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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舞臺,每天都有不測的事件,不測的人生的演繹,藝術(shù)家在此中各有體悟,這也是誘惑我們讀戲、讀人的原因。在幻境里認識自我,比在現(xiàn)實里回望己身,自然是多了另一種滋味。]
從前看齊如山談戲的文章,總覺得他也在民國的戲中。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自己也覺得奇怪。戲中人與人中戲,那表達里的隱含,有一種經(jīng)驗的結(jié)晶,不妨說是人生的一種幻境。好像是莎士比亞吧,就在作品里運用了這類意象,后來的藝術(shù)家,亦有沿此思路而為的。他們在作品里暗含玄機,現(xiàn)出許多感人的故事。中國的老話,人生大舞臺,舞臺小人生,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李漁《閑情偶寄》言及虛擬之景與實有之景的關(guān)系,多中肯之語。戲劇與人生,某種意義上是一體的。有時真幻難辨。我由此而想起我的父親,他生前是個戲迷,年輕時登過舞臺。后來遭遇不幸,到東北的農(nóng)場勞改了十幾年。那時候的日子單調(diào),他在山上常常一個人吟哦戲曲里的唱詞,以此度日。戲劇能夠救贖自己,這在他也沒有想到。晚年平反后,自己的嗜好不改,對戲劇的感情更為濃厚。我一直覺得,他的經(jīng)歷,就是一出戲,可惜沒有被其描述出來,這大概與天賦平平有關(guān)。人生里的戲劇,與戲劇里的人生,說起來真的一言難盡。
敏感的文人早意識到此點,關(guān)于它的話題可謂多矣。曹聚仁、黃裳的文章里,多少涉獵到相關(guān)的話題,至于表演家的感受性文字,就更為生動了。我曾看過鳳子寫的那本《臺上·臺下》,談到演員戲里戲外的故事,猛然感到藝術(shù)與人生的復(fù)雜的關(guān)系。她有一篇文章《從戲中戲說起》,真的是悟道之言。戲劇內(nèi)外的一切,確是一本大書,我在鳳子那里,讀到一種蒼涼之感。類似的書,在許多前輩那里都讀到過,比如歐陽予倩,比如夏衍、田漢,他們自己的人生,其波瀾壯闊之態(tài),都有文化史里的隱情的。
二十幾年前,我看過一部日本的電影,寫的就是戲中戲的故事,那種審美的思路,給我不小的驚異。后來在文學里,常常看到類似的主題,都很慘烈,寫得蒼潤淋漓。許多作家也駐足于此,打量著梨園行的舊事,那些不同視角的人生,真的讓我們浮想聯(lián)翩。
但我以為對此種人生的感悟?qū)懙米詈玫,當是臺灣的白先勇。他描述梨園生活的筆觸總讓人不能忘記。委婉的敘述里,有很優(yōu)雅的氣息流來,像古琴的彈奏,緩緩的調(diào)子里有恍惚、凄婉的意味。他的小說,總能在滄桑里悟到些什么,且寫出人內(nèi)心不可言說的苦楚。我覺得他的文字里有悲憫的存在,懂世俗,且又遠離世俗,那入木三分的筆法,刻出世間的黑白,看得出他的悟性之深。
他對人的認識極其敏感,乃至出奇的精細。似乎一下子進入人心,把那些我們看不見的存在一一打撈出來。小說集《臺北人》當年風靡讀書界,也許緣于他的非凡的感知力,和柔美的精神氣質(zhì)。那些憂郁的文字和破碎感覺里的悵惘的故事,像一首首夜曲攪動著讀者的心。這個在美麗的文體中復(fù)制人的愛欲與期望的人,把幽秘的人生的一幕幕戲唱給了我們。
