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文學(xué)》2025年第1期|朱以撒:錯位
一
這個深秋,進到了三峽中的一段。窺一斑而試圖見全豹,也只能如此了——有許多行程我都沒有從頭至尾地完成——看一部電影,片尾曲還未響起,我就要拔腿走了。買的書只看了幾篇,都是中間部分,結(jié)局如何全然不知。就連我買的車也如此,兩廂,不能算全須全尾。即便這樣,片段中也含有了整體的信息。就如出外的這幾日,餐桌上都會出現(xiàn)一條新鮮的鮰魚
,肉質(zhì)細膩且刺少,甚是喜歡,但我也只品嘗了其中的幾節(jié)。許多喜愛都是如此,片斷而已。
片斷有片斷之美。我通常是用對照的方法來進行的。一條江,兩岸崖壁。山是靜的,水是動的。崖壁如此堅硬,流水更顯出了輕柔。崖壁的棺木如此遠久,里邊的人早已枯骨。下邊的人正豐滿地走著,血肉生機。草木或榮或枯,枯者焦黃,榮者深綠,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延續(xù)。長居于此的人早已見慣,此時攤子擺開,放上土特產(chǎn),期待行者解囊。遠來的行者只想著多走動,并不想照顧她們的生意。
人的想法、做法,就是以差異出現(xiàn)的。
有人問哪個時間段會看到更多的對比,我說秋季中的深秋。
車開了很遠,來到鄉(xiāng)村一個大湖邊,看正在下墜的殘荷。風很大,撩起人的衣角,如同荷葉亂舞。荷伸出湖面,正在走向它的終結(jié)。夏日不是這樣的,荷盤圓潤均勻,露珠其上,粒粒晶瑩。此時再也難以挑出一張完整的葉片了。湖水日復(fù)一日地冷去,凌厲的風每日都在吹走葉片上的水分,讓上邊的綠色,逐漸成為枯焦,再過些時候,枯焦的葉片就會被風吹碎,只余下如同黑鐵古銅的荷干直愣愣地戳著,使湖面平添了許多瘦硬和堅勁。我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一湖的殘荷在此時到達它最耐人尋味的節(jié)點上。夏日里人們摩肩接踵來看荷花,看到它的好看——許多人都是奔著好看前往的。只有好看才讓行者不枉錢財,內(nèi)心滿意。奔不好看而往的人終究是不多的,就如此行,在寒風瑟瑟的湖邊,也就我們一行四人而已。如今的確說不上好看了,被風日復(fù)一日摧殘的容顏,沒有光澤、華滋,滿眼可見疏瘦、憔悴。當一個人過了追逐好看的年齡,他對那些殘缺的、散亂的、荒寒的形態(tài),會更有一些傾心。直白地說,就是對這種自然而然進入丑的歷程的景致,咀嚼、品咂出了不同的韻味。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人有探賾索隱的能力,是與大多數(shù)人感覺錯開的,陶然其中,以為甚好。
古人筆下的殘荷也是我樂意把玩的。張守中、陳淳、呂紀筆下,都有殘荷的題材。此時荷是畸荷,人也是畸人。這樣的題材在筆下,無論畫技高下,趨奇溢怪,卻都不會落俗格。而我看到的更多的荷畫,攫取荷歷程中最圓滿的形態(tài)、色澤,好看是好看,脂粉氣上來了,入艷俗境了。人與人的看法差異太大了,就如同看荷,沒有誰會守在湖邊看荷的整個歷程。正因為這樣,人們選擇出行的時間段就見出不同。白居易有:“時之所重,仆之所輕”的看法,說的就是錯位的道理——大家都在一窩蜂涌動的時候,我不妨閑適地待著,不必成為其中的一員。正是個人的識見差異太大了,由此豐富多彩,就像一出戲,有人喜歡看它的圓滿喜慶,有的則看離散之悲,都循自己內(nèi)心的走向便可。當然,如我這般觀賞回來,是無從與人說道的,殘荷之散亂、蕭條、破敗,是不必與人分享的。分享在時下越來越時興了。我覺得私享更好,自己回味,貯存起來。
