雨的愛情詩中,從朱增泉的軍旅詩中,從吉狄馬加的民族風情詩中,從雷抒雁的許多精湛短章中,從西川、翟永明等許多青年詩人的作品中,從大量抗擊冰雪和抗震救災的詩篇中,從李瑛等人的政治抒情詩中,既看到一個民族嶄新的精神面貌,又從更深層的詩學本質(zhì)上體現(xiàn)人類意識。只有這個寬容的時代,才讓藝術風格、審美個性乃至創(chuàng)作方法多元共存。
改革開放三十年來,詩人們創(chuàng)作了許多優(yōu)秀的詩篇,但是詩歌顯得平庸和細瑣,缺乏表現(xiàn)時代精神的大氣磅礴激人奮發(fā)的詩篇,缺乏傳達人民心聲感人肺腑引人共鳴的詩篇,缺乏思想深邃感情厚重震撼靈魂給人啟悟的詩篇,缺乏表現(xiàn)真善美新穎獨特情思優(yōu)美讓人的心靈得到撫慰的詩篇。
在若干缺憾中,比較突出的是有大量作品淺顯、浮露和概念化,缺乏新詩的審美發(fā)現(xiàn),缺乏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和精神,而流于類型化的表現(xiàn)內(nèi)涵。更為突出的是語言蕪雜、平淡,缺乏詩的意韻和情韻。我們往往把語言視為情感的載體和靈魂的外殼,于是無數(shù)認識論的成果和類型化的認知就用語言承負托載了,于是無數(shù)思想的屋宇就用語言金鑲玉嵌了。殊不知語言是文化的江河,靠它的流動和澆灌,詩人的心靈的原野才會花紅草綠水碧山青;語言是生命之光,靠它的輻照,詩人才會風情萬種。是人的有文化的生命激活了語言,給名詞以詩化的命名,給動詞以中國式的金剛怒目或柔情似水,給形容詞以精約而典雅的形式,于是中國古典詩詞的語言特色和現(xiàn)代意識相交融,才能形成穩(wěn)定的形神合一。
詩歌是流動的美學,它將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詩人素質(zhì)的提升,會更好地繼承中國詩歌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吸納外國詩歌藝術精華,一定會產(chǎn)生更多更好的體現(xiàn)時代精神的風格多樣、絢麗多姿的藝術精品。
詩與時代的再思考
朱先樹
關于詩與時代的關系,這的確是一個老話題了,在許多人看來,“至今已覺不新鮮”。但老調(diào)必須重彈,目的是為尋找其在今天應有什么新意。為促進當代詩歌的健康發(fā)展,對詩歌理論的研討這是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情。
一
我始終認為,詩人和詩都是具體時代的產(chǎn)物,古代詩歌是如此,當代詩歌也是如此。詩只能是具體時代的現(xiàn)實感悟,總是因為帶著時代的某種特點而為人們記憶和傳誦。當然,詩作為一種藝術文體,它不同于歷史,而是一種詩美形式而存在,而詩美雖不重在事件和事實的記敘,卻必須要有一種精神的支撐?追蜃诱J為:“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詩無邪!”所以能留傳久遠。屈原的《
離騷 》以及其他作品,因憂國憂民,“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才具有了永恒的撼人心魄的力量。漢魏六朝詩歌,突出亮點是建安詩人的“風骨”之作,“國家不幸詩家幸”,那些悲涼慷慨的歌唱,充分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精神主旨。唐代李白詩中的人格力量,杜甫的“窮年憂黎元”,都是具體的時代現(xiàn)實賦予的一種詩人秉性,使他們成為后人尊稱的“詩仙”、“詩圣”。宋代的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等,直到清代的龔自珍、黃遵憲,作為歷史人物,他們也許都算不上最顯赫,但他們永遠活在自己的詩中,或者說活在他們的詩歌精神中。而新詩的奠基者之一郭沫若,他的《
女神 》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產(chǎn)物,是時代精神的吶喊,這更是改變不了的公認事實。這一切似乎都可以說明,詩人與詩都是離不開自己的時代的,是具體時代產(chǎn)生了這些詩人和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