多年前我第一次讀《游園驚夢》,驚異于作者感受的幽微、逼真,才明白他對人生的夢幻般的書寫里,有多么驚人的體悟在。在寂寞的冷思里,催生了一個個舊夢。我們不妨把他的作品看成一種溫馨的演奏。歲月流逝里的人生,明與暗在天人之際閃著苦影,把無數(shù)生命卷入空寂之所。白先勇在《游園驚夢》寫了錢夫人的戲里戲外的人生。她和當年在一起的姐妹們曾有無數(shù)可感的故事,都是昆曲界的高手,有過聲震四座的藝術(shù)表達。但是后來,她和戰(zhàn)敗的隊伍逃到臺灣,一切都變了。丈夫的死,己身的衰老,已不復(fù)當年的光景。在友人的聚會上,竟唱不出聲來,往事歷歷,不知戲是夢呢,還是夢是戲,一切仿佛在云霧之中。主人公在感傷里顧盼流連,翻卷著心緒,是無可奈何的聲聲嘆息。
白先勇懂得戲曲,他知道,那些美麗的存在不過是無數(shù)生命苦難的結(jié)晶,支撐藝術(shù)的是背后的看不見的存在。對昆曲的癡迷,給他生命帶來了諸多詩意的亮點。這一古老的藝術(shù)因其內(nèi)蘊的豐沛與格式的特別,而找到駐足之所,他在這里看到的是大千世界里的隱秘。昆曲在盤繞里有柔軟的情感的對白,這個遠離俗諦的吟哦,其實與人性的隱秘距離更近。與簡約、粗俗的曲調(diào)和表演比,昆曲在含蓄之中有大的哀涼的流動。但在白先勇看來,戲與人生,其實在一個時空里,梨園里的故事,更有動人之處。他對梨園行的人與事那么熟悉,不僅迷戀曲調(diào)里的人生,也深味那歌詠曲調(diào)的不同的境遇。小說寫昆曲演奏時的場景,大有貴族的意味,仿佛把晚明士大夫的悠揚的調(diào)子召喚出來。但偏偏是戰(zhàn)亂,從南京到臺北,從顯赫的地位到孤寂的晚景,昆腔所唱者,也演繹著不同的人生。當年自己在戲里感嘆歷史人物的恩怨是非,而今錢夫人也不由被他人所感嘆。一切都在流逝,連同自己的生命。那華貴、飄逸的曲調(diào),似乎印有自己的讖語,錢夫人的驚夢之中,有戲臺內(nèi)外的滄桑的一現(xiàn),也有戲曲里的真諦的體悟,兩者在一個天地間被楚楚動人地呈現(xiàn)出來。
戲曲界并非和風細雨,不同人在這里吹彈歌舞,其實也各懷心事。審美的殿堂也有江湖,在忘我的詠嘆里,我們未嘗看不見那些暗影的飄動。昆曲的美,在于古人把情調(diào)的提純化,那是東方神秘主義的一遇,一神秘,就有不測的悲涼來!队螆@驚夢》借著那曲調(diào)與神色,把聚會大廳寫得那么熱鬧,作態(tài)的軍官,富貴的太太,奢侈的酒宴,熱鬧的彈唱,一切都是風雅的流轉(zhuǎn)。但這熱鬧里,卻有寂靜的苦心的煎熬,我們看到了錢夫人冰冷的內(nèi)心。在繁花似錦之中,白先勇給了我們一個寂寞的人生,那感嘆,是滲人骨髓的。
我于是想,那是惟有經(jīng)歷過滄海桑田的人才有的感觸吧?白先勇是從戰(zhàn)亂里飄過來的一代,父親當年在血海里搏殺,沾上了死難者的幽魂,那些不堪回首的故事,在他看來都是人間舊戲的延續(xù)!队螆@驚夢》是風雨飄搖之后的破落者無奈的殘燭之閃耀,那些華貴、曼妙的人與景,是與非,在他眼里即是一種歷史的縮影,也是一種審美的凝視。人可以從那表達里解脫自我,也能由此悟出三生之景。汪曾祺等也寫過梨園里的故事,也借著昆曲的調(diào)式彈奏著世間的不幸。那些也與歷史的風雨混合在一起,把臺上臺下的人生,連成一片了。
這樣的人生之戲與戲中人生,總在上演著,白先勇所寫,不過滄海一粟。但這一切,也足以讓我們思之、念之。人間的舞臺,每天都有不測的事件,不測的人生的演繹,藝術(shù)家在此中各有體悟,這也是誘惑我們讀戲、讀人的原因。在幻境里認識自我,比在現(xiàn)實里回望己身,自然是多了另一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