一條江,穿過兩邊崖壁一直向前。每一段都被人為地規(guī)劃著,使自然景致嵌入了許多工匠的氣味,使原先之無成為時下之有。在有與無之間,我還是喜歡選擇無,選擇早先空空蕩蕩的狀態(tài)?;厮菔湃サ脑S多時間,這里是以無的面目出現(xiàn)的,只是江水與崖壁的映襯?,F(xiàn)在,設(shè)置一艘仿舊木船固定好,一位顯然是被粉飾了的村姑于船頭坐定,正在以假動作繡著什么。接下來是古舊的石橋,又一位巧笑的村姑撐著花色傘,站在拱起的橋中,不時揮手。再往下走是幾位服飾鮮亮的村姑正在浣洗,織品一半在手,一半在水,正在不斷地拂動,使?jié)i漪散開。這些設(shè)置太直接了,如果是無,則會有更多的隱喻和暗示——高崖、秋水、空曠、靜寂,人于其中,理所當然浮想無端、橫縱無礙,可能是與此景相投合的,或乖悖的;也可能離題萬里毫不搭界的感受,紛至沓來,總不至于只是此時的這般約束。塞薩爾·艾拉早說過:大自然被人類的社會性包裹起來了。但凡有些審美價值,無非都記錄了這樣的情景。艾拉所說與我所想一致,盡管艾拉遠在阿根廷,卻也遇到了同樣的場景。自然景致中,天趣是蘊含其中的。天趣循天道而強弱、淺深、藏露,總是難以言說,使人玄思,時而妙悟。這么一來,行程中就不會有那么多的聲響。聲響奔著明說而來,就像有人期望引導(dǎo)者多說一些,倚仗于此,說的和聽者,得到的也大抵是皮相。內(nèi)涵說不出來,隱喻藏于靜謐處,超越了口說這種普通大眾的需求。有人行一路,一言不發(fā)。旁人以為他裝深沉,實則不是。
回頭的時候,天色暗了下來,人工的裝飾也準備撤離。浣女已經(jīng)從水邊消失了,石橋上不見了撐傘的影子,船頭的繡女已經(jīng)躲入艙中。
此時,有點像本來的樣子了。
二
三弟發(fā)個信息來,問我有沒有讀過殘雪的作品——他對文學(xué)是沒什么興趣的。開個畫廊,字畫買進賣出。兼作書畫培訓(xùn)。畫廊里有個茶桌,每日都有一些閑下來的江湖弟兄在這里喝茶,他們是不可能買字買畫,只是閑聊中透露各種疑真疑幻的信息,使日子一天天過去。估計是里邊的某個人提到殘雪了,讓三弟記住這個名字。
我說沒讀過。沒讀過就是沒讀過,不必裝曾經(jīng)讀過,更不必自詡讀懂了。我想起舊日文人劉文典的一些趣聞。他治《莊子》,認為天下只有兩個半的人能懂《莊子》,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他劉文典,而所有其他研究《莊子》的人加起來只能算半個。現(xiàn)在也有人說天下只有一個半的人能讀懂殘雪的作品,一個是殘雪本人,半個是她兄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覺,如何無遮攔地表達都可以。既然大家都在談?wù)撨@個人了,我還是不想去買這個人的書來讀。我有自己要忙的事,沒有閑工夫另開轍軌。電影《水芹菜》中,主角斯蒂文這么說:“我試圖表達的永遠是孤立的感覺?!惫铝⒕褪遣悔吀?,雖形單影只,但內(nèi)在充實豐富,自己看的是另一個方向的文字——有的文字和我能建立起關(guān)系,有的則不能。我本快意,其中的緣由,就是離有的文字近了,有的又遠了。
我看的一些書都不是時興的,有不少是小人物寫的,說出來很多人不知——小人物、小事件,不會讓人注意。很多人是忽略小的。清人袁枚認為“游山者必登岱,觀水者必觀?!?,其實未必,小山川也有自己的許多特色。山不在高,貴在層次,水不在深,妙在曲折,就看每個人的趣好。這也使不少人聚在一起分享某一當紅文本時,我渾然無知。無知就無知,不必裝有知,這是我一貫基本的認知。有時也想把這本熱門的書買回來看看,但很快這個念頭就消失了——我與我周旋久,還是專注自己的眼下。
