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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場特殊的首映式。邀請的嘉賓非耀眼的明星,而是10名顫巍巍的國軍老兵,他們大都已年過九旬。
這些老兵中,有人戴著帽子,上面寫著“中國印度遠征軍”的字樣;有人胸前掛著“抗日英雄”的紀念章;還有人穿著印有“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的紀念衫。一出場,不少人就圍著他們問東問西。
不多時,廣州這個放映大廳就要首映一部名叫《戰(zhàn)魂》的紀錄片。這部時長86分鐘的片子,記錄了廣州、云浮等地7名國軍老兵的抗戰(zhàn)歷史和當下生活。其中兩名主角就在現(xiàn)場。
“國破山河之際,他們以血肉之軀迎上去。這就是戰(zhàn)魂!奔o錄片的主創(chuàng)蔣能杰說,“抗戰(zhàn)勝利70年,他們還是被遺忘的一群。”
參加首映的人賦予該紀錄片更多意義。有人評價道:“這是搶救老兵,也是搶救歷史!
這部片子就是讓抗戰(zhàn)老兵自己說話
7月4日下午3點一過,燈光暗下來,歌聲環(huán)繞大廳。
“石榴花頂上石榴開,打到敵人開了花……”屏幕上,抗戰(zhàn)老兵黃浪用略帶沙啞的嗓音唱起來。
迎著射來的光,中等身材的蔣能杰站起身,面對眾人,說了幾句開場白:“我不是導演,紀錄片不導也不演,就是記錄,讓人看見。我要回歸個人,記錄老兵的家庭,記錄他的過往、現(xiàn)在!
這是蔣能杰拍攝《戰(zhàn)魂》的初衷。這位1986年出生的攝影師,計劃制作一系列關于老兵的紀錄片,《戰(zhàn)魂》是第一部。
蔣能杰講完,影片中黃浪的《石榴歌》也唱完了。這首歌是黃浪在第一次粵北會戰(zhàn)中學會的。那是1939年年底,他還只是個少年。而今,他已經(jīng)90歲了,牙沒剩幾顆。
“第一次粵北會戰(zhàn),滿眼都是尸體,那些尸體,國軍的尸體,老百姓的尸體,豬牛羊的那些尸體,我們4個團只剩下兩個團!痹谄校先瞬桓抑币曠R頭,“當年一起參加少年隊的10多個同鄉(xiāng)再也沒回來”。
鏡頭不斷切換。片中的7名老兵,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自己的抗戰(zhàn)史。
“雙髻山頂被敵人封鎖了,突然我腦后嘭地震了鋼盔一下,原來是鋼盔被打凹了一個大洞,防雪帽也被鏟去了,我伸手往頭一摸,槍聲又響起了,周圍到處子彈亂飛……”17歲替哥哥當兵的黃配銘在鏡頭里摸著頭,聲音洪亮,模仿著當時的場景,臉上的皺紋跟著顫抖。
然而,在一個個悲壯的故事后面,鏡頭還切換到漆黑的小房子、破舊的棉襖、中風的腿腳、自己做飯自己吃的孤單。
這些鏡頭里的老兵,頭發(fā)花白,老人斑比眼袋還大,與一般老人并沒什么區(qū)別。只有在提到抗日勝利的片刻,才能從布滿皺紋的眉宇間,依稀發(fā)現(xiàn)麥克阿瑟說的那種“老兵不死”的氣質。
蔣能杰正是被老兵的現(xiàn)狀打動。5年前,他在湖南老家拍攝空巢老人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群“國軍抗戰(zhàn)老兵”。這些老兵不僅缺乏經(jīng)濟來源,甚至很多是90多歲的高齡空巢老人,反右、“文革”等運動的沖擊,更讓他們在精神上充滿恐懼與自卑。
“活得沒有尊嚴!”蔣能杰臉漲得通紅,雙手往前一劃,手微微發(fā)抖。
這位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攝影師想到了自己的爺爺!按篪Q大放”時,身為教師的爺爺站出來說了自己不認同大躍進的觀點,接著,就被打為右派,關進牛棚,最后自殺。不過,這位倔強的老人始終不改口。蔣能杰從爺爺身上看到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堅持”。
從2010年開始,接觸了近百名抗戰(zhàn)老兵后,蔣能杰及其團隊陸續(xù)呈現(xiàn)《戰(zhàn)魂》《龍老一生》《我的河山我抗戰(zhàn)》一系列關于抗戰(zhàn)老兵的紀錄片。盡管時不時有關部門要“看看他在做什么”,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這部片子就是讓抗戰(zhàn)老兵自己說話!彼恢挂淮握f。
我們對抗戰(zhàn)歷史的認知太少了
槍炮聲中,1945年9月3日到了。這一天,是中國人民抗戰(zhàn)勝利的日子。片子中的每一位老兵,都講到這個日子。幾乎每一位老兵,在講述勝利的一刻時,臉上都洋溢著光彩。
一講到勝利的場景,片子中一位老兵張開僅剩3顆牙的嘴哈哈大笑起來,純白的長胡須跟著一上一下顫抖。“到處都燃著鞭炮,我們每個人都有15斤糯米,這是最高興的事了!崩媳葎澲,原本坐在那一動不動的身體突然就有了活力。
還有一位老兵笑瞇了眼講道:“日本仔投降了,每個人都覺得歡喜啊。我們就不用上戰(zhàn)場嘍,不用上戰(zhàn)場就不用死嘍!