三十多歲時有不少如我這般喜歡下筆寫一些文字的人。那時正是寫什么都熱門的時節(jié),有時在一些場面上就相遇了,更多的是在報刊上相遇,他們讀到我的文字,我也讀到他們的文字。有時相互贊同,有時也商榷,弄得不歡而散。盡管如此還是各自不停地寫。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好多年,我以為這會成為一種常態(tài),一直持續(xù)下去。忽然有幾年,我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從紙面上消失了,他們都約好了似的,像有的城市的景觀燈,到晚間十點半就各唰唰地不再閃爍了。世間有許多事要比寫文來得有意義,或者說有意思。這時我正好讀到約恩·福瑟的一本書,他在里面談到了時間這個問題。通常認為,對一個人來說,有過去、時下、后來三個時段,但他認為時間不是像鬧鐘那般以線性為表現(xiàn)的。人宛如在夢境里,時間囫圇一團可伸可縮。人不是一以貫之的,塊面般地忽此忽彼,非流動,而是躍動。約恩·福瑟強調(diào)人的意識,如幽夢、幻覺——沒有哪一個夢是徇時間一氣做到底的。人生如夢,不是說稍縱即逝,而是在于它的變數(shù)。很多年后我遇到了擱筆中的一位,他很驚異我此時還在樂此不疲地書寫。他的問題是,像我們筆下寫的是否還有人看。我說我之所以寫還是給自己看的,他人看多看少也不是我關(guān)心的。記得簡文帝曾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逼鋵嵜總€人都有自己的會心處,專注于這個會心處,一個人還是做得到的。過去、時下都如此了,至于以后,隨年齒漸老大,更不會想改弦易轍,還是會繼續(xù)倚仗于寫——不寫,我就更是無用之人了。
手稿漸漸地多了起來,它是鉛字的前身,但比刊物上的鉛字要生動和率意得多。手稿上面都是改動的痕跡,涂抹的劃痕,要到定稿的那一份才算清晰起來。可是如此多看幾眼,又會在上邊再改動起來——文字是經(jīng)不起看的,看了就會發(fā)現(xiàn)差錯,就要下手,往往是這樣,又花了不少時間。此時我就會歆羨數(shù)學(xué)的推導(dǎo),答案正確了,一切也就可以停止下來。文字沒有這樣的答案,它永遠都可以被修理,可能修理得更合己意,卻不一定更好。手稿只能留著自己看,給別人看徒費精神,也不禮貌。在我看來,手稿是最不裝飾的。一個人情性、態(tài)度甚至連動作、習慣都在里邊,只是旁人未知罷了。從一些資料來看,不少作家都內(nèi)向得不得了,他們在對外的文字上下功夫,寫了許多文本,在對內(nèi)方面則寫了許多日記、信函,哪伍爾夫、卡夫卡、艾略特,卡夫卡給菲利斯寫了超過五百封信,艾略特給艾米莉?qū)戇^的信可以超過一千封。而伍爾夫,二十六年來寫下的日記,這是多么大的一個數(shù)量。這些寫給對方一個人看、寫給自己一個人看的文字,裸著心靈、情性,無一絲遮掩,簡直是赤裸裸的表達,尤其是日記,記每日的歡悅、哀怨,還有一些鋒銳之見,只適宜藏匿于紙張深處。住集體宿舍時,我晚間要寫日記,就開鎖打開木箱,寫畢又鎖于箱內(nèi)。在我看來日記也有如定時炸彈——如果一個人在日記里作假,寫些美頌諛辭,那干脆不要寫了。真實表達是日記的靈魂,心靈史的一部分就是由日記來承載的,它的危險性也因此具備甚至越來越危險。伍爾夫去世十二年后,她的先生倫那德才選編了伍爾夫的日記,這就是著名的《一個作家的日記》。為什么要等到十二年,肯定是有原因的,應(yīng)該是世道人事發(fā)生了變化,這枚炸彈可以安然地展示在眾人的面前。
后來我也不寫日記了,寫信也稀少,我當然知道其中原因。我現(xiàn)在手寫的文字,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在進行散文創(chuàng)作,或理論研究。亂糟糟的手稿有時讓自己不知身處何處、今夕何夕,混沌不堪。大家都在迅疾地趕路,滿街快遞小哥疾馳的身影就是這個城市的節(jié)奏。但具體到某一個人,他可以選擇慢,選擇相反。
到書法館去看展覽,明顯覺得寫草書的人多起來了。寫二王這一路的,衍生開來,便占了很大部分。學(xué)張旭、懷素、黃庭堅、王鐸的,如挾大海之風濤,顯然以氣勝之。慢慢看就看出問題,并不是每個人都適宜寫草書,就如舞禪杖惟魯智深得宜,林沖還得使槍上手。只不過人生于這個迅捷之世,下筆莫名其妙地快起來。我于草書沒太多興致,它需要急速,我跟不上,如果進到狂草,人還得有狂放之氣,縱橫之力。草書是熱門,很多人奔草書而去,適宜的人,不適宜的人。潮流的涌動就是由許多細小的水珠聚合在一起的,風來,就鼓蕩起來。在時興面前我還是慣常自守,先鋒的事讓別人做去,總是要有人來開拓新境。相比于寫草書的激情,我是守于常道的,找些楷書來,慢慢寫去??瑫亩巳伺逵裰啵箤懙娜诵陌?,使看的人也心安,常道遵守了再說,至于日后是否通變,難說。有時楷書也會有一些奇異筆調(diào)出現(xiàn),我都視為偶然。心機徐緩、心事平平,筆下沒有激情襄助,真的很難出采。和我談草書的人多,很推崇懷素“馳毫驟墨劇奔駟,滿座失聲看不及”的醉后狀態(tài)。這里不免有夸張手法,但筆下這樣速度的人,天下是無多的。更重要的是如此疾如星火的速度還能毫厘不爽,這樣的速度無疑具有了絕高的審美價值。具備速度的文士自古以來都受到贊美。劉穆之一日百函,何涓一夜賦瀟湘,王璘日試萬言,顏延之受詔便成,秦少游對客揮毫,皆為快手。如我這般人死活快不起來,那真是沒什么好自責的,只能自安,不亂。
現(xiàn)在的很多想法與過去相差太多了。留校任教之初,精力剩余太多,也就經(jīng)常去聽一些與自己專業(yè)相遠或者不相干的課,覺得為學(xué)之道如此。后來才知道不須如此多情,自己的專業(yè)還有那么多的疑難未解,為何不用功去。大學(xué)對教師的要求并非通才,而是專才,廣大度是次要的。使自己漸漸臻于熟練,如果能循舊轍而開新境,那就再好不過。我適宜這種規(guī)范,說得世俗一點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眲e人的專業(yè)與我何干,就如我的專業(yè),也與其他教師無干——出差公干好幾天,沒人替我上課,只能回來再補。這樣,我就越來越熟悉自己這一攤的功能、任務(wù),還有方法、方式,同時與其他越來越遠。守之以一,而不是游移不定——我?guī)资昵暗拇髮W(xué)生活大抵如此,讓人習慣于單干,不耐煩與人合作。這和我講授的書法藝術(shù)如合符契。書法語言的表達就是以不與人合作為前提的。始終一個人寫、寫、寫,即使有人好心來為我牽紙,我也是謝絕。雅克·里維埃說:“我們遇到的那種語言是特意為我們挑選的。如此令人激動,而從前并不知曉。那種語言不僅安撫我們的感覺,也向我們揭示我們自身。它觸及我們靈魂中的未知區(qū)域,撥動我們的心弦。”其實,這段話也是我要說的,只不過我會把這段話里的“我們”,全都改成“我”。
接下來就是下課了,我到教工食堂吃午飯。每個教師排著隊、端著盤子,挑選菜肴。每個人盤子里盛的都不相同,過了秤,算了錢,選一個位子,坐下來慢慢品嘗。食堂里很靜,吃飯者在講臺上已經(jīng)開講半天了,有的講魏晉文學(xué)史、有的講熱力學(xué)、植物地理學(xué),還有的講結(jié)構(gòu)化學(xué)、復(fù)變函數(shù)、生物信息學(xué),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課程?,F(xiàn)在懶得說話了,只是吃菜、喝湯。白米飯質(zhì)量甚好,菜肴也是自己挑選的,甚合口味,不可辜負。想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自己守住這個專業(yè),下了許多功夫,已經(jīng)癡迷于單干了,不禁有了明月入懷的暢快。