不過,臺下觀影的老兵,并未像片子中那么動容。老兵梁振奮,只有在傳來飛機轟炸聲時,才抬起頭,張著嘴,死死盯著畫面。71年前,這位老兵是中國駐印軍新編第1軍新編第38師諜報隊中尉,參加了1944年滇緬反攻。在戰(zhàn)爭中,老人的很多戰(zhàn)友,被敵機炸死。不過,他的故事并沒有出現(xiàn)在《戰(zhàn)魂》中。
紀錄片中,“勝利”不屬于這些老兵。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們一度被遺忘。就像梁振奮,在整個觀影過程中,一直戴著一頂印有“中國印度遠征軍”的帽子。仿佛一摘下,大家就不知道他的歷史。
10年前,為迎接抗戰(zhàn)勝利60周年,南京航空聯(lián)誼會理事陳功拍攝了紀錄片《血捍長空》。該片播出后,觀眾很震驚:“國民黨竟然還有空軍,還參加過抗戰(zhàn)?”陳功當時聽了這種話,恨不得找到這人打一架。
“我們對抗戰(zhàn)歷史的認知太少了!庇捌庞车揭话,一名志愿者嘀咕道。
蔣能杰在偶遇抗戰(zhàn)老兵之前,對這一段歷史也不熟悉。當接觸一位位老兵后,他在抗戰(zhàn)老兵紀錄片的策劃書里寫道:“死亡也許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冷漠和遺忘!
“這是一場與時間賽跑的搶救工程!彼@樣交代拍攝團隊。這些老兵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剩下的不多了,留給他們的日子已經(jīng)很少。
然而,記錄并不順利。
一位老兵一見攝制組的人問起當年的歷史,便立即聯(lián)想到“政治審查”,一下子恐慌起來,反復地說“當年都已經(jīng)交代了,你怎么還來問這個?我都已經(jīng)交代好多遍了”。這讓蔣能杰有種難以名狀的憤懣。
一位95歲的老兵,總是會說“過去就過去了”。這位18歲就參加抗戰(zhàn)的老兵,對著鏡頭,談到被勞改30年時,緊張地雙手抱頭說:“如果你說起舊時的事,就認為你還是那時的反動思想,這些東西不要講了,提都不要提”。
有志愿者獲得一位老兵的線索,就找到家中,“結果怎么問老人都不回話”。
不過,有些鏡頭,始終未出現(xiàn)在《戰(zhàn)魂》中。蔣能杰也有意回避1945年9月3日以后的一段歷史,更多放在老兵抗戰(zhàn)的講述上,以讓人不要“忘了老兵曾流的血”,“從來沒做過亡國奴”。
他們需要物質救助,更需要精神上的認可
鏡頭拉近,放大的“抗日英雄”紀念章定格在熒幕上。
老兵何煥九握著木棍,“嚯嚯”地喊出聲,紀念章隨著抖動的衣服跟著一上一下地起伏。他在模仿當年班長教他們怎樣拼刺刀。
他今年98歲,20歲參軍,編入國民革命軍第93師,參加過臺兒莊戰(zhàn)役,現(xiàn)在幫兒子看竹器店!芭_兒莊太慘了,拉鋸戰(zhàn),一拉一退……”話還沒說完,老人開始嘆氣,拉近的鏡頭里,渾濁的眼睛充滿著淚水。
這枚“抗日英雄”紀念章,是志愿者送給他的。每逢參加重要活動,或每次出鏡,他就將紀念章別在胸前,盡管這枚紀念章并非官方授予。蔣能杰回憶說,有些抗戰(zhàn)老兵戴著志愿者送的紀念章,在村口一遍一遍地走,“曾經(jīng)的‘兵痞’終于揚眉吐氣”。還有一位老兵,直至死時,仍在床頭柜子中藏著一枚“抗日英雄”紀念章。
曾有媒體報道,2005年,中國紀念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國家頒發(fā)60周年紀念章,共發(fā)行60萬枚,甚少有國軍抗戰(zhàn)老兵獲得紀念章。廣州財政局退休官員張潤進,在該市紀念大會上領到了紀念章。第二天,相關單位找到他并收回了紀念章,理由是他雖參與抗日,但當時是在國民政府軍隊,不在八路軍、新四軍。張潤進是1949年才起義成為解放軍的。
2013年,民政部頒發(fā)《將原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納入社會保障范圍》的文件。這份文件,被部分媒體及志愿者稱為“人道關懷的陽光,終于照進了這個長期被歷史遺忘的角落”。蔣能杰用鏡頭記錄了老兵龍運松對此的反應。
紀錄片中,龍運松的兒子握著文件,一字一字地讀給父親聽。被中風病痛折磨的老兵,身子努力前傾,聽兒子講?僧斔麤]有聽到一直關注的待遇時,立即低下頭,默不作聲。這時,鏡頭放空。
有志愿者表示,這些老兵很在意為自己“正名”。因此,他們也會糾結于叫“國軍抗戰(zhàn)老兵”,還是“國民黨抗戰(zhàn)老兵”。
“他們需要物質救助,更需要精神上的認可。”一名志愿者說,她的聲音因激動而變得顫抖,“救贖才剛開始”。
86分鐘的紀錄片即將結束,老兵的照片一張張在片中滾動。隨后,片尾曲響起!跋蚯白,別后退,生死已到最后關頭。同胞被屠殺,土地被強占,我們再也不能忍受”的歌聲在這個新媒體大廳內回蕩。
一直沉默的老兵合著曲子,表情嚴肅,腳上打著拍子,跟著唱起來,聲音越來越洪亮。(本報記者 丁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